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暴雨。铁棚噼噼啪啪响了一夜。风雨中的村子黑得像锅底。
我蒙上头睡着了。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早上青蛙呱呱呱呱呱呱把雨喊停了,把我吵醒了。那些梦一下子都忘掉了。我睡够了,起来嫌冷,就窝在床上。
妈妈打开我的房门,小声说:“虫眼的奶奶走了。”
“干啥去了?”
“这个走不是用脚走,啥干啥去了!她昨天夜里死了。
我不懂。
“虫眼的妈妈去给她送饭,叫门怎么都叫不开。她赶紧叫虫眼的爸爸过去把门抬掉。她躺在床上,衣裳穿得齐齐整整。”
“哦。”
我还没见过死人。
我在被窝里穿好了衣裳,扒拉了几口饭就跑着去找虫眼。
虫眼家离我家不远,我俩天天在一起玩儿。
虫眼的奶奶脸皱成桃核儿,腰一直弯着,还没我高。我放学回家要经过虫眼他奶奶门口,她常常是坐在门口一个木墩上晒暖儿,拐棍放在旁边。有时候会问我一句“放学啦”,我回一句“嗯,放学了”。
有一回虫眼让我和他一路去他奶奶家偷方便面吃,在抽屉衣箱站柜粮食囤翻过来翻过去,什么都还没找到,我听到了拐棍戳在地上的声响。他的奶奶就回来了。
“我们跑吧,你奶奶回来了!”
“你接着找,我拽走她的拐棍。”
虫眼在门外拽着他奶奶的拐棍,他奶奶嘟嘟囔囔,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把菜厨关上,说:“什么都没有,赶紧跑。”
没偷到他奶奶的吃的,我和虫眼商量着去邻庄地里偷萝卜去了。
“我妈说,我奶奶一点儿都不疼我。我就该拿她的东西,就该偷吃她的东西。”
“你妈怎么说的?”
“她说我奶奶不喜欢女的,我妈妈生了俩闺女,我奶奶就烦她。我是男孩,我妈妈说,生我的时候我爷爷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我是男的,可我奶奶还是照样烦我妈妈,也烦我。”
“我咋觉得你奶奶是好人啊。我爷爷说以前你奶奶家很有钱。五八年的时候,你奶奶把埋在地窖的吃的东西都挖出来分了。我爷爷给我说过好几回,那时候都穷得吃树叶吃草根,要不是你奶奶把粮食分掉,咱们庄上不知道要多饿死多少人。”
“我不知道。反正我妈说我不该疼我奶奶。‘你奶奶不疼你,长大你也别疼她。’我妈天天说。”
妈妈说虫眼的爷爷很早很早就死了。我是没见过他。有一回八月十五,我去给虫眼的奶奶送月饼,准备把月饼扔下就跑。她抓住我的篮子,说:“别走。别走,别走。我给你一个吃的。”我就不跑了。
我等着她打开了菜厨左边的抽屉。我从她黑皱巴巴的手接过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个东西怎么吃啊?”
“用刀把皮鳞掉就管吃了。”
我把那个东西装到兜里,接着去送月饼。我走的时候很高兴,回头看了一下,她站在昏暗的白蜡烛的微光里,她的影子和其他东西的影子融在一起,在墙上和地上晃动。院子里月亮像个大白馒头。
“妈妈,虫眼的奶奶叫什么名字?”
“又瞎打听事!”
“她叫什么?”
“郝氏。她是家里的第六个孩子,都叫她郝六姐。以前女的都裹脚,她的脚正好三寸三的小金莲,嫁到咱庄的时候是八抬大轿抬过来的。这都是人家告诉我的,真的假的我也不知道,都这样说。”
是啊,她的脚小到五十多岁没拐棍都站不住。
妈妈说她活了八十五岁,她掌柜的患毒痢拉肚子拉死了,她守了二十多年的寡。八十五年,八十五年有多长?二十多年一个人过,二十多年有多少个夜晚?
她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爱打听事的我问妈妈。
“没啥说的。她十几的时候就嫁到咱庄,那时候还没解放。她是个好人,没和别人吵过架。”
在湿冷的黑暗中,她一个人走了。
她走的时候心里边儿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傍晚走的还是半夜走的,还是早上青蛙把他的魂儿给叫走了?
活到八十五岁,在一个黑夜死去慢慢变硬,最后被装进几年前就买好搁置在院子里的薄板棺材,因为是夏天,怕尸体发臭,还没过头七,就被忙着埋掉了,坟头小小的。
还有什么说的。没有。没有什么了。她活了八十五年,我就能说这三五分钟。
那个黑乎毛茸的东西是什么?那时候我妈不知道,我爸也不知道。我一直没忘记那个味道,酸不拉唧的。——昨天我第一次买猕猴桃吃,才突然明白原来我十几年前就吃过了。——那天晚上高挂夜空的光明正大的月亮也记得,虫眼他奶奶的样子是早忘光了。
2020.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