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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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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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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一个季节的怀念

真正的冬天不泛是寒林肃立的路途。

冬林,并不似一群落魄潦倒的诗人。雪不畏天高,凌虚蹈空,仰观俯望;草不怕土深,击壤而歌,破身而出。天色阴晦,飘扬的雪花,密密匝匝,挤挤挨挨,飞而欲升,落而欲起,漂泊,辗转,流离,落定,终成眼里高古气象。

然而,我也不会把自己幻化成一个在寺庙里焚香静坐的方丈或僧人。入世太深,沧海早已桑田,夜里挑灯看剑,亦可红颜击掌。我是过于迷恋这尘世应有的生生不息的繁华。

那年,应该是个大雪封窗的季节,我故意显得自己与别人并没有过大的落差,心里却装着别人看不见的阴郁。太阳被隐藏了一般死寂,天空永远敞露着灰蒙蒙阴沉沉的脸色,那属于冬天的光影……

我输完液,躺在病床上,顶着狞恶的消毒味,就赖以无聊地听外面的风声、车轮喇叭声,还有走廊里匆忙的脚步声。在这里,不仅使人内心变得十分清醒和敏感,还变得十分浑沌和麻木,因而维系生命的最后只剩下一种正在恢复中的欲念,一种很刺骨又很现实的期望。各种各样的化验单、体检表、报告书……一叠叠纸片儿,便在眼前变魔术似地幻化出无数黑蝴蝶都展翅欲飞,那上面还有一行行阿拉伯数字里夹杂着奇形怪状的符号,遮蔽得让人看不清明天的方向。

虽说是病室,各种声音却此起彼伏。下午到黄昏,这段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便暗暗把自己投入到一本叫《生死场》的小说里面,淡淡墨香,似断若连不绝如缕,渐渐在我心尖上蒸腾起无尽的遐思与孤寂。这是挣扎出黑暗的诱惑,冲破厄运困围的希望;同时迎接我的又注定是一场与命运进行到底的硬性挑战。在怀乡、厌世、失意、抑有狂喜之时,梦想往往是最说不清楚的,没法变成文字,也不易表达出来,甚还难于记忆与保存,只能隐约察知那明亮又温暖的闪烁时,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现实生活中的锈蚀和欠缺。人生,放在这里,不甘心。

抬头时,天早就黑得沉甸甸了。无意间,我望见对面大马路上数不过来的街灯遽然亮起,这是极奢侈的辉煌,水银般闪烁流动,溢出城市才有层次分明的淡淡烟火气。再透过街灯扩散出的乳白色光晕,那大团大团的大小若席的雪花,正朝着一个方向落去,看上去更像是给风吹斜了一场大雪。

这是一次停顿,疼痛的时光也没有以往的锋锐,确切说是生命有了诗意的起点。

我对这次意外撞上的大雪而产生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喜爱,这之前与之后,有过不止一个落雪的夜晚,但记忆最深的就是那个辗转难卧的冬夜。眼光透过玻璃窗,我常常还会激动不已地向外伸出手臂,想去拥抱什么,但允许抱紧的,恐怕只有一个因阅读而引起愉快的自己。那份惬意,那份沉寂,那份清欢,纯净的色泽,超然的光芒,凄迷的身影,好似都来自睡眠前一个美好的幻想,在几乎感受不到自己不均称的呼吸时,世界和我一起渐入梦乡,而头颅内依然飘飞着思绪如四处流浪的云朵,明明暗暗,长长短短。第二天醒来,过去一切都又显得那么过于美好,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来自一次生命相遇时一个最欢心的微笑。于是,你就永远记住了。

感谢一场落在异乡的雪,是用那无数空灵透彻的小手,细心来揩拭我眼里与心里有过的阴影,并唤醒明天的热爱和激情。

一抹沧桑停留在眼角,箭镞一样疾驰而来的阳光终于穿透冻封的长夜,顿然就敲掉了冬日的一层冰壳。大风吹拂,光线犹如是飘浮半空里金黄色的绸缎,沿着楼顶的边角、树的枝桠、匆匆而过的脸庞倾泻下来;在脚下积雪与泥泞间碰撞、飞溅、落定,似乎还响起一些可闻或不可闻的声音。

 那一天,办好出院手续的那一刻,就意味是自己的身体不再可以被随意摆布,时光终于翻过去疼痛的一页。我走过医院大门还禁不住回头,除了进进出出的人与车辆,我的眼里,早没有先前逼人的寒意,也没有了后来刻板的躲闪。我的目光变得沉实许多,同样在那一刻,我在重新认识或面对着自己的瞬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羞涩。

对于雪的回忆,对于我来说是思念与感激,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寒冬后便会纷纷化成了春水,超越时空而再次相遇。

当若干年过后,我与哥哥一起携母亲回老家过年,冰天雪地,一路车子不过侧滑几下,总算有惊无险地到家了。我们住在堂兄家里。我睡不着,悄然下炕,出院门,去了一趟我心里一直认为的野地,只是那个地方已不再荒芜,在皑皑白雪的映耀下,竟是一大片冬枣林,杂乱的枝条类似是我的心思。

对于鲁北的冬天,所触及视觉动感的,大约便是大平原的麦田地或枯草丛里一只只疾驰而过的野兔子。大雪覆盖过后,道路也不改变方向,依然在延伸。那些眨眼间便不见踪影的野兔子,习惯了在漫漫长夜里无边无际的奔跑,那机警的小眼珠也随之灵活转动,好像还隐藏着闪烁的珍珠;毛色光亮,喜欢高高翘起自己的短尾巴,充满了形而上的美丽,我的记忆经常浮起幼年时落满冰霜的家园。它们选择了黑夜,我想,也只能选择黑夜。

夜色弥漫,大风在冰冻的雪地里继续流浪,没有方向,没有支点,时远时近,时高时低,旋起再坠落,不厌其烦,一遍接一遍,好像很用心去完成某种永无止境的使命。

后来,就从根本上我拒绝了任何有关晦涩的联想。

因此,我心里永存了这份深深的挚爱,温暖着生命里不止一个冬天的枝桠,时不时,便会浮离出梦境,穿越一个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夜。

麦收过后,我走过徒骇河那漫长而倾斜的堤边,远远望去,东一块西一块的田地,竟削瘦得像母亲的手掌一般大小,形状还不规则。没过多久,当我再次路过那里时,便不经意地长出玉米来,它们从天而降,茂密、丰沛、油亮,虽说立于斜坡,但依然长得笔直,狭窄的叶片柔韧而修长,透露出一股涩涩的清香。一阵热风也能把它们齐刷刷地吹侧过去,然而,风一停,那些叶片便又回到当初的位置,使我心中对农业文明的诗意,由此变得十分具体。

有年深秋,大家给一位离世的年轻同事送别。我们走进陵园,满眼的墨绿色,草沾满雨水,无声地滴落,激出一阵阵泥土才独有的浓烈气味,偶有几个黑色虫子展着翅膀从脚下草丛里惊惶地飞出来,悠远而神秘。那时,我顿觉一个人太该好好爱自己的一辈子,那怕是有着怎样刺骨穿心的艰辛,经历过悲怆的、惨烈的风景,也要格外小心地善待还在存活的时间;死永远是生的最沉重的扯拽。那位逝者,那些往事,放在这里也不过是个短暂的停留,记忆的碎片便不为人知地隐匿在某个昏暗的角隅,等待被亲人轻声唤醒,并赋予意义。

今晚,内心突然奔涌出那么多如春水般的柔情,当我有幸把尘世的喧嚣关在门外,虔诚地重新进入萧红那难平起伏的境界之中,一颗近乎麻木的心就立刻变得敏感而热烈了。长夜在桌前,呆坐,或默想,在并不失明亮的灯光下,有句话让我触目惊心、顿觉人生苦短与煎熬:“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这是多么酸心又无奈的句子,不过丝毫也没有绝望的意思,同时更负载着抵达生命深处的宽容,甚至是一种极其深刻而独到的清醒,去默默回首或再次注视自己心路上的道道沟坎。我的目光长久地滞留在某些个章节,字里行间裹挟的高寒之气不时泛出,像轻雾一样覆盖了日常生活表面上的卑琐细屑;不过它还使我担心,那躁动不安的文字就像一条流浪着的河流,平常是一路波澜不惊地歌吟,转眼瞬间,整个河水就会从河床上竖立起来,气若铮铮龙吟,势如荡荡奔雷,悬在半空的浪头,随时都会倒扣过来,冲决一切,淹没一切……

手畔,淡黄色的《生死场》经过若干年来的爱抚与摩挲,已失去了最初的挺括与洁净,但书香未曾泯灭,相反却于时光之中透出一种古旧的芳芳,在光阴之风的吹拂之下,沿往事之幽径曲折流转,让生命纯净,歌声嘹亮。许多场风霜雨雪,许多回花开花落,都记录着内心对收获果实的不倦追求。日子浓了又淡,淡了又浓,风尘纷落。那无数次被手指来回翻动的书页一定沾染了我生命的气息、味道、汗泽、甚许还有自嘲自省的泪水,时光从一页页的缝隙间缓缓淌走,只留下温和而滋润的擦痕。捧在手上,光阴的意味便又深入了一层。

当然,文学与艺术,想必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的门槛,彼此能真实面对彼此,就会看清自然、历史与人生长卷的无边风景。一种是真实的,一种是虚构;一种是平庸的,一种是诗意。譬如梵高的向日葵,向日葵不过是个隐约背景,画面真实想去表达的却是阳光,是燃烧和激情,是生命接受了太阳照耀之后的大善大美。文字的衬托下,我也看清楚了萧红无助的身影,一个人像一条河一样深远,一条河像一个人一样清澈,呈现心的绽放和生命隆起的图式。

我一次次停驻在国家地图前,看得出来,最东和最北的地方,那里就是乌兰河的流域。

那块肥沃而辽远的黑土地,最先渗入了拼搏的热血;最早抛落了彼此厮杀的头颅;最初接受了亡国之民屈辱的遗骸。历史应该在这里沉思。那是国难方殷的危难时期,绝大多数的人都沦陷在无边黑暗的深处,纷纷抬举起焦虑的双手,期盼能来一场日月更新、天翻地覆的改变,不过,无数的手又重回到了黑土地。这是无力的抗争,无力的溃退,无力抵御外侵的国家耻辱。萧红也为躲避战火而去了上海,并在那个相对安稳些的环境里,写出自己的代表作之一。我幻想,终会是那么一幕:鲁迅先生难得一个舒心的时候,他放下烟斗,再叼起烟斗,有时坐在有棱有角的阳光下,又有时坐在欲飘欲落的月影上,他的眼角始终在闪烁光芒,在十分细心地挑选出一支平日惯用的毛笔后,蘸足墨汁,给颇为满意的《生死场》做了序。那天有阵阵风声拂来,带来一种野花的香味。

乌兰河,从远古来,到遥远的地方去,至今也是我没能去拜谒过的一条大河,宽阔河面上久久腾起的水汽与理想主义深沉交融的精神气息一样,突兀地横亘在眼前,反射着遥不可及的水的光辉。多少年来,瞻前或顾后,反复去读一种内涵,一种苦难,一种被现实逼迫出来的流浪,抑或一种永恒。假如浮泛,就会沉淀,假如梦想,就会实现。河水泱泱,它只是承载,以一种深思的形式。我恍惚看到无数个生命在远行中的身影和舞姿,自生自灭,疼痛自灵魂而生。我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知道这条河流,其实对旁人是件无所谓的事情,对于我却构成了精神家园的一部分。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遥望、追问,不能忘记、无视它的存在。我在心里纪念,怀想河畔小镇上的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

当夏季再次到来的时候,历经过寒冬的树木依旧枝繁叶茂起来,站在热烈的阳光下,我披散着一头乱发,更像是一棵处于中年的树,透过金丝一样晃动的缝隙,写出以上这些可凭怀念的文字。



                                                                              2015年2月4日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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