空山

山，是象形字。

登上碣石山，雾正大，熔岩在风中起伏翻滚。

日出时分，火山遗址的头顶，浮云连片。

顶，极也。驰驰乎，骎骎乎，有一种当仁不让的气势，抑或是炬火的威仪。

“碣石”是岛夷由海入于河的导航标识。“表独立兮山之上”，如影在前，伸手触之，却遥不可及。人来人去，川流不息，高度可以代表一个方向，指引归家的路。

那些来过又走了的人，给予一座山不同的命名：大山、盐山、无棣山、马谷山、碣石山等。史书无载，民间亦无口碑，平静得近乎入梦。仰了脸，习惯地眯成一条缝，雾气一会儿 升腾一会儿隐没，让人陷入迷幻。

上下千年，暌隔万里，漫漫岁月在此静止，骤然的明亮之后一片黑暗，沉默如万古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时间无边无际，影子时有时无，好似进入无人之境。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人的诞生，都是天的垂德、地的怀纳。

岁月，熟睡如婴孩。

天地，亦热爱人生。

大道兮低回。晴空骄阳，苍天明月，思望古今，驰骋心情……

人仅一点，时光只在须臾之间，此消彼长，何其小、何其微，是水滴、雪花、纤尘聚散之一例。周而复始，不舍昼夜，永远的诞生，永远的消亡，永远的迎新与辞旧……

山的过去，比人漫长；山的未来，比人永恒。拉起岁月的手，指尖相触时，只是风霜浸入肌肤，像雨水渗进石头，过后无迹可寻，终成千古离歌。只有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通向荒草深处；只有一只白色的粉蝶，在面前款款飞起……

那一刻，风拂过额际，折转又断续，须臾不见踪影。岁月如此栩栩如生，不一样的途径，有不一样的世界。

山水，是案头的画卷。

荠菜花一夜之间栖满田野。可爱的蜜蜂，那绷紧的翅翼时高时低，婴儿的小手一样瓷实。明亮的阳光下，生活的重担，寻常的烦恼，人生的不快，都一一在风中化解。日胜日负，恍如光阴流转，盘旋不息。总让人不自觉地在内心深处空出一片天地，有人舞袖而唱，有人击壤而歌……

千载之下，犹在眼前，苦行万里，永无止境。如果有一天，再也感受不到山峦的风，那么，我们的心灵就会焦渴，世上的美都会凋谢……人在旅途，顺境时不要看得太高，逆境时不要看得太低。

有时不知轻重，四处都有碰壁的伤壁的伤痛，淹没和褫夺的感觉久久存在，仿若抵达时间的无涯之处。有时出于真实的现状，心境愁雾低垂，思绪混沌不清，像一尾孤独的鱼沉入 无垠叵测的海洋。有时充满了向往，眼睛蒙上一层感动，兴冲冲的步伐像印章一般落了下去，刀刻般的古道里铺垫着履历。

人生似攀岩，脚步如行书，充满了幻想与张力，在平静的心绪中，自己战胜着自己。当举足艰涩之际，必须栉风沐雨，高处才恒久有望。在时间的断层里，人似微尘，好像浮动空中的散点光斑，却是无限地放大——乃至无穷无尽。日日履新，任凭千磨百炼，走向美好的过程。时间无处不在，并让人回眸。并不是荒野，无路可寻；并不是河流，无舟可渡……

道路有看见的、看不见的路径，范围极小地扩展着自己的世界。生命的起点是一棵树，途中的枝丫，使人生变得无限可能。目光扬起的时候，譬如那棵心仪已久的果树，上面长满了梦想、爱抚和慈祥的目光。那个硕果累累、枝条弯曲到极限的瞬间，落叶像汗滴坠地，抵达了黄金的彼岸。

树的形态往往可用来诠释人的内心。人习惯于行走，树习惯于停留，或穿过茑萝，或穿过桃李，逝去的年轮无法修改，言有尽而意未止，彼此的身影都读出了孤独。

山外有高楼。花辞树，如叶归根，有着相似的困苦、相似的繁华、相似的负重和厚道。以后的日子，以梦为马，不负韶华，有了经历与没有经历，真是大不一样。

绝境，更远的地方，像野马一样站着睡眠，同样是生存的智慧。然后如一粒沙坠入无垠之海，试图铺排一条道路，追逐飞翔的光芒。

鲁北平原，滨水之畔，路高到顶点之处。眼睛与黑夜，如同经了一场灰火烤炙，是从里到外的黑，彻头彻尾的黑。时间照样涂抹沧桑的底片，所有的色彩随之燃烧。天苍苍、野茫茫，没有一条路通往云端；风不吹、草不动，有些地方，只有思绪可以抵达——

庚子年初月，远处的山谷升起小小的蜃气，缥缥缈缈。

返程时，摘一朵明清水彩的云朵，描出眉端的记挂，初悟乡愁的新枝。忽然天阴下雨，四周是苍茫的色调，古树肃穆，透出黑中带白的轮廓。有时候，人与人说话，就像人与黑夜说话。

大地辽阔，任何一盏灯火，只能照亮一处容身的所在。

炊烟，让想家的人，一步不差地找到门槛。苦乐之间，绕过白瓦青砖的人家；深水静流，映出悠远的古风。

坐在光阴里，或者另有一种朦胧的情绪，如此往返。墙壁倒映着蔷薇花，粉色的花瓣，朵朵透出日常的经验和感悟。曾几何时，远道古人稀，归家的欣喜渐渐隐去，自此空洞起 来，如一片落叶归林。万壑松风，秋夜虫鸣，早晨在鸟叫声中醒来，连绵不绝的感觉油然而生。

岁月，已经流失太多的往事。虽然生生不息，周而复始，如同一页心灵的纸张，可以容纳一切血汗的点点投入，却不允许有任何借口的涂鸦。人生苦短，不可能记着太多的细节， 所有曾经的点滴，湮没在水墨般的长河中，无从找寻。

立夏，准备开始下一段的旅程。一声呼唤，欣然前往。

一座山，一轮月，一壶酒，对影几人时，就是秋了。

朝思暮想，且从久，意还痴，一念为心知。待去而复来，思远道。山谷间树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

忽焉，光阴。何妨与笔墨一起守黑夜，守白天，守一个个日子。对于一张宣纸来说，空白是最好的期盼。时间如诗一样，是不可言语的。

茅屋里，装着太阳和月亮，还有童年的梦想。晚上的大雨遮住了星星，却变成了早晨的霞彩。那些在暗处发光的人，往往也是被恒久的光芒所照亮的人。

梦醒，风雨敲窗。

偶尔，想起了什么，像古代的一粒烛光，激起心灵的重重涟漪。倘在乡间，万籁俱静，风物从时光深处走来，可以听到石子路上达达的落雨声。

所有的花朵都做了母亲，所有的果实都成了父亲，所有的孩子都是家园的主人。即使一株被人忽视的稻谷，也要坚强地分蘖，开出星星一样美好的意愿，将沉甸甸的稻穗捧在胸前，直到不得已弯下腰的时候，改变了过去的一切。

那一刻，我老了，心也老了。

空山，静候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