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一生人

一位如仙的女人，坐在水池边的椅子上。

她目视远方，黄昏的黄，照在她的脸上，又黄又亮。

黄昏，正是黄昏时。

她叫阿晨，虽年近六十，但名字依然叫阿晨。

追逐着黄昏，回味她多情而温柔的日子，那段逝去的日子。

那一年，她才二十三岁。

正是二十三岁生日刚过的第六天，她遇上了他。

一个成熟而稳健的汉子，她当时并不知道他多大，只觉得他成熟而稳健的笑容，深深地迷住了她，迷了一辈子。

我问道，“你当时看不出他多大年纪？”

阿晨微笑地摇摇头，她还沉醉在当年那迷恋中。

他朝她笑一笑，又扶正展览会门前的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公司的名，她说，他是一个公司的老板。

后来才得知，他本是一个国企的高管，自己提前下海做生意，三年间，打造自己的企业，他是时代的奇人才子。

他长得很帅。

他们相识相恋，相亲相爱。

我问道，你没有问问人家成家了没有？

阿晨说，我知道他有家，那么成功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家啊，女人又不是傻子。

我疑惑了，可你？

阿晨笑道，我怎么啦，我只是爱他，我不跟他争财产，不跟他争家庭，爱他都不行吗？

我一时又答不上话，说，你说下去吧，行，算你狠。

阿晨打趣说，既然说我狠，我开始爱下去了。

他这么一个成功人士，也不可能爱上你吧？我想，是不是她一厢情愿？

三十年前是个什么样的年代，那时候，感情没有现在这么复杂，人也没现在这么爱玩，能真正敢玩的，也只能是成功人士。

但真正的成功人士也是有自律的。

他叫阿明，一个千人企业的老板，在那年代，这可是大型企业了。

他当年就是因为计划生育，不得不离开单位，自主创业，阿明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阿明的妻子还是一个很美很善良的女人，这些，她都知道。

我又疑惑了，既然都知道，你还爱？

阿晨笑着说，我只是爱他，没有抢他们的，难道都不行？

阿晨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爱情。

我笑了笑，世上人人都会这样说，到头来呢？有人爱到糊涂了，说不清楚了，就说“月亮代表我的心”，有更说不清楚的是，说，我的情比海深。

阿晨的爱情是不是也只是说说而已。

月有阴阳残缺，海有风浪浅滩。

我不知道阿晨的爱情指的是那一桩。

阿晨轻轻一笑，拍我一下，说，哎，你年纪轻轻，怎的如此不相信爱情？你还要不要让我说呢。

我笑了，说吧，我听着呢。

“从此，阿晨和阿明相爱了！”

阿晨大学毕业，她的英文很好，最初在一间外资公司工作。他每天黄昏都会来找她。

但，两人身份不同，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议论，阿晨说，她后来干脆要求去他公司工作。

他同意了。阿晨当时还以为会让他很为难，没想到他一下子同意了。

她的职务是秘书。

在当时，这种职务通常很容易让别人联想到私生活方面的，但他们本身是相爱的，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公司是各自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她要帮他打点所有日程安排。

阿明的妻子管的是财务，她对阿晨做秘书是没有意见的，她觉得阿晨大方得体，人又长得好看，能撑得住场面。

阿明妻子知道他们的关系大概是五年后才知道的。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好，而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太多，太忙，大家都没时间想别的事情。

三人相安无事，直到后来，阿明妻子有所觉察，便找阿晨谈话。

阿明妻子叫阿紫，阿晨喜欢叫她紫姐。

紫姐问阿晨是不是跟他老公阿明了。

阿晨早就知道有这一天的，竟坦然地点点头。

紫姐好象也知道这个答案，但没想到答案来得这么坦然，呆一呆，又问道：“那怎么办？”

不知是她应该怎么办，还是阿晨要怎么办。

阿晨笑一笑，说：“我只爱他，爱他的人，我不争他，不争他的家不争他的财产。”

阿紫笑一笑，她是一个过来人，一个经过打拼过来的人，她当然知道，这句话说得容易，要做到就难了，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死在句话上。

阿紫绝不可能相信一个小女生说的话。

阿紫比阿晨年纪大上十五六岁，她为这个小女生担忧，也为自己的先生担忧。

要小女生退出，可能很容易，但要她老公阿明退出，恐怕很难。

阿晨的美丽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这年纪，也正是老公阿明这年纪最为着迷的。

阿晨大胆地说，我们是真心相爱。

阿紫笑一笑，说，“女孩子只相信爱情，别的事情你就不考虑考虑？”

比如家庭？将来的日子怎么过？怎样面对别人的言论？

“你说该怎办就怎办。”阿晨笑着说。

阿紫反倒一时没了主意，她以为阿晨会死缠烂打，或者要钱要物。

阿紫笑道：“我还能说怎么办，让我想想，你们要低调点儿，啊，对了，你们已经够低调了，连我也被骗了。”

阿晨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阿紫虽然知道她老公的事，但三人仍然相安无事。

直到1998年金融危机那一年。

阿明的公司订单一下子减少三分之二，全公司上下一下子就陷入困境。

那时候，并不是人人都能从银行拿到贷款的。

阿明四处托人，也说要三个月后才有可能。

眼看公司生意快撑不住了。

阿晨拿出她全部积蓄，给了阿明。

那一刻，阿明眼眶红了。

这笔钱是阿明给阿晨的，十年来，阿晨依然是那么爱他，并没有对他要求什么，正如她所说的，只是爱他，他给的钱，都存在同一个账户里头。

阿明度过了难关，随后，银行放贷成功，阿明的公司又发展起来。

后来，阿紫知道这件事后，紧紧握着阿晨的手，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一年，阿紫打听到阿晨两姐弟住在一小套间，两房一厅的。阿紫对阿明说，你好意思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阿紫是管财务的，为阿晨买了一套大房子。

我笑道，“就是现在这套吗？”

“当然不是，那年，房地产开发，有很多新房子，一百来平就算大了，她要了一套二百四十平的，我觉得太大，不好打理，她就拿主意要一套一百二平米的，在前面那个花园。”

我想，你还好意思要吗？

阿晨盯了我一眼，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脸皮厚？”

我摇摇头，实际上是。

阿晨笑道：“我们是一家人。”

我叹息一声，你高抬自己了。

阿晨和她的弟弟住进了新房，她的弟弟还在读书，父母亲都在老家里上班。

阿晨就这样被默认成了他们家的一员。

二十年过去，他们三人相安无事，正如阿晨所说，她不争他的财产，不争他的家庭。

她也有工作，有爱她的人，也有她爱的人。

爱她的人是阿明，她爱的人也是阿明。

阿晨和阿明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当然，这不是白马王子的故事，并不是白马王子和灰姑娘从此就幸福地生活下去。

幸福虽然是满满的。

从阿晨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阿晨问，“你猜我今年多大了？”

我想，应该在四十五上下。

她笑道，“五十七，看不出来吧？”

时间过得真快。

十年前，阿明病倒了，临走前，左手拉着阿紫，右手握着阿晨，说，公司和孩子们就交给你们俩了。

那一天，阿晨将她一生的泪水全倒了出来，哭晕了好几次。

不到一年，阿紫也走了，阿紫走那时，孙子刚出生，她紧紧地握着阿晨的手，说，孩子们和公司都交给你了，让你操心了。

这一次，阿晨不敢哭，因为，所有的孩子都在看着他。

阿明的儿子小阿明接掌公司董事大权，阿晨一力支撑。

直到最近两年，阿晨完全退出公司管理层，小阿明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象他父亲一样聪明能干。

阿晨说，“现在住的房子，就是小阿明买的，他说这儿住得清静一点，环境也好。”

阿晨说，小阿明会每星期来看望她，她其实还不到六十岁，身体也行，小阿明说，他要听父亲的话，不能让小妈太累，好好保养身体，活到一百二十岁。

阿晨笑笑说，怎么可能活那么长啊。

现在，每年年夜饭，阿晨都会回到小阿明他们身边。

阿晨也有她的亲人，她的弟弟，弟媳妇还有小侄子，她并不孤单，他们现在都成为小阿明的亲人。

我对阿晨肃然起敬，“是什么支撑你为爱情奋斗一生？”

阿晨说，“你可能无法体会，我对阿明说那句话时心里的平静，我说，我不争你的财产，不争你的家庭，我只爱你，爱你所爱。”

阿明当时说：“那样会使我欠你一辈子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阿晨说，“那这辈子你欠着，下辈子还我。”

两颗心从此紧紧贴在一起，不争不闹，不爱不休。

我听了，也为之感动，世间，有多少爱情，因财死，为人亡，又有多少诺言真正能够兑现的？爱你一万年，爱你生生世世，这样的话脱口而出，然而真正在付出的时候，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而阿晨做到了，一诺，一生人。

可是，阿晨到头来得到什么？

我叹息一声，问道：“你为你的阿明和他的家庭，奋斗了一生，你得到了什么？”

阿晨幸福地笑着，说，这一生，我得到很多很多，我得到信任、友谊、尊敬、爱情啊，我得到阿明的爱情，甜蜜而永恒的爱情。

远处，黄昏正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