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生书院的凤凰树

杨 宇

六月里的一天早晨，我到吉林大学珠海科技学院的荷塘去欣赏荷花，在校园一处翠竹摇曳的假山边，瞬间被一棵凤凰树留住了脚步。这棵凤凰树不太大，翠绿的羽叶不太多，但密密层层、铺天盖地开满了花，花儿一簇挨着一簇，一朵接着一朵，红得鲜亮，亮得耀眼，像是一堆堆炽热燃烧着的篝火，又像是天边密匝匝聚集一起的、火烧云形成的绚烂晚霞。低头一看，满地落花如红毯，教人不忍卒踏。

视野震撼之间，突然想起家乡徐闻贵生书院天井中的那棵凤凰树。于是，手机拨通好友蔡位南的电话，明知故问：“贵生书院的凤凰花，开了吧?”

“开得正旺呢！”蔡位南说了后一个多小时，就发来了贵生书院天井中那棵凤凰树红花团团的照片。

蔡位南是一位民俗学者。看着他传过来的一张凤凰花照片，入夏的阳光随之洒进我记忆的深处，浓郁思绪似凤凰花朵朵盛开……

贵生书院在徐闻县城北门塘。那时候徐闻县第一中学设在北门塘边的文庙里，与贵生书院是近邻。北门塘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通文庙也通贵生书院。古时候社会交通的工具主要是牛车，两个车轮之间的距离固定不变，牛步的跨度也基本不变，久而久之，石板路便留下了左右两条约10厘米深的轮沟辙，路面也留下了牛蹄踩踏出来的一道道凹下去的石槽。我白天上学晚上自修，一天几趟走这条石板路，也多次从贵生书院的庭前经过。

我进过贵生书院几回。我那时候对书院了解不多，转一转就出来了。不过，书院天井中的那棵花开潋滟的凤凰树，在我心中烙下了抹之不去的印象。

像贵生书院庭前那条石板路一样，我走出校门后有过一段坎坷的人生。人过中年，我怀着憧憬毅然挣脱对徐闻的眷恋，告别生我养我多年的这方热土，举家来到车水马龙、山清水秀的滨海城市，寻找并展望振翼飞翔的星空，直到有一天落地生根。可徐闻终究是我的故乡，那里留存着我半生的记忆，比如东乡山、流梅溪、登云塔、文庙，还有贵生书院天井中的那棵凤凰树……

我一直不清楚，就是蔡位南和对汤显祖有过研究的徐闻学者，他们也说不清贵生书院的那棵凤凰树是不是汤显祖亲手所植?书院屡毁屡建，为何书院的天井中总有一棵凤凰树?

我只能猜想，这个中缘由应当与贵生书院的创建者汤显祖有关。也就是说，汤显祖喜欢凤凰树。我这样说有他《海上杂咏二十首》中的一首诗为证：“凤凰五色小，高韵远徐闻，正使苏君在，谁为黎子云。”

我又猜想，汤显祖对凤凰花情有独钟，应当是他花如其人，其人如花：热情洋溢，激昂奔放。

凤凰花的秉性，在汤显祖一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明嘉靖二十九年，汤显祖出生于江西临川文昌里的一个书香世家，字义仍。他天资聪慧，从小受家庭熏陶，勤奋好学。他5岁时进家塾读书，12岁能诗，13岁从徐良傅学古文词，14岁补了县诸生，21岁中了举人，34岁中了进士，次年以七品官到南京任太常寺博士。也许是不甘闲职寂寞，又也许是看不惯时政腐败吧，他在这一年上了一道《论辅臣科臣疏》，让他声名鹊起。不过，他这道疏得罪了朝臣和皇帝本人。万历皇帝先是下诏切责他，后又在万历十九年将他贬任徐闻添注典史。

汤显祖贬任徐闻添注典史，有人说是一年多，有人说不到一年，总之时间不长。典史无品级，所谓添注，也就是体制内不具实职的闲置小吏。难能可贵的是汤显祖在徐闻这段短暂时间里，与县邑熊敏共同创办了贵生书院。

汤显祖在临别徐闻赴任浙江遂昌知县时，写下《徐闻留别贵生书院》一诗：“天地孰为贵，乾坤只此生。海波终日鼓，谁悉贵生情。”这是不舍之情，也是创办贵生书院的初心。

汤显祖离开徐闻后，虽然把遂昌当作他的理想王国，广施善政，着力吏治，为实施自己的政治主张像凤凰花一般毫无顾忌地绽放、芳菲尽洒，但也最终给政敌抓住了把柄，考核时受到了暗语中伤。他不堪忍受便给吏部递了辞呈，不等批准就两袖清风自行回乡。后来，吏部和都察院以 “浮躁”为由，正式给他一个罢职闲住的处分。

汤显祖辞官后在家乡兴办书院，设帐讲学，专心从事戏剧创作，写出“临川四梦”等戏剧作品，如凤凰花开，誉满天下，成为中国古代继关汉卿之后的又一位伟大戏剧家，后人称他为东方的莎士比亚。

花香拂过，万紫千红。

几百年后的1962年四月十九日，汤显祖的戏剧门徒田汉皆夫人赴海南路过徐闻时，曾经拜谒贵生书院。尽管贵生书院当时残破不堪，除了门楣写有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的斋舍名字依稀可辨外，里面没有多少遗传文物，凤凰花树也只是花蕾点点，但绕树一匝的田汉还是即兴挥毫赋诗一首：“万里投荒一邑丞，孱躯哪耐瘴云蒸。忧时亦有江南梦，讲学如传海上灯。应见缅茄初长日，曾登唐塔最高层，贵生书院遗碑在，百代徐闻感义仍。”

有意思的是，当年的六月二日,从海南乘船北返的田汉夫妇又在徐闻停留一天,看了几处文化遗址,田汉就景题诗时依然不忘贵生书院的凤凰树：“去日凤凰花未开，归时红雨蕊庭阶。”

我想，那时候《义勇军进行曲》（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词作者田汉，一定是绕树几匝，满怀崇敬之情仰望满树的凤凰花，凭借悠然的南风，聆听到了汤显祖在花丛中满脸堆笑的清唱：越王歌舞今何在？时有鹧鸪飞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