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身一转,进山。
多年前,正逢着春日,是来过的,却一丁点儿激动不曾拥有,只憾如青蜓点水未尽如愿。路上同行的人也不少,转着圈看了又看,并没留下任何具体的印象。
清程正揆有云:佳山好水,曾经寓目者,置于胸臆,五年十年,千里万里,偶一触动,状态幻出,妙在若忘若忆,若合若离。
这个暮秋,落木萧萧,山中绿意已褪色不少,是久淤内腑的一种抱怨,是天空与大地贯通的一种方式。秋风不时打扫着落叶,渐逝的光线带走空气里的温度,日子过得缱绻、密实、深幽而又充满了寂寞,用霜色渲染繁华。
因为一个极好的机缘,我来到鹤伴山做了一次行旅。戴一山落花,直至月光披身上,丝线一样源源不断的思绪,像音乐和舞蹈,令泪水潸然流遍脸庞。这是喜极而涕的情景,是真情实感的图录。当然抵达的不是脚步,还有心灵,都在重新认识和接触了一些人——
于是,陈仲子骑着墨驴,走出战国时期的深宫大院,改姓不改志,甘此灌园……
于是,伏生长寿余百岁,秦时焚书,慈心不忍,世上《尚书》皆出该人之手……
于是,范仲淹“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追求,以激劝“读书之美”的执政理念,不知鼓舞着过多少寒窗莘子……
于是,梁漱溟、李广田、刘建庵、郭在贻、刘大钧等近、现代诸些大儒以圣贤之心上下求索,几重曲折,终成大师。岁月多出一丝一丝的墨香,一座一座精神的山峰,必和这块土地上的先人心有灵犀,息息相通。细细领会,不禁令人莞尔、崇敬……
时间之外,世界之大,他们的心都是外出的,且为那些生活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人们,送去精神的食粮和生活的光亮,给人从未有过的畅快。倘若没有那丝缕不绝的向往,没有那些清醒的文字,抛却一切杂念,竭力去求索,内心会日益陷于灾难的泥淖之中。
途中,有幸遇到了鹤伴山。
北方的山较之南方,峰嶂叠峦,林木竞秀,以风雅道义互相激励,相互唱和。山峦间云烟袅绕,就像紫气东来一样的氤氲,眼前瞬时明媚起来,内心的美好不言而喻。风动万壑,天地为之一呼,金丝一样好看的光线,箭芒一样的色调,渐渐过渡到扁宽形状,最后蒸腾成了朝晖,像河流突兀改变了流向,从山体四周的边界流泻而下。
仰首远望,看那没有尽头的尽头,以及树林、野草和稀疏的旷野,似有古衫负笈人在影影绰绰地迈步。躬身细瞧,突兀而起的沟谷斧削刀劈,薄雾在草舍上行走,轻烟在溪流前弥漫,过程当中开放着清澈的水花。曲径通幽,小桥流水,几栋旧屋安逸地隐现在半山的部位。岁月,在这里仿佛停住了脚步,忘记了归途,忘记了返程。山中,偶有人语传出,抬首四顾时,几缕乳白的雾气随之流转,簇拥着落叶远去,蝴蝶一般飞舞,最后落在天涯海角一个遥远的地方。
大峡谷,独对秋风,也是一种姿态。
雕窝峪位于西阿陀村南,深邃宽阔的山谷长达数里,形成了自然、人文、庙文化三大景观。它已经了多少日晒、多少雨淋、多少风吹,多少雷击,我不想知道。大峡谷三面皆与高山相连,唯西北角有东西宽有数余米的峪口石门。
现实中,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困境。生命中的付出与得到,却非比春华秋实,对此心里颇有点莫名的不安。即使有些许悲伤、自责与奋起的念想,终于从日复一日的行走中清晰起来,一步一步有了自己的方向。
登高,可谓难矣。
常常回过头来,多少美丽难现,而属于生命的苦难却无尽无休源源不断。除此之外,因为生活蕴涵着爱与恨的泪水,经受着各种各样的考验,如同人生,如同历史,本想将自己的路走顺、走直,可往往事与愿违,迂回又迂回。人生不过百年,也许注定一辈子去漂泊、流浪,不分白昼黑夜地追逐,不到伤痕累累不会倦鸟归巢。由此,那些承受不住的悲欢离合,展开或收拢起来的羽毛,上面还落满了过去岁月的风霜和星辰,泛射着幽细的光泽。我看见了时间,时间在这里才是清晰可辨的,生活中若是没有梦想,一切中的一切必将改写无疑。只在那样一个时辰,唯有静默中的翘望,就会想念一个远方的亲人。
人比菊淡。那人是山梁上的老者,现在是半步半步地挪动,却有着昂扬的姿势,凝心聚神,全力以赴,不禁感怀岁月的沧桑和蹉跎。
若没有风,没有霜,山川没有秋色。
落叶,从树上飘零,经过多少时间,至少需要一个完整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之后,才能不迟不早,不急不缓,再次把春天送到我们的天空。可想而见,经过千百次的回复,超越于时光,超越于自身,超越于世事无常,同时也超越于痛苦、迷失与彷徨。生命,应该在时间中磨砺与升腾……
有时往下走,比攀援会更难,只觉两肋生风,软软的沙土让人犹如腾云驾雾,飘飘欲仙。周围坡度斜缓,便把目光放低,再放低,群山变成波浪,在眼前奔涌。跳跃的,不羁的,沉迷的,有时候柔肠百转,有时候豪气干云,却让人看不全、看不完,也看不透。这里顽石横陈,形状特异,像无法标记的日子一样,像海水中拥挤出的泡沫,谁也无从辨出其中的一个。此时愈是抵近,则愈感觉缥缈幽静,几声鸟啼,叫声并不激烈,清丽而悠长,就像从大峡谷传来一道道沾满露水与禅意的亮音。
不妨细究一下,天籁与人慧,各自孤立,只是躲匿,不想和任何人照面,有隔世之感。
山峦间,蓬草芨芨,一簇簇,一丛丛,高矮相似,纤弱的生命一笔一笔刻满了山野,甘甜枯涩都有品咂之处。走在林间小道,松柏的清气透出牧童的草莽气,是清而不芬的,那清气里袅绕着微苦的味道。不知不觉,人像站在一个粗瓷碗里,渺小处,如一片树叶自由自在;登临处,如一棵古松棱角毕现。对比之下,山水是一种缘,是一种人与人之间认知、相通的追求,从开始到结束,一切只限于内心。
春夏秋冬,那么熟悉——无数个夜晚,或者内心黯淡、怀揣乌云的时刻,展开一程接一程漫长的思念,使无语中止不住叹息,泯灭成无边无际中的一团黑暗,竟然岩石一样寂静无声。人生形如攀岩,如同山脉上的晨光试图破空而出,夜不安眠,饭不知味,任凭千磨百炼,得其道而不敢独善其身,但又何其难哉——这个世界上,人们以不同的姿势和内容度过早晨、中午和晚上……
告别石门后,天色尚早,目光在凝望里羞涩了。恍惚间,那个看风景的人早变成了写意的水墨,到不了的来生,说不尽的前世,已辨不出哪里是真实的,哪里是虚幻的,一时间纠结成团,一时间就豁然开朗。秋意沁凉,唯鸡犬相闻,溪唱鸟鸣,沿路可见白鹤曲颈,野鸭凫水,芦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俟晚,灯火辉煌,故情难违,在推杯换盏之际,便开始攀谈起来,渐渐得出一个共识,话题也仅剩一个:
活着,就是坚持;
人生的坚持,就是胜利。
2019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