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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非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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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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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恨

多年来,对外婆的想念,让她不能自已。多年来,对外婆的愧疚,更让她难以平衡内心。他人都是自己生命中的过客,外婆也是,但外婆是她人生中给予她最多幸福的那一位……

“太阳出来爬山坡,爬到山上我想唱歌。歌声唱给妹妹听,听到那妹妹笑呵呵。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到我家妹妹上花轿。”这是她记忆中听到的第一首歌,父亲唱的。沿着铁轨走着的父亲把她颠得一高一低,骑在父亲厚实的肩膀上,她被颠得乐呵呵地尖叫。这是她人生最后一次骑在父亲的肩头。之后,她将被托给一位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外婆抚养。

早已丢失初次看见外婆时的记忆,但之后与外婆生活的很多时光都被她刻入心底,小心珍藏。时光荏苒,即便她早已不再是孩子,但不时来她梦里光顾的外婆,让她心里得以永远经营着一方温暖。

“外婆是全垌[1]最好的外婆,外婆是我一个人的外婆。”这是每次那群小孩儿和她说她是没人要的小孩儿,外婆也以后也会不要她时,她忍着眼泪反驳他们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面对同龄人或许还没有太多恶意的嘲笑,那时的她不曾为父母亲争辩过,但对于外婆,她是一定要争的。外婆是表哥的奶奶,也是村里其他孩子的婆婆,除了自己,从没有喊她一声“外婆”,因此,“外婆就是我一个人的外婆。”这一点,她深信不疑。至于父母,她已经忘记他们的样子,要或不要她,不会让她的今天或明天与昨天不同。外婆很少提及的父母亲,她也还知之甚少。只是偶尔在垌上婆婆们说起她父母时,总混着叹息。偶尔有目光落在身上,但总令她不自在,长大后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时的自己并不需要泛滥的“同情”。

外婆是个苦命的女人。年逾古稀,虽有着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但是砍柴、种菜、洗衣这些活儿,在她的记忆中外婆从来不得假手于人。可那时的她还不懂外婆的幸苦,不明白舅妈的不满。她知道的就是外婆去哪里,自己就跟着去哪里。外婆做什么,自己就站在旁边。那时的她,就是外婆“儿孙绕膝”中的“孙”;那时的外婆,就是她“恩逾慈母”中的“逾慈母”。

跟着外婆,也慢慢地懂得了外婆的一些秘密。她知道了大舅妈不待见外婆,所以不愿意赡养;知道小舅妈因为身体原因,所以难以持家;知道偶尔会给自己买外婆不舍得买的喔喔奶糖的小舅,会偷偷地拿走外婆靠幸苦出摊卖炸果子攒下的钱。日子虽紧巴,但外婆给她的爱很大方。早起用一碗水当镜子梳好头发后,外婆穿上自己靛蓝色的布扣上衣,给小舅他们准备好早饭。总不忘在最后一碗菜出锅后,再往灶里添一铲木屎[2],刷了锅,把几块对半儿切了的番薯扣在锅壁上,预备给她当上午的点心充饥。春天在荆棘丛里摘红彤彤的覆盆子掖了上衣兜回家给她;夏天晚饭过后,把择了苦瓜叶捣碎敷在她长满痱子的后背,还教她怎样用秸秆套住爱吃丝瓜叶儿的萤火虫;秋天帮她收集一大叠的竹笋壳,让她好垫在屁股底下在领居家门前那块水泥斜坡上滑滑梯;冬天给她准备好一个轻小的火爨[3]。在她面前,外婆的脸每天都和昨天一样,很可惜那个时候的她不会画画,不然一定可以给外婆画上几张画像。

在镇里,外婆有个土坯房子,房子离街不远。为了能挣些钱,农闲的圩日[4]便带着她,前面挑了泥炉子,后面挑了锅、勺,上街卖炸米果。那时候的外婆,身体很硬朗,即便是年近七旬,仍然将这份小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现在每每闻到木柴生炉子时那股熟悉的炊烟,她总是不由地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跟在外婆屁股后面卖炸米果的情景。这股炊烟的香与甜,她从不曾给别人说起,只是在往后的日子里偶尔闻到后,及时享受飘进鼻腔的那阵氤氲,尽情温故那一幕幕的美好。

躲在外婆身后,她常常看着马路对面那家转角店,玻璃柜里都是一些日用百货,但柜台上那个玻璃罐子里的圆球泡泡糖、大大泡泡糖、宝塔饼干总是让她挪不开眼睛。有时候临近中午还不得回家,外婆便让她自己拿了钱去那里买上一些饼干。有时要是店主家那个爱笑的姑娘看店,还总是会在她手里塞上一个大大泡泡糖。因为外婆总是说泡泡糖不能嚼了吞下去,否则会粘在肠子上,还没学会怎么吹泡泡的她就“聪明”地直接咬了吞下去。但更多的时候是外婆给她准备炸鱼条[5]。但把鱼条里的鱼肉挖出来吃了,米果留给外婆,就是她一贯的吃法。

物质的贫乏虽然令她不能和别的女孩儿一样有专属自己的裙子,但外婆不知从哪里给她拿回来的一件半旧的画满菠萝的连衣裙,着实满足了一个小姑娘的爱美之心,也让她觉得自己与别人没有不同。偶尔能吃着小舅给她买的“小贝壳”、大舅抱来大西瓜的她,甚至觉得自己比别的小孩儿有一点点特别。

但她也有最令她害怕的事。一是躲猫猫。那次和大家玩躲猫猫,躲在柴垛后面没有听见外婆唤她。回到家,表哥过来告诉他外婆去了镇上,让她明天跟着大舅妈去镇上找外婆。那一晚是在大舅家和二表姐一起睡的,也是头一次晚上睡觉没有外婆抱着。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失眠的她,那晚听着床头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感受到了什么是时间。二是吃青菜。青菜在任何时候都不受待见。为此,外婆把苋菜切碎和鸡蛋做成羹,但她总能巧妙地吃了蛋羹,留下苋菜末。把青菜埋在米饭底下,用调羹舀了混进嘴巴,也不妨碍她灵活地吐出来。挑食不该是物质贫乏家庭的孩子有的,但她保持挑食且依然保持着打娘胎带来的只喝温开水的习惯。

她和外婆有很多只属于彼此的美好回忆。可惜外婆的离去,这份回忆便只剩了她独自一人去追。

她想起帮外婆剥花生时,因为太过用力,总是把花生仁那层红皮弄破,最后自己将计就计,饱饱地吃了一大捧花生;想起外婆带自己去河边洗衣服时,祖孙俩在路上一遍又一遍念着“长颈鹅,滴滴哒。上岭下岽没屎拉。”的童谣;想起自己卷起了裤管用外婆的上衣一遍遍试着网在脚边钻来钻去的小鱼;想起自己躲在向日葵的地下凭着自己的遐想用玉米杆架自行车;想起自己掉进水潭后光着屁股穿着外婆的衣服被小舅妈取笑;想起自己好几次和外婆赶路走热了,便脱了毛衣,用外套裹了背在背上当娃娃;想起自己穿上硬底鞋走在鹅软石的路上,发出“哒哒”声时,和外婆畅想自己长大后穿高鞋的样子……

有段时间,她爱上吃邻居家的饭菜,到了吃饭时间便往邻居饭桌上凑,还学着大人的客套话夸别人家菜看着就香以此蹭着一顿顿饭。过意不去的外婆只好量了米、送了菜给人家送过去。但外婆是个非常典型的客家妇人,也做得一手地道的客家菜。其貌不扬的芋头能在她手里变成芋头丝、炸芋头泥、青菜芋泥、擂茶芋片、粉芋头。一条鱼可以做成鱼片汤、鱼饼、鱼丝、鱼丸。即便是肥肉片也能被她裹上面粉,做成酥脆的小酥肉。表姐评价外婆的客家菜只是一点盐、半勺油,却总是能够做得比各种调味都上阵的川菜好吃。可惜外婆没能等得及她来学这些手艺。

隔辈虽然亲,但溺爱孙辈却没有在外婆这里出现过。外婆不识字,不会讲文邹邹的道理,甚至故事都只能翻来覆去地讲那一个。她并不是一个随时慈祥的老太太,荆棘藤、竹条着这些在她犯错后都曾在她身上招呼过。“素质教育”从未出现在这位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老太太的认知里,小错骂,大错打,只有皮肉之苦才是长记性的良药。

也许是外婆占据了她现有的全部记忆,父亲母亲这两个角色她几乎什么印象。依稀记得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那天,整个屁股疼的不能走路,母亲抱着她抱了很长时间,可是她因为不怎么喜欢母亲身上的味道,并没有很开心。也记得有一次过年,外婆带着她去了另一个村子,走进了一座刷着白石灰,有着很大院子的瓦房。那天她和外婆坐了轿车,晚饭还吃了一只大鸡腿。可是她并不开心,因为包括外婆在内,所有人都时刻叮嘱她不可以大声说话、不可以去包括院子以内的外面玩、也不可以唤父母亲“爸爸妈妈”,只能称呼“舅舅舅妈”。原因是“那些人来了就麻烦了!”可“舅舅舅妈”他们不是在外婆家吗?“那些人”是谁?会有什么麻烦呢?她没有这连串问题的答案。

有一天下午小舅来镇上,和外婆说父亲来信,要接她回家。外婆也回家吗?听说以后要和外婆分开,她记得哭了起来。幸好,她没有回那个家。可还是没能一直和外婆在一起。春天,为了给新养的小鸭子寻蚯蚓,外婆带上她,拿了铲子去地里挖。那天的雨,让到家后的俩人都感冒了。七十多岁的老外婆,那次只好托信让父亲把高烧三日的她带走。她以为那次会和以前一样,病好了,她还被送回外婆身边……

再次相见,已实现了进学堂的梦想。只记得那天下午母亲领着外婆,站在檐下。把手里苹果递给她的外婆,笑盈盈的叮嘱她要好好读书。离开时她紧紧不住问母亲“外婆今晚是不是回吾……回家?”“我家”二字话到嘴边,她还是觉得不应该用“我”,因为她不知道父母的家是不是可以被自己称作“我家”,她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才是“我家”。换作小时候,她一定是默认外婆家就是她的家,可是这些年来,她先是住在祖母家,现在是住在姑姑家,她开始疑惑哪里才是她的“家”。后面她明白了外婆的是回母亲的家,可母亲的家自己没有住过几日啊,那儿应该不能被自己说成是“我家”吧……

换了她,拎着还略带外婆体温的那袋苹果愣愣地站在檐下看着外婆转身离开。晚上吃那袋苹果的时候,二姑父取笑着外婆给她买的烂苹果,她没有作声,也没有吃那些苹果,因为想起了自己和外婆在一起的时候俩人在水果店门口垃圾堆里翻那些不那么烂的苹果的日子,想起了外婆把找来的那些苹果削好、洗净、递给她的日子。那天,早已看惯了表妹依偎在姑父怀里撒娇的她,敛起一贯的羡慕,把目光转向了电视机上的“还珠格格”。

再次回到外婆家,和外婆睡一个枕头的她正念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上刚好学到《小白兔和小灰兔》,课堂上她还想着自己要当一只小白兔,学会种菜。那样外婆就可以做小灰兔,吃上她给外婆送去的菜。小舅来接她去外婆家住的时候,她当晚把这个愿望讲给了外婆,还记得捏在外婆手上为她驱蚊的那柄蒲扇停了又接上了。那个“五一”是她上学以来过得最开心劳动节,她终于可以和隔壁家莲莲一起带上镰刀,为外婆砍回一捆样子被邻居婆婆笑话的柴;她又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外婆要求明天要吃粉芋头;她又可以在吃饭的时候端了碗出门和大家凑了一块儿吃;她可以暂时不用担心自己因为不会放牛而被大姑父训斥。肆意,无忌,撒娇,这些她也可以。

上了初中一年级那年,是年初一母亲带着她和小弟同父亲一起去的外婆家。也是骑了一上午的自行车,中午在小姨家歇了脚后,三人翻着山去的外婆家。骑在父亲脖子的人自然变成了小弟,但是父亲嘴里哼着依旧是那句“太阳出来爬山坡……”外婆早早地站在门口眺望着她们从远处走过来,跑着过去来到外婆跟前的她,听着外婆夸自己的话由二年级那次“变高了”换成“长成了大小娘[6]”,心一下闷下来。也就是在那次,她发现外婆做的菜没有以前好吃了,准备的待客茶果没有祖母家多,家里没有很多表姐表妹短了许多热闹,小舅老是随地吐痰很不卫生……外婆和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自己也想凑上去和外婆聊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床铺不够,夜里睡在大舅家的她听着床头座钟的滴答声,禁不住又想起小时候躲猫猫的那一晚,这次是墙角传过来气味搅得她不得好睡……

在农村高中靠争分夺秒的学习来争取大学入场券的她,已经四五年没有见到外婆了。升学宴那天,盼了一个上午,等来的只有大舅一人,终究想同外婆一起分享喜悦的她,心思落空。她懂父亲的心思,也不得不刹住心中的不快。外婆八十多岁了,但从母亲那儿得知两个舅舅仍然和外婆保持足够的距离。走路已不利索的老太太只得问同村人换一块离家近的地种些青菜。在那个“有钱没处买”的垌上,经常收到大姨汇款的外婆经济实力足够,但生活水平仍难保证。

照顾外婆的任务最后由小姨挑大头,母亲挑小头。逢年过节或是每月中旬,父亲便买好油、米、面用摩托车载了母亲一路骑着,从柏油路到水泥路再到羊肠小道去探望外婆,她只能袖手旁观。终于她用自己兼职挣来的钱买了麦片、奶粉和苹果,把这些塞进了装着米面的蛇皮袋,母亲欣慰地夸着她,却把那袋她认真挑的苹果掏了出来——外婆已经吃不动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的她在想如果大学期间不参加无聊的社团,自己周末肯定会有时间去看外婆;如果有一个寒假放假兼职,自己一定能够有时间看看外婆。在外婆离去的那天她突然意识到母亲永远没有了母亲,而自己永远没有了外婆。

也许是日子太苦,酒可浇愁。在生命的末程,以往不怎么喝酒的老太太,变得嗜酒如命。谁曾想,素来整齐干净的老太太,强打精神坐在表哥乔迁的新屋里会是发乱如蓬。围着老太太,重复着相同的嘘寒问暖的众人,又有谁意识到,这也许是老太太十年来最热闹的一刻。她站在床尾,看着精神不济的外婆,想过去抱抱外婆,却终究在一群同自己一样不习惯这种表达方式的亲戚面前不能。走到外婆跟前却被老太太一句“你起得什么号?[7]”当头棒喝……

筵席尽,宾朋散。本打算让老太太在自己的新房子里住些日子的表哥,看着老太太状态不对,在众人眼前将外婆送回了垌上。从年前小舅电话中听出了不对,赶回去的母亲却只见冷锅凉灶,尚存一息的外婆躺在仅铺了席子的硬板床上。每隔一会儿过来查看一眼的大舅忘记在老母亲的床头放上一杯水,本该按着饭点回家的小舅一连几日没有着家。母亲的眼泪与父亲的沉默,她能够想象到外婆大限将至却无人旁伺在侧的凄凉。

对自己的恨加深了几重……

在梦里,外婆的音容笑貌总是模糊,醒后亦发觉这个世上照片虽多却不曾有哪张载了自己家的老太太,不曾有一台相机定格过祖孙两人在一起的温暖……


[1] 垌:田地,表示周围的意思。客家方言。

[2] 木屎:据木头时留下的木屑。

[3] 火爨:火钵。

[4] 圩日:赶集的日子。在当地,有的地方逢农历单数,有的地方逢农历双数。

[5] 鱼条:米浆里面放入鱼块,炸成的小吃

[6] 大小娘:大姑娘

[7] 你起得什么号: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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