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村庄

霜降，菊花满枝头。

风起处，花草摇动，饱满的植物气息滚滚而来。

站在高处的蝉，被落叶一次次打疼，似作催人省悟状。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经过漫长黑暗的地下蛰伏，甲尽血出，有了歌者一样引颈的气质。那么难以捕捉，又那么动人心弦，如果能翻越现实里的痛苦与欢乐，良辰美景，岂容辜负，故而分外珍惜处于高枝的机会。

每片落叶，都将成为过去。

其实，多少人拼却一生，乞求上苍，为的就是长出一棵远方的树，给后人留下绿荫。

转过身，追忆自己美丽的花瓣、叶子和刺，追忆一场雨的滋润、一阵风的隐痛，感受无边的前程、无尽的未来，似有一双纤手在用古筝鸣奏千古绝唱。

对于游子来说，容易忘记苦难，是一种肤浅的幸福。而最终只能黯然长叹，多年的漂泊，唤醒了乡愁。从一个旧年到一个新年，没有商量的余地，心头猛地一阵痉挛，几乎鼻头都酸痛起来，顿生一种类似羞愧的情感。

风低低吹着敞开的衣襟，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出，那样的不可忘怀。重新抬起前行的脚步，跋山涉水，栉风沐雨。原始的冲动，急迫的求索，耳朵里絮语般的微微鸣响……

忽然心里多出一些念头，如歌如泣的光阴延伸着无奈，像浮在水面的荒漠，也像游荡的积雨云，只能顺着时光的弧线滑翔。灰尘掩盖了积年的疤痕，沙砾湮灭了昔日的喉咙，只待暗夜的消逝。旧的一天结束，新的一天在黑夜的尽头抵达。

衣带渐宽，好长时间醒来，或者终于不再醒来。有些远离的、重来的，有些逝去的、留存的，都有着空洞而迷离的乡愁。日子多了又少、少了又多，无限地接近短暂或永恒。生活不会结束，只有遗忘，一切如过眼烟云。所有该承受的，时光都承受了；该付出的，时光都付出了。

鲁北平原，本身充满了希望，充满了中兴的力量。应该有一幅素淡的画，在陈年宣纸一般暗弱的皱褶处，在渤海沿岸起伏的边缘上，乡间几缕没有失散的炊烟。浓淡的墨横扫转折，有如一段波折的人生。

当年吹柳笛的玩伴，如今已白发苍苍，让人唏嘘喟叹。年久不续，没有人能说清，就像时光，从指缝间漏掉了，心里的时光湿了。

年复年，日复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低处的矮草，高处的苍穹，蓄住了青苔一样的岁月，也看清宛若星辰散落大地的珍宝。

这是秋日的一个正午，阳光没有什么问题，声音却似有似无。人语稀落，草木生烟，只有寂静的村庄，等待远客的拜访。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这其中的，都有穿着布衫一般亲近、质地柔软的乡情。

站在阳光的角度，与站在月亮、星辰的角度，视野一定不同，有着不同的感受，记忆中留下了不同的印痕。逝者如川，物是人非。有些人不知道，属于自己的故乡，永远只在自己的心中，反复思量之后，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就像每个从故乡归来的人一样……

这是个成熟的季节。向日葵的花盘出落得更加饱满，似有墨玉一般紧凑的欢颜，仪态天然，自成情怀。那些叶片露出一个又一个通往过去的孔洞，想必追溯至萌芽之前，不是形象，而是触觉，是胎里的颠倒蜷伏、手撑脚踢。

几只鸟雀飞得乖张，一边舞蹈，一边炫耀，表达爱意和喜悦的方式轻松可爱。不知何时，从一个花盘到另一个花盘，时而弯颈梳理羽毛，时而静静聆听，而又不知乐中的情景。恍惚间，兀自想起什么，将头甩了两下，蹬枝而去。

太阳历上，我提着一柄木剑四处闯荡，在树林里或者晒席上打几个滚，大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气势。千年之下、千年之上，像静止天地间的钟摆。如果孤独的日冕掉落下来，在这个节点上，恍惚的片刻，以后在远方，在永恒的旷野，而匆忙中造就的，瞬间消失，让人陡然空茫。

数十年来，一切都在悄然退后，就像透过镜子，再次看到自己的影像一样，终于在暮秋的傍晚杳然乎无踪。风一程、雨一程，都有不同的时光，不同的路途。那是流向天际的秋水，是幽暗里晃动的花烛，是划过长空的雁阵……

一个没有乡愁的人，就像无根的漂萍，找不到亲人，回不到故乡。风有信，花不误，总有花朵属于秋天。

秋风捎来了家书，让消失的乡音在纸页间、在记忆中复活。以空白之心，静默在时间里，像一棵树，或一块石头。

一家一舍，自得风情；看见一眼，便会爱上这里。街巷洁净，人影往返，脚步带起了风，光影有疏朗静气，小径尽头就是马路了。这是褪去欲念、远离纷争的净土，也是一种辞尊居卑的淡泊，尤其适合老人颐养、孩子成长、男耕女织。

忆往昔，低眉蹙额无写处，千丝染霜堆细缕……

秋天，总是一年最好的季节。

秋高气爽，花木缤纷，让人觉得简洁而通灵。清风徐徐拂过，仿佛林中飘来悠长而饱满的喜讯，莫名地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我知道，我的心又飞回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