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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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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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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票

十三岁那年,我们全家随父亲走“五七”道路下乡来到复县一个偏僻的屯子,大哥参加工作了一个人留在市里。一天早晨,大哥突然从市里来了,他说想我们来看看,明早就回去。母亲非常高兴,母亲要给大哥包饺子,她让大哥先歇着,领着我急忙去镇粮站买粮。

天气有点阴,看样要下雪,我们急忙走出家门。我们出了屯子就上了小山包,这是出屯的必经之路,上到山包顶就可以看到公路了,上了公路不远就是镇里,粮站就在镇政府旁边。

母亲边走边告诉我说“五七”战士老胡去粮站当会计了。原来前不久粮站少个会计,镇里临时把他调到那里,镇里也算白捡个人用。母亲说其实他在队里也干不了多少活,他哪能干得了乡下活?再说人太老实,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母亲说的老胡叫胡阿强,全大队的人一般都认识他,还有人叫他“胡司令”,寓意《沙家浜》里的胡传魁,其实他和胡传魁相差太远。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家里,那时刚下乡,一天中午我们全家正在吃饭,他来找我父亲。母亲拉他往家里让,他死活不进门,父亲只能放下碗筷迎出来,叫他进屋坐,他也不肯。我有些纳闷,这人怎么这么木;再看他人,有点怪怪。长脸下巴有点尖,前额高,梳分头;左边嘴角有点向下歪,左手老是向里弯曲,左臂还挂了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包,很旧很旧。说话南腔北调,而且总是那样豪无表情的望着你,我对他初始印象不太好。他向我父亲请假回城看生病的岳母,他下乡的那个屯子离公路很近,离我们家也有一里多地。我父亲那会儿是所谓的“五七”排长,一个大队的“五七”战士编一个排,其实这是个虚职,那时父亲连自己都管不了。我觉的他过于认真、迂腐,甚至无聊。听父亲说,他是上海人,资本家出身,成分不好。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东北一勘探队,常年在野外工作身体受了病,落下残疾。后来调到机关工作,当了地质局的财务科长,走“五七”道路下乡到这里。

我们来到镇上已是浑身热腾腾,母亲想割斤肉,可现在不过年、不过节哪有肉卖?母亲只买了些日用品,就急着去买粮。

粮站很小,只有三个人,专供镇上公职人员和“五七”战士口粮。在粮站母亲同老胡寒暄几句后,母亲问他这个月多少细粮,老胡指着小黑板说:“三斤大米,三斤标准面,二斤全麦粉。”

“把细粮全开了,其余转粮票!”母亲毫不迟疑把粮账递给老胡。

老胡翻动粮账看了看,然后不解的问:“老嫂子!你怎么又转粮票?”

“老胡啊,我大小子在市里当体育老师,整天就爱跑跑跳跳,教师每月定量二十七斤半,二十来岁这么个大小伙子怎么够吃?这是给他转的!孩子一个人生活也够难的,我不帮他怎么办?这不刚到家,明天一早就得回去,正好带上,他不来我也得想法捎过去。这孩子没出息,就愿当教师,如果当工人每月定量就是三十一斤,这吃多大亏!”

“那你们吃什么?”老胡疑惑的问。

“这里怎么都好说,守着土地还能饿死人吗?那次我回去帮他做被子住了几天,你知道我们娘俩吃什么?萝卜丝握成团,然后滚上一层玉米面蒸着吃。有一天孩子下班回来一气吃了十三个,半夜上吐下泻肚子痛的直冒汗,想起来我心里真难受,怎么不给孩子带点粮过去。”母亲眼泪差点掉下来。

老胡脸抽搐下,嘴更歪了。

“老嫂子!拿好了,全是一斤的。”老胡把粮票递给母亲,母亲掏出手绢小心翼翼把粮票包好揣进衣兜里,随后掏出两块布条帮我扎面袋。母亲一边扎一边唠叨:“唉!以前他爸公司的总务科长帮我买了十斤粮票,没想到公司派了两个人追到这里来我家外调,让我写个证明。我说不知道,没有的事!那两个人灰溜溜走了。可后来他还是从‘革委会’里被撸下来,不知让谁告了,我真过意不去!”

老胡默默地望着我们没有吱声,他帮我把米面装进袋子里,正好五斤面在底下,三斤米在上面。我前后一搭放在肩上,母亲和老胡打了招呼领我急忙往回赶。

我们下乡已有两年多了,其实我们粮食也不够吃,下乡后只有父亲一人吃商品粮,我和母亲、小哥在队里分粮。每人每年三百二十斤毛粮,还要养猪、鸡鸭鹅等,粮不够吃,多亏母亲操持。

我们刚到家,雪开始下了,起风了,雪花到处飞舞。突然间母亲问我看没看到粮票,她刚才正准备把粮票给我大哥,可突然找不到了。母亲把所有的兜都翻过来,把篮子都到空了,也没见到粮票。我告诉母亲我看到她把粮票揣进兜里,母亲失望地打开门要出去找,可漫天的风雪让她感到毫无意义。

父亲和大哥不住的劝母亲,母亲这时也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母亲简单做了点中午饭,全家人谁也没再提粮票的事。晚上的饺子很好吃,虽然馅子只有白菜和鸡蛋。半夜口渴醒来想喝水,朦胧中看到母亲在油灯下反复掏着白天穿的那件衣服的衣兜。左手的中指伤了缠着白布,那是下午切菜切的,出了很多血,母亲当时就放到了嘴里。下午母亲一直不说话,我打记事起,从没见到母亲做饭伤到手,我又把眼睛闭上。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嘈杂声把我惊醒,是队长和父亲、母亲急促的说着什么,随后一起走了。我一看钟表,刚到六点钟,天还没亮。

大哥起来了在收拾东西,我也起来了,我要和小哥一起送大哥,我们要早早赶到镇上去坐火车。不一会母亲回来了,母亲有些激动,手里拿着包粮票的手绢,不知怎么湿乎乎的。她说老胡昨晚掉井里了,现在要上镇卫生院,她把炕头的被掀开,把粮票一张张摆在炕上烘烤。母亲又告诉小哥民兵在队里集合了,让小哥带上铁锨赶快去,然后让我抱上被子,母亲又拿了一条毯子让我跟她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跟在后面。

天放亮了,风和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很冷。昨天的雪虽然很大,可大田里一点没有雪,都刮倒房前屋后、沟沟坎坎里,还有形成的一道道雪梁。我和母亲来到屯子外一户社员家,他家孤零零在屯子外小山包下。他家过去放蚕,后来漫山的柞树全被砍光,变成了现在光秃秃小山包。

队里的大车停在他家门前,边上围了很多人,车上铺着厚厚的谷草,谷草上已铺好被褥。老胡被厚厚的被子包裹着看不着什么样,母亲把毯子和被子也扔到车上。听说老胡冻的很厉害,外衣扣子都是用剪子绞掉的。

这时我在大家的议论中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我们在粮站走了以后,他们发现了母亲丢失的粮票,可能是母亲掏布条带出来的。老胡坐立不安,思量半天,决定下班送给母亲,同事劝他以后归还就是了,天气这么恶劣。但老胡坚持要送,他要让大哥明天带上粮票。他们提前下班,老胡又把棉手套给了一位骑自行车的同事,在漫天的大雪中,老胡艰难地往我家走。平时他顺着大道走直接就到家了,可今天他要来我家,不光天气恶劣,还要多绕两、三里小路。

下了公路,田野一片白茫茫,狂风嘶鸣着裹着大雪仿佛要吞噬一切,天际一片朦胧。他抬腕看了下手表,四点多了,天空开始黯淡下来。他把棉帽拉了拉,又把围巾紧了紧,凭方向朝小山包走去,他知道,只要上了小山包,下来不远就到了我们家了,然后从那儿有条小路通向他们家。这样的天气过去在勘探队见多了,他没觉的有什么。

山脚下有一道雪坎拦在前边,他只能从旁边绕过去,突然他感觉一脚踩空,身子一下掉了下去。不好,是大井,这是地头打的一口大井,春旱时留着浇地用,井很大、很深。用于有雪的托垫,老胡没有一下掉底,他赶紧把身子平躺着,右手把住井壁一块突出的石头,一动不敢动,下沉停止了。

他冷静下来,向上望了望,看了下现在的位置到井口有五、六丈,井壁很滑,要想出去根本不可能。他有点绝望,他想起了爱人和一双儿女,他们就要失去丈夫和父亲,他流下了眼泪。

井水慢慢浸上来了,把他的衣服浸湿了。不行!他把包粮票手绢掏出了来又把手表摘下来揣进贴身的衬衣里,这块表是父亲留给他的,是瑞士产的夜光表,虽然很旧但意义很大。他想起开米铺的父亲把他们三个孩子都供上了大学真不容易,而今却要死在这口井里,他心里特别难受,自己刚到四十岁呀。

不能这样死了!他冷静下来,想了想。为了阻止下沉他把围巾摘下了一头系在左臂上,一头系在突出来的石头上,这样好多了。

也许有人也在走着条路?他想。

“救命啊!我是‘五七’战士老胡!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他不停地喊着。

风一直在刮,井口刮下来雪把他埋没了,他滚了下身子把雪压在身下。

“东方红,太阳升……”他大声唱着。雪又把他埋没了,他又把雪滚在身下。

不知什么时候,左臂开始向下拽他,尖石看不见了,是雪把他垫起来了,他兴奋极了。他把手臂上的围巾解下来,围巾就留在石头上,他怕风停了雪进不来又要沉下去。

他不停地喊着、唱着、机械滚着,嗓子都哑了,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到了井口?往上一看,满天繁星。他兴奋的站起来,雪什么什么时候停的不知道,风小了。他赶紧爬出来,环顾四周已是凌晨,远处公路边房屋轮廓已有点点灯火。一阵狂风吹过,他冻受不了,又回到井里。不行,还得走,呆会冻僵走不了啦,他想。他又爬出来,辩了下方向,不能从山顶走了,只能从山脚绕,山脚下有一户蚕农,应该奔那儿去,哪儿离这最近。

他绕过一道雪坎,踩着有土的地方艰难的走着,他知道绕过去就能看到那三间平房。手、脚、脸已冻的失去知觉,每走一步,大衣和裤子都发出“卡、卡”响声。他越走越吃力,他想歇会儿,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轮廓,求生欲使他加快脚步。大雪已经把平房后全都覆盖,柞树枝扎的院门被刮的东倒西歪,房间里晃动着微弱的灯光。他几个趔趄冲进院子,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扑向房前,用头使劲撞向房门。

“救命啊!我是‘五七’战士老胡!胡司令!……”他用嘶哑的声音喊到。他感到有人说话,瞬间他失去知觉。

父亲和两名社员上了马车护着老胡,队长催促马车快走,民兵排长正带领全体基干民兵在道上清除雪障,队长嘱咐把所有的大井全部清理出来。

我默默地目送马车,心里一阵阵愧疚,真想能看看老胡。雪障都除完了吗?我两手都攥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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