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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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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风雨夜

寝室风雨夜

 

  六月未过,天气阴晴不定,时而气温急转直下,阴雨连绵,转而乍暖还晴,偶有晴中带雨,俄而陡然阴沉,如此反复。想来是温带季风气候作祟,以此搔去渤海湾风平浪静的痒,聊解风情。

  今夜豪雨。

  晚自习的下课铃打过,寝室门前,学生蜂拥而入。乱影纷纷交错,穿插旋转。寝室外昏黄的灯,是雨夜的disco球,把教室到寝室这段距离倒映出自由的美感。直至穿过公寓楼大门,影子没入黑暗,美感消失。学生们凭直觉上楼,自己在心里摸索出一块空地,他们对孤独向来虔诚。

  熄灯后,学生们床上躺好,安憩着蛰伏着。窗外最后一丝光线戛然而止,如交响乐的尾音在时空中拉扯消逝,观众散场。那远处繁华街区朦胧的浮光,作为观众散场的稍许喧哗,陪世界小孩子呓语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许多人不甘心散场,并不在少数。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是无奈于黑夜的沉寂未能抑制燥热蔓延,而前者更甚有为虎作伥之嫌疑。原想床位靠窗较易于接收夏雨的凉意,可是夏雨作幕,将凉意尽阻挡于窗外,愈加湿热难忍。

  我透过蚊帐,窥见舍友亦因湿热烦躁,除了身下床位的明哲。借手机狂欢,他绝不肯在前半夜入睡,把手机藏在床内侧,以校服被单层层作掩护,遮挡光亮和小动作不被宿管窥窗所知。明哲深知作掩护的讲究,少则遮蔽不周,过则令宿管起疑,分寸拿捏须恰到好处。他整日与老师斗智斗勇惯了,一日不犯险便觉得乏味。

  我和其余舍友,觊觎他可借偷玩手机转移湿雨闷热的注意力,却无此胆力。寝室简陋,撇除床架便还原成土坯房,面阴而少有阳光照射,因而每逢夏日,潮湿与闷热必接踵而至。这样,整栋楼夏日的躁动,就有了可以原谅的理由。

  床架并列两排,每排四个床位。我在东北上铺,恰能俯视对面的新猿。他最受不了这样的湿热,频繁翻身扇风,几番折腾下来,反而大汗淋漓。我深知这类折腾的徒劳,坐以隔岸观火之势,窃笑他以毒攻毒自扇湿热之风的拙劣。人类皆有感官,只是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自欺欺人地挣扎一通,想换一回心理安慰罢了。奈何全身汗腺比那求慰之心要诚实,以致被褥尽湿,黏稠的被面粘在皮肤上,难受得新猿叫苦不迭。可他反而将这折磨归罪于自己求慰之心不诚,继而潜心修炼,自我鞭笞以求赎罪。

  几夜赎罪下来,新猿心力交瘁,恐难承求道重负,因而惦念起尘俗往事。而后多面逢源,也便有了今夜的我看见世界在这小小寝室里,心怀鬼胎。

  “什么时候冬天?”新猿把一只胳膊伸出蚊帐,作纳凉之势伸展,把这句话小心翼翼地放在黑夜里,等人救自己出来。

  “傻x你,怎么不问什么时候放暑假?”旁床位的阿聩以同样心态接下了新猿的话。

  “谁他妈想放暑假,放了还得热。”新猿回以气势,宣泄对闷热天气的不满:“你说这热是人受的,这破天他么一年比一年热。”

  “放屁,我怎么觉得去年比今年热。”原已浅浅入睡的文朗不满被扰,回怼新猿,捎带对夏夜难眠的怨气。

  “那是还没到时候,这才六月,要是入了三伏,有你受的。”

  “你吵吵个屁,旁边的十七中学要风扇有风扇,要空调有空调,你不骂他们,净扯些没用的。”因为寝室渐渐嘈杂的声音,明哲难以维系心中的宁静,扭头报复了新猿一句,放下手机。

  “我骂他们有x用。”新猿扯了扯蚊帐:“我应该骂钢铁厂排污,我应该骂美国退出‘巴黎协定’,我应该骂他妈的工业革命!”

  “你骂这些也没x用,这全球变暖管你屁事?”明哲嘲笑新猿说话没逻辑。

  “妈的,搞半天老子一介高中生,狗屁用没有。”新猿隐隐听见有人在嘲笑他。

  “这可不是我们说的,你自己承认的。”阿聩故意笑出了声。

  “高中生算个球,有钱有势人的种再不济也比你强。”明哲放下手机,湿热顺势缠身,浑身如跌入炼狱一般。

  “考个好大学……”新猿得意于从湿热中脱身出来,急于调动其他舍友的话题。

  “考个屁,你这点智商高中毕业不错了。”明哲看着眼前的手机,竟越看越感觉像毒品,心下一惊,脱手将其扔到床头的背包里。

  “去你的吧,我还要上好大学……”

  “找好女人。”阿聩接上话茬,其他舍友哄然大笑。

  “你能找什么好女人,没骗得你人财两空就不错了。”虽然扔了手机,明哲还是隐隐约约地听到有声音在呼唤自己,很魔性很诱惑。他向床头背包看去,竟吓得蜷缩起来,那眼前分明是一道扎眼的绿光。

  “我……”

  “你们!看没看到有光……是绿色的!”突然,明哲声音颤抖着问道。

  “你魔怔了,哪有光?”文朗翻了个身:“学习还学出幻觉来了。”

  “可能是……”明哲再向床头看去,绿光已经消失,他攥了攥拳,一手虚汗。

  “怎么不玩手机了?”我无暇管那绿光的存在,我沉浸于窗外的雨。那经风一吹飘飘洒洒的身姿,月光透过,像一笔剑气回锋挥斩开来……亦觉生活也如这剑气,挥过即逝,未有留恋丝毫,侥幸留恋,不过是人的孤芳自赏,回光返照……

  “手机……对,手机……”明哲愣了一会儿神,猛地反应过来:“对!我看看……”他深呼吸,试探着把手伸进背包,将手机捧在眼前,待亮光投入瞳孔,他才轻吁一口气。那柔和的光线在空气中延伸,在明哲的眼中,幻化成了白皙纤细的胳膊,缠绕在明哲的眼前,将他从炼狱般的湿热拖回了现实……

  “明哲你咋了,是不是热昏头了?”新猿感觉气氛稍淡,唯恐湿热感伺机回归,赶紧找话题作反抗。

  “昏你个鬼头,找你女人去吧。”明哲不想再被打扰,语气显得应付。

  “别看新猿傻了吧唧的,人家有自己的心仪对象。”阿聩扇着扇子,故意提高了语调。

  “我靠,新猿还对女人有感觉呢,以前没觉得你是同性恋啊。”文朗调侃新猿道:“你不会喜欢舒柳这样的女生吧?”

  文朗的话音一落,宿舍随即爆发出一阵阵大笑。阿聩笑道:“你别说,舒柳的气质正符合新猿中性的气场。”

  “靠,我可不喜欢男人婆。”新猿一撇嘴:“而且还是那么残忍的女人。”

  “咋了,人家怎么折磨你了?”文朗用枕头捂嘴,笑出了声。

  “确实,舒柳挺下得去手的,之前小张养的一只仓鼠,就是被舒柳踩死的。”阿聩打了个寒战,接话道:“那可是条鲜活的生命,她干这事的时候还耀武扬威的,显得自己多厉害似的。”

  “一个女生这么残忍?”文朗有点吃惊。

  “还不止。”新猿见话题聊下去了,连忙再接:“校园里的花坛,有人看见她经常去踩去扯,现在那儿都竖上牌子了。”

  “我靠,这货心理扭曲吧。”文朗一愣:“我说花坛的花怎么一天比一天少。”

  “估计她是心理空虚过头了,亲手杀生找存在感。”阿聩咂咂嘴:“听邻班的人说,舒柳找了八九个男朋友了,周末开房晚自习小树林亲热……”

  “真假的,这么幸福吗?”文朗有点不敢相信。

  “与其说是换男朋友比换衣服还勤快,倒不如说是空虚到了极点。”阿聩扶着床边栏杆,不觉间,头都伸到了床沿外:“用一个字来总结……”

  “骚。”新猿和阿聩隔空击掌。

  “这样的见多了,满大街都是,咱们都00后了,有什么可吃惊的。”新猿看文朗不出声了,对着他蚊帐说道。

  我听见他们聊起舒柳,心里更觉得无聊。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月光也被雨的声势掩盖,朦胧在黑夜的雨幕里,听不见她的倾诉,她微微不发出声音,可你依然想看着她的嘴形,猜测着她的爱意……命运——一场一场的游戏,厌倦了,喊不得暂停,一场场玩下去,没有陪伴的对象没有诚实的目的,玩下去——管它叫生存,生存呐,在人生的这笔剑气的消逝中,我又能玩得几场痛快?

  “时代还是在进步的。”新猿生硬地补充道。

  “什么是进步?”

  新猿听见声音,无法分辨来自哪里,空空的一句,不像是文朗,仿佛是内心。“进步……关,关我们什么事?”新猿有点心虚,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辩驳:“我们就……就学习,什么都不用管……对,学习就行了。”他恨自己语言拙劣,将才刚捧热的话题断送,他耐不住寂寞,时间在脑空白的扩大中流逝,宿舍趋于沉寂了……湿热终于不甘铩羽而复归,新猿挣扎在燥热痛苦的边缘,孤立无援……

  “其实舒柳挺惨的……”阿聩忽然说道。

  “其实个屁!”明哲蒙然从魅惑的光线中脱节出来,心中顿时烦躁不堪,脏话脱口而出,话毕,眼前逐渐清醒,看着眼前的手机心悸不停。

  “舒柳怎么了?”新猿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唯恐阿聩的话断了,直接插话于明哲之后。

  “她父母离异,他爹重男轻女,一心想生个男孩……”文朗的话接下去,新猿得救,瘫躺在床上汗流洽背,喘息着聆听。阿聩从床上抻出头撇了新猿一眼,他的床早已湿透,汗水滴在水泥地面上泛着苍白的亮光,床上嶙峋瘦骨勉强搭架成人形,汗珠鳞片似的粘在皮肤上,气力早已挣扎散尽。阿聩不屑于在乎新猿的病态,一心为爽快了自己的嘴:“你看她被叫过多少次家长,哪一次诚心改过,说到底,她爹娘也不在乎,无非是让她混个大学文凭,到时候嫁个富二代,替家里挣彩礼钱,说她弟弟还等着她给买房子呢。”

  “哪有这样的家长?”文朗侧过身来,面向阿聩怀疑道。

  “哪有?”阿聩轻哼一声,似嘲笑文朗没见过世面:“现在什么人没有,父母也是人,是人就有欲望。懂吗?”

  “这不是害孩子?”

  “怎么是害?你爸妈让你嫁个有钱人是害?还是让你帮家人成为有钱人是害?还是逼你成为有钱人是害?”阿聩见文朗被顶得说不出话来,轻笑一声:“你猜舒柳怎么着?她还整天乐, 说自己终于能给弟弟买车买房了……”说到这,阿聩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

  “嫁个有钱人就能买车买房了?”虽然阿聩已经将话题进行下去,但新猿仍在湿热的重重包围下苟延残喘,他慌忙以说话求解脱。

  “哪能呢?”阿聩以己之心度富二代之腹:“哪个富二代喜欢女人浓妆艳抹得跟妖怪似的,男人婆还没爱心。”

  “你又不是富二代?”文朗一句话使得阿聩现了原形,寝室重归于寂静。

  庆幸,宿舍寂静后,我得以清晰地听见雨声,从顶楼屋檐的延伸处滑落,月光下,在半空中挣脱了丝线,一珠珠散落在窗边,或是垂直砸向地面,魂飞魄散。那挣脱了丝线的雨珠,譬如挣脱了命运的我们,散落,湮没,在少数,多了,实在是没有人敢挣脱,只有滑下去的,就从顶楼屋檐的延伸处失了足,其余的谅来都在顶楼积成了一片,被条条框框拦住了,乖乖地等待蒸发等待腐烂,命运就是等待,命运就是腐烂下去……月光啊,月光——

  我在等待命运腐烂的过程中,还有偷窥的乐趣。

  明哲满眼遍布红血丝,抓着手机,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但转念不舍,堪比情人外养而正房忽临的窘迫。他一面将其视作心肝宝贝,一面又深知其之宴安鸩毒,矛盾之至,然而高考已迫在眉睫。他逼自己做决断,可每次丢弃手机都能失而复得,要么从别人手中,要么从自己的伙食费里。手机在他的世界里俨然成了精,懂得欲擒故纵博取欢心,失而复得之放风筝技巧撩拨得明哲春心荡漾,愈发欲罢不能。

  看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我知道,明哲已放弃反抗,搂着手机任自己坠入春梦,鼾声逐渐清晰,一时间引亢高歌,领衔其余乐手慷慨并奏,更与新猿更唱迭和。

  新猿的汗更多了。他该早就知道自己脱离不了湿热,战胜不了命运反被胁迫,更显狼狈。

  天快亮了。我就看着窗外,雨一点点停下来,新的空气飘进窗来,反倒让人感到阴冷不适。燥动了一夜,舍友们这才安然了一些,可那姿势仍分明是在防备着什么。月光已在恍然间散了。

  雨后拂晓,天际间的昏沉中发虚发白,我累夜积攒的些许睡意也被这点虚白打消,夏夜越发难眠了。然而在这难眠的困苦里,我与世界亦已神交数日,他那么迫切地告诉我命运的无望,企图使我理解未来的渺茫。我瞒着自己,无视他的心怀鬼胎,追索解脱……

  “放开我……等我扔了你!”明哲的梦话把我吓了一跳,是他声音太大,我对这梦话的内容早习以为常。

  六月未过,天气阴晴不定——雨夜里本就没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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