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送师妹之后

饶 武

自从那个大雪天送走师妹之后，我感觉心里踏实了。也就没其他的多想，一门心思的把精力全都用在明春开学与教学的这块上了。师妹最清楚我那所学校里条件很差，但我不可能坐已待毙，人家学校里该有的我想我的学校也该会拥有。我通过多方联系，终于有了某家慈善机构口头上答应了为我校提供五十张课桌加上配套的凳椅。慈善机构说归说，当这些课桌凳椅没到位时心中不免还不踏实。我想师妹应该知道我每天就忙于在这件事上。就如师妹所言：我的时间多是用在学校和关心在我的学生身上，无遐于其他事。也不知过了多久，也没有师妹的回信。我只能苦笑，人贵在于有自知自明。我那里不明白这个理。

春天来了，冰雪消融，大山返绿。我的学生、十岁的张惠从大山里采来了一束杜鹃花送到我的房间。甜甜地笑说：姜老师，我送花儿给你！谢谢！我望着张惠笑嘻嘻地粉红的笑脸感慨她多么的阳光。看她小心翼翼的把花儿插在一只小口径的坛口子上。心想这个小姑娘做事多心细。插花，爱花，她这些是从谁那儿学来的。

张惠是独生子女，从当下社会上来讲独生子女是何等的娇生惯养。在张惠四岁时她的父亲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死于矿井下。后来她母亲丢下她去向不明。她跟着爷爷奶奶过。爷爷身体也不好，老与少三口之家的生活非常贫穷。张惠每天要帮助爷爷奶奶干些家务，她干起家务活来像个大人。她爱干净，热爱学习，热心帮助同学，很阳光。我非常关心并喜欢爱学习的张惠，把她当成自家的小妹妹一样看待。

那天，我还接到了班上其他的几位学生送来的杜鹃花，同时也接到村支书转给我的一封远方的来信。不用多想我就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心中好一阵荡漾，也就迫不及待的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来细读。

姜乔，你好！

转眼间就过了三个多月，我才给你写信请不要介意。想必三月春暖花开了；想必你们家的大山上到处鲜花盛开；想必如你对我所说的大山上到处充满着生机。我想起你最爱说的大山里的孩子个个生机勃勃的，他们个个向往读书，今后好走出大山。我认为孩子的理想是正确的，也充分的说明了一个问题，崇高的理想是人的禀性天赋。说出实在话我喜欢春天比喜欢冬天要多一些，我真的有点想大山上的春天。

我永远忘不了三个月前的那个下雪天，你送我下山，一路上所见雪山、雪地、雪松、雪柏、雪竹、雪中风景。还有雪后蓝蓝的天空。我好奇了一阵，小溪流上的雪，小河沟上的雪、低矮小屋上的雪。下山的雪太深，后来你又驮着我行走在雪地上，我仿佛听到你的心肺呼吸声，还有踏着雪地每走一步时所发出的“嘎吱、嘎吱”响声。

这些我永远不会忘记，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使我想起你母亲为了我特做的高粱糕。你母亲说要为我做高粱糕吃。什么叫高粱糕？我应该是第一次听说起，也从没见过高粱糕，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也就有了好奇心。我看着你母亲用竹筒量子从篾箩里量出紫红色的高粱放入木桶里，杉木桶的颜色深棕发黑，看来杉木桶子既可用来担水又可用来盛东西。因我见过你用它去山溪里挑水回来食用。你母亲提着木桶在山溪水中淘洗高粱，溪流中时不时的出现了小虾和小鱼，我想把它抓起来放在手里玩。

我用手试过山溪水，什么叫冰冷得刺骨？我觉得这里水就是。还有冷嗖嗖的山风吹起村里老人花白的头发，我注视了好久不知怎么来形容。你母亲不停的在淘洗，将洗干净的高粱米放入石碓臼里反复舂打，再过筛子成粉末，然后做成巴掌大的圆形上蒸笼里蒸。我一直在观看，看到柴火灶台上铁锅里蒸笼有热气、然后腾腾的往上冒，还散发出一种无可形容的香味。我想这种香味有可能飘散到了整个小山村。

你母亲笑着对我说：清！肚子饿了吧！没急、马上可以吃了！也就是说高粱做的高粱糕在蒸笼里蒸熟了。肉红色或者叫棕肉色，形象一点如猪肝暗红色。热腾腾的高粱糕吃到嘴里比较有糯性，这种味道我无法形容。

我吃着高粱糕，望着老人一双阡陌的手和脸，我心被沉了下来。我心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想必高粱种在贫瘠的大山上，然而有多少株高粱才可以供一个人吃上一顿，然而山里土地又能有多大的面积可以供给种高粱用地？不只是供一个人吃，还得供一家人吃，还得供一个村子里人吃。我心中忍忍作疼。但我永远忘不了高粱糕的味道。

姜乔，我对你说，南方的土壤和大别山上的土壤是不相同的。地球的纬度也就决定了气候不一样。我家院子里两棵二十岁龄的荔枝树上已结出了比豆子还要大的荔枝。想必你们那山上的苦山茶子也有那么大了。你对我说过山茶每年到了十月冬季才开花。

荔枝成熟起来很快，只悄悄的过两个月就可以采摘荔枝，吃荔枝了。然而山茶子要等到来年秋天才成熟。所以说时间上决定了价值，在深圳蛇口就立有这样一块碑文，时间就是财富，也就是说时间上拖不起。你决定留在山上支教我不反对，但是大城市还是有很多机会属于我们这一代人。望你多加考虑再作回答。

小清三月二十九日于广州。

师妹第二封来信

姜乔，你好！

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家院子里荔枝红了。说明在这个时间表上已经过了两个月。今年是大年荔枝丰收，荔枝挂满了枝头。可以打荔枝了！我突然觉得荔枝的红色与山高粱的高粱红很相似，很有意思。嘿嘿！这个不是我的发明。

还有路边上的凤凰树花也开了，凤凰花像火焰一样。看到有个小伙子上树摘花，有人指责他不应该摘花。他理直气壮地反辩驳说花开当摘宜须摘，莫待无花空折枝。说他的人哑口无言，你这是悖论没有道理。

道理，什么叫道理。突然使我想起了杨玉环为了吃荔枝，硬是从广东把刚从荔枝树上采摘的荔枝运到千里之外的陕西长安，姑奶奶还要吃新鲜的，这有道理吗？才有了佳句一程千骑妃子笑，累死了多少匹快马。还有这一途劳顿的运送荔枝工人也好士兵也好。苏东坡在惠州写下日食荔枝三百棵，从此不做岭南人。

南方说来还是好，说来你还没尝过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鲜荔枝。我想是不是可以寄一些荔枝给你母亲吃。然而这个新鲜的荔枝过不了两天就会干了皮，鲜味全没了。我突然明白只有生在荔枝树下的人，他才可以吃到第一口最新鲜的荔枝，这就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来由。荔枝是南方特产，就等于苦山茶子是你那个地方特产是一样的道理。想了想也只能寄一些干货荔枝干给你母亲品尝了。我寄了五斤荔枝干，望你记得查收。

我想起了节日，中国人都过以下节日，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荔枝红了过端午节了，广东人对于过端午节不重于过清明节。假如你能来广州，假如你能做出一个决定，当然，不是勇气或者是勇气……我认为那是另一回事。你和你的那些孩子们还好吗？我想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在大山上……这也是你的心愿。

我可能没有你那么高的理想，还有奉献。我觉得广州还不如美国费城或者华盛顿，更用说纽约，我突然有了想出国的那个想法了。我有个亲戚在美国，这时我又有了一些矛盾，竟然端着咖啡杯子不知动匙。也许我心中还有什么抛不下的，或者怎么说才好呢！我永远记得我们相逢在校操场一处外花坛旁，记住了你双眼，深隧的一种深不可测，然而又很明了。这也许就是我的怎么才好……

我听说人生的心愿是正确的，但理想不一定完全正确。再好的理想不一定能实现，有时候不曾想过的和不曾想到的，结果成了生活中的事实。也就是说想得到的不一定能得到，努力的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理想，属于自己追求和奋斗的目标。好多想法是正确的，但在这个社会里不一定得到理解和大众对你的支持。有人支持你可能具外表中的一时热衷，不一定会到底。有人认为是一种可怜，可怜、可怜你罢了。

我突然想起意识形态和形而上学，意识形态的东西是不是以后会有用处；是不是就是空中楼阁；是不是空洞乏味的本来无物的？形而上学的也不用再多说了。以自我为中心还是以他人或者社会为中心，我们已经争论或者争吵过，也就不用再多的去讨论了。

我相信我家院子里有两棵荔枝树，也就是说我能最先吃到荔枝，你会明白我的这些理儿吗？你很聪明，你应该比我还要明白。

小清六月二十三日于广州

师妹第三封信

姜乔，你好！

转眼间一年就要过去了，离新的一年只有七八天了。我必得告诉你一件事，我已订好了十二月二十二号去美国西雅图的机票，正好赶上了也就是说西方人之称为过年。美国人喜欢过圣诞节和中国人喜欢过年是一样的道理。实际上当你接到我写给你的这封信的时候，我已身在异国他乡了。

姜乔，这封书信就是在我出发前的头一天晚上想了想后写给你的。姜乔，这个时候你的那座大山上已经下大雪了，也不用你告诉我，我已从天气预报上看到了。想必大山上和我去年所看到的情景是一模一样，到处是白皑皑的，厚厚的大雪封住了山路，也许比去年更难走。想必这些大山里的孩子身上穿的衣服是不是穿得暖和了。还有，还有他们的生活温饱。还有这些大山里的孩子太需要温暖了。还有太多了……

姜乔，我知道你的心思一直放在这些孩子的身上。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有时候像冬季里的雪天一样，又觉得我的心有时候像大山里溪水一样哗啦啦流淌。归总一个字，冷！那天，我看到你看红枫叶时的那个发呆的情形，你觉得红枫叶随风而去了，孤零零的飘荡。

我追到溪流里拾起一片红枫叶紧捏在手里。我也想从中读懂大山里的某一些气息，然而我就是读不懂，不知道为什么。假如这里头有爱，也就让它随风而去好了。我在想来年的春天的春雨催促枫树枝头上的老枝又重生嫩芽，不久绿遍了大山。

我是不是带着失落而去的，我是不是出于一种无可奈何，到了西雅图也许能找到正确答案，也许一辈子也找不到答案。

近二百年来，中国一直落后于西方，当西方工业大革命时，封建社会的清王朝还在行士大夫三跪九叩之礼；当蒸汽火车行驶在铁轨上时，清王朝还嘲笑之此等淫巧之技赶着小马车自以乐乎哉；当西方机械纺织细棉布已流行市场时，我们还在用木织机纺粗大布。贵族还在标榜穿丝绸戴金银，根本不知老百姓粗麻葛布衣不遮体。

人家一台机械扺得了你一百台木织机，还自序天朝什么都不缺。西方人过上了小康生活而我们连温饱还难解决，想想山里的孩子们每天吃的是什么？有些穷困人家一年吃不上两餐猪肉。大山里人生病了，他们不是去找医生治病，而是求神拜佛。你我算是有知识之人，应该拓宽眼界，走出大山，寻找一条出路。

我的话也许你不愿意听，中国强大当兴之科技，中国兴旺当之任在我们这代人。生产力不是靠人力，而是机械化。发达的西方早已用机械化代替了生产力。中国要想走进世界，必持久开放，融入世界，接受新理念，改变保守的旧思想。传统的当之为好，有些束缚精神文明的就不是什么好传统。

西方国家物质文明已经超越了我们的想象，我们所追求的和想要拥有的汽车、房子、电器设备在西方一些国家里很容易拥有。我不是向你炫耀人家的富裕，我也不是说咱们无一实处，我也不是说向人家低声下气的把自己看扁。物质和生活是人生的主要课题，当然精神上的东西有时候会更宝贵于生活上的物质。

追求民主、向往自由这是众生的追求，也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追求。一个讲法治、讲民主、言论出版自由的国家，只要你的思想和行为上不给他人造成伤害都可以去做。一个会把民生、民计放在社会主流之上的国家值得我去。

我想我在美国还会给你写信的，你回不回这是你的事。我可以如实的告诉你，我今后不会打算回来的。今生已定，就算是赌了一把青春也无怨无悔。

小清于12月22日夜广州

小清，我很理解你，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其实，对于人生的价值观我也曾矛盾过。当我看到山里的孩子们一张张渴望想要读书的眼神时，当我看到张惠那一张阳光的笑脸，我的那些矛盾也就顿时化解了。你不管是去了那里，我依旧会承兑我的诺言。俗话说人各有志，你说我还能说些什么。

你是知道的，我每天面对的是我的那一群大山里的娃，也就是我的学生。对于他们，我一个也不会丢下落下的。他们再也不能和他们的祖祖辈辈一样，扁担往地上一倒，不识得是一字。我要教他们有知识，只有有了知识，他们才能堂堂正正的走出大山。当他们全都走出了大山时我也就老了。我的心愿也就实现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到了那时候，你也该回来看看。你也可以把人家进步的好的带回来。我相信我们的祖国一定会强大起来，大山里的孩子一定和其他阳光下的孩子一样，生活得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