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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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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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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的心情

阿多的心情

古不为/文


睁开眼,天光已大亮了。有鸟叫的声音,从树叶间传来,很平常的一天清晨,在阿多翻身起床的时候,就开始了。

心情很不好,不知为什么,只是感到不对劲儿。是昨天老婆孩子在学校没回来?是多少年来愿望老不实现?是对千篇一律的工作厌烦?是日子太平淡无味?是有无数的烦恼和担心又不知道到底烦恼和担心什么?细细想来,都有一点,但又不是全部。事实上,阿多自己,对这烦恼也莫名其妙。你说,刚起来,而且昨天又没发生什么事,今天更不用说,才刚开始,怎么就突然感到不对劲儿呢?

出卧室门是一大穿衣镜,阿多天天要照上无数回。他就是爱照镜子,马上就而立之年了,还像个大孩子,天天在一遍一遍照镜子。

镜子里是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孔。你说怪不怪,阿多天天照镜子,应该比谁都熟悉这张脸,可是他阿多,竟然在离开镜子后,想不起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他必须每天复习这张脸,好像只有每天复习,才能记住,不然他可真要不认识自己了。每天照镜子,阿多好像从没见过自己似的,认认真真地研究,不放过一点细微末节。“哎呀!这两个耳朵的角度似乎长得不太科学,怎么看着越来越别扭呢?” “他妈的!这个该死的蚊子,咬这口真不是地方,正咬在脸蛋子上最明显的那个地带。” “哈哈!蛮不错,这张脸也还说得过去,是张有阳刚之气的英俊小伙子的脸相。”

今天,阿多从自己脸上发现的是一团晦气,阴沉沉的,黑黝黝的,像笼着雾,像一个阴暗枯萎的冬季,没有生气,令人绝望。

这是我阿多吗?我阿多是这样的吗?老天爷为什么生我?又为什么生那些电影明星电视明星大歌星?这不公平呀!这世界太不公平!······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就是让阿多当国家主席,当联合国主席,也无法改变这个现象!况且,我这样的瘦得像面条,黑得像泥鳅,笨得像头驴的,又怎能当上国家主席呢?哎,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事实上,阿多长得并不丑。要不然怎么找得着那样个俊媳妇呢?人家阿多的媳妇有时还说阿多长得不赖呢。也许你会认为,因为阿多不讲好赖也算个九品官,而且又那么年轻。这就冤枉了人家阿多,因为,谈对象那阵儿,阿多还是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工人,一个车工。

但是阿多今天很不高兴。对,听说,换一身衣服,就能把心情给换成高兴的。换上那条温州裁缝做的蓝布裤子,去年全国群众歌咏大赛时厂里发的白上衣,上衣束到皮带里,这是阿多夏季里最喜欢的装束,因为这样的装束最能让阿多扬长避短,达到最佳视觉效果。舒服,宽松,很合身。但是,今天穿上这身衣服却怎么也不舒服,怎么也舒服不起来。那上衣在皮带里,怎么邹巴巴的,整也整不服帖。他妈的,气死阿多了!

看看石英钟,已是六点半了。本来,五点半起床,今天有一个半小时,可以把那本《契诃夫传》给翻一阵子。不料想,已过了个把小时,还没有进入一天的正式“业务”。这怎么不叫阿多愈加烦恼。常言道,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心灵。可是,阿多常想,光是心灵美,活着太累了。不如人家长着一副明星脸蛋子的活得潇洒。虽然同事们都说阿多,人潇洒,字也潇洒。可阿多自己,却怎么也看不出自己的潇洒来。

一天之计在于晨。可不能让这大好时光白白流失,应该抓住每一分每一秒。过去的已无法挽回,剩下的再不能浪掷。阿多拿起书本,搬一小凳,坐在门外的鸟歌里,用起功来。

契诃夫这小子真是天才吗?他随时可以写作,甚至在浴室里就写成了一篇传世名作,而且写得那么快,那么轻松,恰似阿多放个屁一样不费力气。我阿多他妈真笨!我阿多是天生的蠢材吗?我阿多读了二十多年的书,也写了二十多年的诗文,怎么就还是默默无闻呢?

阿多真是看不下去了。书甩在了桌子上,砰地一声,仿佛给了阿多个耳光。

阿多不自觉地走到穿衣镜前,不自觉地抚摸了一下下巴,哎呀,原来是胡子该刮了,我说怎么不高兴,原来如此。

于是,一把白色的弯形电剃刀,嗡嗡地发动并操作起来了。阿多也并不落后谁个呀!当今有电动剃须刀的也并不太多,而阿多就是那不太多的人里面的一个。只是,剃完了胡须,这张脸还是没有发生根本的转变。那种心情舒畅的感觉依然没有回来。这张脸还是不容阿多乐观。

阿多烦透了。阿多不满意自己。纱窗门外,两只黑鸡子悠闲地散着步,很自信地踱着步过去了。不一会儿,一只刚满月的小黑狗,像一个滚动的球,毛绒绒的,跟在父亲脚后面,出门去了。

父亲那张脸,阿多隔着纱窗门,甚至只看到了他的半边脸,就能看个一清二楚。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爱沉默的男人的脸,像一尊雕像,僵硬而又苍老。从那张脸上,阿多常常想象自己的老年。镜子里阿多的脸,也是沉默而又僵硬的,难道父亲是阿多的前奏曲?不能。也不会。阿多当然比父亲强,阿多只活了父亲一半不到的年纪,就有了比父亲一生还辉煌的业绩。这不是最有力最雄辩的证明吗?

阿多在那方玻璃里面,似乎好看了些,顺眼了些。从发型到脚上的廉价的凉鞋,忽然流露出一种阿多惯有的自信和精干。前后左右地照看,来回在镜子里走几步,走出那种阿多特有的潇洒来。

阿多慢慢地从镜子里露出了微笑。那微笑一开始有点干硬,舔了一下嘴唇,便慢慢舒展了,舒展到一个大大的无声的笑。那笑里包含有真诚,有自信,有善意,还隐着一丝傲气,甚至有一丝狡猾。这狡猾,是一般人看不出的,隐藏在那笑的深处。这笑是经过阿多成千上百次地在镜子里练习、调整、校正了的,从分寸到自然优美的程度上,都费了阿多的一番心思。记得几年前,阿多还在车间,一个工友,在阿多洗脸时,发现并及时告诉阿多,他的微笑是何等美好。阿多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那个练到纯熟自然优美的微笑,在江湖上是有用的。

但是遗憾的是,这美好的微笑,阿多并不敢经常地运用。其实,也不是不敢,关键是运用的机会不多。也不是不多,关键是阿多笑不出来。这就是生活,阿多的生活。

时间总是很守信用的,而且总是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阿多必须要在七点十分之前吃饭,必须要在七点二十五分之前走出家门,必须要在八点之前到达办公室。

古不为写作于1996年7月26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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