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味道

雨后初霁，夜幕徐落，空气中氤氲着野水芦蒿的清香。

临河的一间小店。童年的几个玩伴，又坐在了一起，没有丝毫生分。乡音之间的交流是朴素的、清凉的，话语滔滔，一如脚下流淌的河水，闹嚷嚷地翻掀起一道又一道欢乐的波浪。

三十余载春秋，一晃即逝，连熟悉的发小也稀稀拉拉了，多数举家在外打工，难得见面。天南地北，冷暖之间，与家乡相隔千里，常常数年断了音讯。偶尔一次机会，欢聚感怀温暖，回忆畅谈童趣，绵长而别有滋味，聊起三五一群常去村外找野味的往事。

天气渐暖，初春的田野，开始浮漫一层轻柔的绿意，新鲜湿润，沁人肺腑。人走进去，很快融入土地，低下身子寻找茅菇之味，禁不住情感温润，喜上眉梢。那些带有狂草意味的茅菇，高约三五厘米，长得沉静，长得灵醒，在枯草丛里被一根根提出来，好像刚刚浮出水面，里外透明滋润，剥皮后慢慢嚼食，甜丝丝的，徜徉在齿颊间。春天的风，有时非常大，天干地旱雨水少，茅菇开出了茅缨，很有筋骨，却不能吃了。年复一年，那片瘠薄的热土，碎裂的伤痕有如龟背，孱弱的胚芽还会挣扎着拱破地皮，重燃新一轮的希望与期盼……

三月初，视野里没有鲜明的绿意，仔细打量、解读一下厚实的冻土，不仅有写实的细腻生动，更幻化出写意的灵动和繁博的未来，无画处皆成妙境。不几日，羊角蒜便出落得又细又长，仰着忧伤而清寒的面孔，像泥土里藏着一口小小的水窖，显得隐秘而幽邃。那口感不是直接的、激烈的，食之回味无穷，与岁月一起浮现出来，是浸润自然的味道。生活在村庄，其根部形态和背景，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生命不仅是蓬勃的，更是坚定的积累和机智的升华。羊角葱经历一个寒冬，与过去的空旷相对应的，还有内心中经久不息的冲动和愿望。正如人生，在低调沉思时，在谦卑处，方可重获力量，坦然面对未知与无限。于是，一切初始、一切道路、一切中的一切，甚至于梦想，甚至于岁月，都有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开始。

大自然的孕育下，很多生命在某个角落默默生长，只要不死，迟早能生长；只要坚持，就会抵达梦想的地方……

村庄并不高居，因为临水，居可食得鱼，可知四季，晓时令，望日月，可照顾栖身养家的菜园。百姓人家，寻常的光景，细水长流的生活，日子的千姿百态在精打细算中一点点展开，缓缓地流动。村庄的绝大部分，仍然是原始的遗存，几十年里，承载了太多的沉重、浮躁和辛酸，太多的冷漠、隔膜和怨恨。画面如老照片一般历经了沧桑，泛出迟缓的黄，迟缓地释放着时光。每一次风起，每一次雨歇，我小心翻到岁月的这一页，零星的时光却逐渐鲜亮起来，在母亲的手里化为酸甜苦辣，然后从指缝间滑落，袅娜成青生生的烟火。

转眼间，空气里多了一丝清香，吸吸鼻子，浓浓的、柔柔的，又没有了。抬头仰望，村前那片林子有槐花绽放。满树繁枝冉冉升腾着洁白的云朵，挤得叶子只露出点点缝隙，风一过，落花押着韵脚飘下，宛若意在言外的诗词，错落有致。我们爬到树上，把花塞进嘴里，津津有味的，顾不得手被扎破，一串串槐花就下了枝。奶奶放在盆里洗干净，用面、白糖、蛋清拌匀握实后，裹进平日蒸窝头的笼布里，和热气一起向外扩散的是诱人的香味，在屋顶上树梢间散漫,亦是一片朦胧。假如没有槐花，世间便少了一翳花香，童年也就少了一层滋润。除此之外，茅屋的每个角落都是春色荡漾，连呼吸也是甘甜的，久久缓不过神，在心里的某个地方结成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

中秋前后，父亲领着我们去挖蚂蚱菜，挖上几麻袋，用车推回来，放在开水里炸熟，捞出后晾干储存备用。那是一种匍匐在地面的野菜，整株淡绿色或带暗红色，枝叶连接处开细碎黄花。学名是马齿苋，还有一个名字叫长寿菜，性耐旱，生命力强，可药用。入冬后用水泡开，与白菜、粉条、五花肉等混合，制作的包子，只闻香，口水便已流出。还有灰灰菜、曲曲菜、皇席菜、苦菜、碱蓬等，像一些诗，沉睡的时间太久，只能在心里对自己指指点点。

其实，能果腹的东西很多，嚼玉米、高粱的秸秆和芦苇的根，一直吃到玉米根部的虫瘿。那是一种包状的东西，灰白黑三色纠缠在一起，拳头大小，可生食，切成片素炒，味道近蘑菇。因为童年，是眼睛里一幅幅跃动斑斓的画；因为味道，生活多了色彩，有了声响，添了思念。当学会用珍视的眼光去看，会为世界的神奇美好而激动不已，进而生出水墨丹青的彩韵诗情。岁月里，有时无力挽救一个    生命，但可以去关心一个另外的自己，尊重一个生命存在的分分秒秒。
    原来，厚土的精神，有爱也有恨，有甜更有苦，不能把失败留给现在、把成功留给未来。大地的精神，自古就是生生不息，以劳动为生活方式的人们，才会顶礼膜拜，不懈不倦，躬身前行。
    店家明火旺油地颠动翻炒，肢体表演般的夸张，配上足够火辣的招徕，大呼小叫的稚童穿梭其中。暗香缥缈，游来荡去，为市井烟火平添一种乡野的朴素。远远望去，油烟蒸腾，热气氤氲，人影浮动，一阵风荡向远方。
    廊外, 窗前花木扶疏，藤蔓葳蕤，香远益清。此刻，突然想起举箸，低头却见盘子空空如也——油炸蚂蚱早被手快的吃完了。大家心照不宣，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