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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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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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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

阿劲去了商丘县,看病。

半米高的床,洋灰地,小阿劲睡觉的时候乱拱乱动,咚地一声掉下床摔得大哭,不是摔得头上瘀肿就是膝盖和胳膊肘破皮。掉床怎么办,农村老土方,喝锅灰水。妈妈在灶锅底下放了一个碗,用铲子刮掉了一层锅底灰,用茶瓶里的水一沏,一碗专治小孩掉床的锅灰水就做好了。

“这是百草霜,一口喝完就不掉床了。”妈妈说。

黑乎乎一大碗,小阿劲很听话,妈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闻了闻,没什么味道,用舌尖舔了一点,不苦,咕咚咕咚喝完了。

夏天阿劲嘴里长了疮,疼得吃不下饭,用盐水漱嘴不管用,妈妈打听到了一个老偏方,她拿着大洗脸盆到了水坑边上,往水里瞅了瞅,半弯着腰等了一会,猛然舀了一盆水,等水澄(dèng)清一看,里面游着十几只黑色的小蝌蚪。端着一盆小蝌蚪回到家,一只一只捞出来放到了清水碗里。长长的尾巴大大的头,阿劲看着很有意思,帮着妈妈往碗里捞,小蝌蚪像鼻涕虫一样又湿又滑,还有点黏黏糊糊。

“嘴还疼?”

“疼。”阿劲咧着嘴说。

“恁二奶奶说喝蝌蚪能治口疮。你把这碗蝌蚪喝喽都不疼了。”

黑黑的小蝌蚪在水里游啊游,有几只还有两条短短的后腿,阿劲用手指一摸,小蝌蚪吓疯了,在碗里转圈圈。

“我才不喝,你喝吧。”

“我嘞嘴又不疼,我喝,我喝弄啥。听话,喝了一会嘴就不疼了。”

阿劲看着妈妈,他不想喝,嘴疼得合不上。

“喝就喝,谁怕谁。”

水太多,阿劲用手挡着碗口泌掉了一些水,小蝌蚪都挤在一起游不了了。阿劲忍着疼把嘴长大,头一抬,像喝药一样一口就把十几只黑蝌蚪咽了下去,把碗递给了妈妈。

天热,妇女都好到凉快的树林坐一堆说话,地上放着针线簸箩,里面装着剪子、线团、布、鞋样子、篦梳子等小东小西,腿上放着要敹的衣裳要补的袜子要做的布鞋啥的,低头看一下针抬头说一句话,还把针尖放到头皮上磨两下,一坐就是半天。

阿劲喝完蝌蚪,妈妈去家后的杨树林了。过了一会儿,阿劲感觉很恶心。蝌蚪在肚子里长大了,有的变成了癞蛤蟆,有的变成了青蛙,他们在肚子里咬在肚子里踹,有的已经爬到喉咙了,要从嘴里冲出来。阿劲疼得趴在地上,右手按在地上,左手拍打着自己的背,拉长了脖子哕了又哕,吐了一地酸臭发黑没消化完的死蝌蚪。阿劲出了一身汗,眼往上翻,肚子还疼,哭又哭不出声,在地上打滚,刚刚吐出的东西都黏在了脸上和头上。

阿劲吐完,坐了起来,站了起来,走到压水井压了一盆水洗了头洗了脸,用手接了水漱了嘴,端了两盆水把吐出的东西冲得干干净净。他不想让妈妈知道他吐了,他怕再喝一碗。

星期天不上学,妈妈蹬着洋车子驮着阿劲去镇上剪头。葛尧离杜集镇不远,镇上有一条街,杜集逢双不逢单,今天是二十号,逢集,菜的卖咸菜的卖鞋卖老鼠药卖佐料的卖鸡蛋的卖草鱼卖衣服的磨香油的,几十个摊子都挤在一起,讲价钱和叫卖的声音嗡嗡响,卖油条、糖糕、韭菜盒子、糟鱼、水煎包、豆腐脑、黄豆粥的摊子前面挤满了人,包子蒸笼里冒出浓浓的白烟,剃头的修鞋的卖香火的算卦的几个老头儿隔着路你一句我一句扯淡。阿劲好吃烧饼,他不敢去买。烧饼夹狗肉——一辈子吃不够,打烧饼的和卖狗肉的摊子挨着,切肉案板上面挂着一排黑油油的铁钩子,颜色像酱油一样的整狗挂在上面,牙呲着,嘴咧着,上面两条腿弯着,下面两条腿耷拉着,短短尖尖的尾巴翘着。阿劲不吃肉,他也不知道因为啥,别说吃,一看就反胃。

小阿劲除了夏天在水坑里扑腾,一年也洗不了几次澡。不逢年过节有喜事,大人小孩都不洗澡,俩仨月不洗一次头,你腌臜我也腌臜,男的腌臜女的也腌臜,大人不嫌腌臜小孩也不嫌腌臜,大家都腌臜惯了,衣裳里有虼蚤,被窝里有虼蚤,头发里生虱子,家家户户最少不了的是篦子,大人小孩都生虱子。虱子像芝麻一样小,吸血,头上生了虱子就用篦子梳,虱子皮硬,捏不死,得用大拇指盖子挤死,一挤能听到啪的一声。

阿劲的头发长了,生了一头虱子,痒痒得难受。妈妈和阿劲到了镇上老朱的剃头店,门上贴横批的地方挂着一块木板,上面漆着“老朱剪头”四个大黑字。店门口有个洗头的搪瓷盆,脏水就直接泼到街上,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店里有一种说出不来的臭味,有一张长椅,上面的绿漆都被一点一点扣掉了,墙角堆满了头发,灰的黑的白的混在一起。老朱还是小朱的时候就剪头,他老婆也剪,子承父业,现在他儿子也干这一行。

“来了。”老朱的老婆说。

“嗯,来了,给小孩剪个头。”

“管。坐那等一会,给他剪好给你剪。”老朱说,一手拿梳子一手拿剪子,正在给一个妇女剪短发。

老朱用海绵擦掉那个妇女脖子上的头发渣,把脏得像卖猪肉的人围的围裙一样脏的围布解开,那个妇女站起来,对着小镜子照了几下,岔开手指扒拉了两下。

“再洗一遍不?”

“不洗了,回家再洗。几块钱?”

“有吗?下回再给也中。”

“有。”

“都不是外边嘞,三块吧,便宜一块钱。”

那个妇女从棉褂子里掏出一张软皱皱的五块的,老朱找了两张红色的给她。

“你看这头上生虱子了,你说咋整?”妈妈用手扒开阿劲的头发,头皮屑、脑油、虱子蜕的皮和屙的屎都黏在阿劲的头皮上。

“刮个光头管不?”

阿劲不想剃光头,嫌难看。

“不刮光头,用敌敌畏洗洗也管。”老朱的老婆说。

“小孩能用敌敌畏洗不?”

“没事,这又不是头一回了。洗一回管半年。”

“管,那洗洗吧。我去买点菜,等一会过来,还剪平头。”

老朱接了半盆凉水,往里面兑了热水,拧开一个绿玻璃瓶往水里倒,看着像香油一样。老朱用手搅了搅,让阿劲把头浸到水里泡了一会,敌敌畏的味道不像氢铵化肥那样呛鼻子,还有一股凉凉的甜味,阿劲不喜欢,憋着气。洗了洗,头发都湿了,盆里漂着虱子,白的灰的像撒了一把芝麻。洗完老朱用毛巾裹住阿劲的头,让他等一会再拿掉,这样才能把没洗掉的虱子闷死。

阿劲坐着等。等老朱给另一个人剪好,说:“我去解个手。”

老朱解罢手,让阿劲坐到镜子前,用手推子推掉梳子拢住的头发,换上小剪刀修修,把鬓角剪得齐齐整整,又刮掉了后脑勺的绒毛。

“好了。”老朱解开围布,抖掉上面的头发。

剪好头妈妈还没回来,阿劲等着,对着镜子看自己长什么样子。阿劲的第一张照片是十五岁的时候照的,小时候长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妈妈买了大白菜、菠菜、香菜、蒜黄、豆腐、黄豆芽、姜根、咸大头、两把韭菜、一小瓶香油,阿劲把篮子翻了一遍没找到什么零嘴吃,问妈妈要钱买辣条。

“多少钱?”

“有吗?没有下一回再给。”

“有,有。”

“小孩剪头两块,不是外边嘞,敌敌畏算五毛吧。两块五。”

妈妈给了老朱三块钱,老朱找了五毛零钱给阿劲,阿劲拔腿就跑去了小卖铺,麻溜得像过街大老鼠。拿着吃得还剩一口的辣条跑回老朱店里,妈妈用手挠了几下阿劲的头发,虱子都没有了。

“管乎嘞很,半年都不会再生虱子。”老朱说。

吃完辣条阿劲舔了舔嘴角,把手指头放到嘴里嗍了又嗍,感觉辣条变味了,有些苦津津的。

去赶集前阿劲和姐姐打了一架。哪个小孩子讲理,姐弟两个哪能不打架?回回打架,阿劲都不占理,他就是个贱嗖嗖的赖皮,打不过姐姐还装孬种,不是拿砖砸就是拿棍括。有一回,姐姐正看着《还珠格格》,阿劲想换台看《西游记》,姐姐不给他遥控器,阿劲夺不过来就恼了,你不让我看我也不让你看,摁电源键把电视关了,把插头也拔掉了。姐姐插上电接着看,阿劲就从外边锁上门,站在窗台上拉断电闸,把姐姐关在了屋子里自己跑出去玩了。到了半晌午妈妈回到家才给姐姐开了门,姐姐都快憋哭了。阿劲回到家,姐姐能不好好料理他一顿?拧着他的脸又踢又捶,阿劲打不过姐姐往外跑,正好姐姐新课桌在走廊放着,阿劲拿了锤就砸,把桌斗三边的木板都砸烂了。姐姐哭了,哭得喘不过气,她没再打阿劲,两天都没和阿劲搭腔。还有一次,和姐姐打牌,五十K,谁输罚谁一块钱,阿劲不会打牌,连输三块钱,输哭了,姐姐把钱给了阿劲他才不掉泪了。

这次打架也赖阿劲,早上姐姐还在睡觉,他拽了姐姐一根头发掏耳朵,掏了耳朵他趁姐姐还没醒把头发放姐姐的鼻孔里转。姐姐不睡觉了,抓住他的胳膊拧了一下,阿劲骂了一句“我尻恁娘”——这句话他是跟着宋三姐学会的。宋三姐是葛尧最会骂人的,谁掰了她家的玉米棒子她骂,谁薅了她家菜地的葱她骂,谁往她家撂了砖头她骂,谁偷了她家的鸡她骂,偷她家东西的是不是葛尧的人她不管,拿腔拿调,一骂就是半个钟头,从东往西骂一路,走南闯北骂一圈,“恁娘嘞小骚X——”,碰到人问她咋了,她就说哪块地的麦穗被剪掉了一大片,哪个孬种拿了她家砖摞上的砖,还问一句,“你说我能不气不,我能不骂不”,说完拍着手接着骂,“你个驴降嘞,你个驴捣嘞,你偷俺嘞东西啊你个老孬种,你咋恁光滚(有面子)你偷俺嘞东西你不唧声——”阿劲小时候听过最悠扬绕梁的就是宋三姐的叫骂,宋三姐一开骂他就跑在宋三姐后面听。

阿劲骂了姐姐就跑,姐姐连鞋都没穿逮住他撂倒,摁到地上,照着脸使劲护(hǔ 打脸)。

“你骂嘞啥?再骂一回脸给你护肿。”

阿劲乱踢乱搲,朝姐姐的脸吐唾沫,没瞄准,往上一吐,唾沫落在了自己眼上,他掐姐姐的胳膊,又骂了一句,右脸挨了一护,左脸又挨了一护,打得他又哭又嚎又叫妈。妈妈把姐姐拉开,阿劲还要踹姐姐,姐姐一脚把他跺趴了,阿劲要拿砖头砸姐姐,姐姐关上门,阿劲就往门上砸。姐弟两个三天不打架不算鼻,妈妈早就不想管了,阿劲今天骂的话忒难听,妈妈更不想管,等到阿劲又拿着砖头砸门,妈妈也恼了:“别砸了,再砸,手给你剁掉喂狗。打打打,闹闹闹,有一点讲吗!”

阿劲不砸了,坐在地上哭。

“别哇啦了,洗洗脸吃饭。”

阿劲不哭了,这一架算是打完了,妈妈驮着他去剪头发了。

赶集回到家,妈妈洗衣服晒被子扫地,择了韭菜,中午要做韭菜疙瘩汤。韭菜、花生、鸡蛋、面粉加水和成糊糊,挤成小疙瘩,像汆丸子一样放到滚水煮一会,那叫一个香,那叫一个美,商丘话说那叫一个得(děi)。滴两滴香油,再加点香菜和蒜黄,阿劲呼噜呼噜能尅两大碗。

还没回到家阿劲的眼睛就发痒了,他一直挤眼,揉眼皮。回到家用水洗了洗,还是痒痒,眼角也有点刺疼,看不清东西。阿劲让姐姐看看是不是小虫飞到了眼里,姐姐还在生气,不想和阿劲说话。阿劲说眼睛疼得很,姐姐一看,红得像辣椒油,吓毁了,尖叫着喊了一声:“妈——你看俺弟的眼!”姐姐把阿劲拉到厨屋,妈妈一看吓得觳觫,阿劲的俩眼珠都发红发肿,像两团瘀血。妈妈吓毁了,饭不做了,手打着颤儿解掉围裙,赶紧驮着阿劲去了镇上王医生的小诊所。王医生拿着小手电照了照阿劲的眼,扒着阿劲的眼皮朝后斜仰着头仔细看,又趴到阿劲鼻子上里看,问他对什么过敏,看着像中毒。他感到哪有点不对劲儿,靠近阿劲的头发闻了闻。

“这头上啥味儿——”王医生问。

“这不是他头上生虱子了,剪头的老朱说用敌敌畏……”

“用敌敌畏洗罢得冲你闻闻这味儿呛得慌——”

“你剪罢头没用水冲冲?”妈妈问阿劲。

阿劲有点发懒,没说话,还想哕。

“别问了一定一肯定肯没冲干净冲干净了眼能红成这样再不洗掉敌敌畏都渗到脑子里了——”王医生说这话赶紧接了一盆水,用洋胰子给阿劲洗头,洗了一遍不出沫儿,又洗了一遍才出白沫儿,敌敌畏的味道还能闻到。

“这个盆也不能用了你拿走吧回家多拿点钱赶紧上县医院治感冒发烧腰腿疼我在行治中毒的药我这没有——”王医生这样一说,妈妈吓哭了,阿劲脸憋得比嘴唇还红,脖子一伸,吐了起来。王医生一摸阿劲的头,烫手。

“别回家了赶紧上县医院这一百块钱我先借给你不是我吓唬你敌敌畏中毒可不得了还等啥赶紧去吧——”王医生掏了一百块钱递给妈妈。

葛尧离商丘县三十多里路,那时候一天就一班车。怎么去的县医院,怎么找的医生,医生怎么做的诊断,妈妈怎么担惊受怕,我烧得厉害,那几天的记忆都烧没了,这么多年妈妈一次也没提过这场病。几年前我和妈妈视频,我随口提到说“要不是小时候敌敌畏中毒我——”,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妈妈表情不对,原来爸爸在旁边坐着,他问:“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我赶紧改口说:“不是我中毒,我没中过毒。我说的是咱家的羊,小时候我给羊割草,有的草打了除草剂我不知道,差一点没把咱家的羊毒死。”爸爸也没接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那几年在洛阳跟着包工头老王搞建筑,一年除了农忙时节没回过葛尧,我中毒这件事他一星星儿也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中过毒,爸爸得嘟囔三天十八回,以后动不动就会拿这件事阴阳怪气地腌臜妈妈。

爸爸脾气孬。阿劲吃饭一吧唧嘴,爸爸拿用筷子敲他的头,“再吧唧嘴头给你卸掉。”阿劲不喜欢吃面条,拿着筷子扒拉过来扒拉过去一口不吃,爸爸脱掉鞋就朝阿劲背上抡,阿劲哭了,“别唧哇,哭一声我脸不给你护肿算你长得俊。”阿劲不敢动不敢哭出声,大滴大滴的泪珠落到碗里,爸爸又让他跪在院子里一块砖头上,“剩一口饭腿给你打断。”阿劲把煤火炉上的锅打翻了,一大锅滚水都泼到了腿上,爸爸回到家看到阿劲两条腿都肿起了鱼鳔大的燎泡,解掉皮带就抽阿劲,“我叫你给我找事,咋不烫死你个瞎包种。”姐姐抱起阿劲赶紧往外跑,跑到了爷爷家里睡。赖谁?爸爸骂妈妈出气,骂还不够,一脚把妈妈踹飞跌到地上,打得妈妈一身泥,脸上胳膊上背上一块一块又一块青黑浮肿,邻居把爸爸劝住拉开,有人叫来了爷爷,爷爷捶了爸爸几拳头,妈妈哭得眼肿喉咙哑,第二天一大早走路回娘家了。

阿劲躺在医院的木板床上,枕头油腻腻,被单铺盖一股霉味沁人心脾,靠墙的小矮柜上放着黑锈铁皮暖壶,上面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对喜,两朵牡丹花,一朵有十一个花瓣,黄色的一朵是十三瓣还是十五瓣阿劲数了很长时间也没数清。暖壶上扣着妈妈新买的黄色搪瓷大碗,蓝蓝是口缘。有一次阿劲饿得难受,喝了半碗温水,还没喝完就开始吐,妈妈赶紧一手举着吊瓶一手扶着他去医院旁边的一个垃圾堆,阿劲蹲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腿打软,张口结舌脸红脖子粗,直到从嘴和鼻孔里都流出又酸又苦不绿不黄的胆汁才能睁开眼喘口气。低头哈腰回到床上躺下,把温度计夹在胳肢窝,高烧退了。医生说还要打一小针,敲碎两个小细瓶吸空又把针头扎进一个小胖瓶吸满一针管,用酒精棉球擦了擦阿劲的肩膀,他说不疼不疼别怕,阿劲从手指缝看针尖扎进肉里,想起劁猪的时候小猪疼得如何吱哇乱叫,对医生说:“我不是狫狫,我不哭。”医生没明白阿劲的话,打完针夸他说:“真乖。摁一会儿。”

打完针阿劲睡着了,妈妈坐在床沿。阿劲醒了,妈妈去买饭了。妈妈把阿劲叫醒,让他趁热吃个水煎包喝口小米粥,妈妈,我想回家,阿劲哭了。韭菜鸡蛋粉条馅的水煎包香香脆脆,阿劲吃了一个,揉揉咕咕欢叫的肚子又吃了一个,妈妈吹凉冒着热气的小米稀饭,阿劲接过来喝了几口。

小矮柜有一个抽斗,拉手五千年前就掉了,两个老钉眼儿填满灰尘。阿劲忽然想看看里面有什么,拉开,什么都没有。

隔着两张床,墙上贴着一张大画儿,一瓶吊针打完了,医生来拔针头,阿劲问医生画上是什么,医生说那不是画。

“那是世界地图。”

医生说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能在地图上找到,你去找找中国。世界!听着就很那个。世界是什么?

世界高挂墙上。阿劲站在一个小凳子上,一会仰头一会弓腰,很容易就找到了粉红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葛尧呢?阿劲的食指慢慢滑动,找啊找啊,横找找不到葛尧,竖找找不到葛尧。妈妈说葛尧属于商丘县,阿劲知道“商丘”两个字怎么写,找了很久很久怎么找都找不到。世界地图上没有葛尧,世界地图上连商丘都没有,他不敢想不相信葛尧小到没有。

外国人长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过一个外国人。地图那么大,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谁都不知道我的村子!这太可怕了!世界那么大吗?葛尧不是世界的中心!无法想象,多么可怕!我的村子在地图上“没有”,我呢,我在哪里?我有还是没有?

他慢慢从凳子上下来,两腿酸软。躺在床上又看了一眼世界地图,像一个鱼缸,里面游着几条奇奇怪怪的大鱼。我在哪里?他不知道,睡着了。

剃了光头,头上抹了糊涂一样的药膏,阿劲不知道在县医院住了多少天。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物件,人们说话的腔调也怪怪的,穿着雨衣的人在雨里消失,头一跳一跳疼得要死要活。阿劲看到了记住了说不出来。像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团,每个字都断胳膊断腿,连一个完整的句子也认不出来,我替他说吧——

你听过《皇帝的新装》这个故事,你用豪萨语给我讲一遍,哈哈,你连嘴都张不开,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没有语言,知识消失了,意志消失了,情感也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有人在砍一棵树,一只大鸟在树上飞,鸟巢里刚刚孵出来的小鸟翅膀还没硬,树倒了,眼里空空,心里空空,脑袋空空,只有疼痛的感觉和树倒后大鸟无人理解的叽叽喳,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沙尘暴席卷。怎么才能把纸团铺展开读懂上面的那些用它拿字母写成的句子?回到葛尧是礼拜二,学校没开门,阿劲听说大鼻子校长坐牢了。下了一场大雨,厕所的南墙塌了,茅坑上面的瓦棚砸了下来,阿劲一哆嗦,砸死了两个小孩。妈妈告诉阿劲说响子去姥姥家了别去找他玩儿,阿劲知道响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响子去了哪里啊?阿劲不明白,不懂,理解不了。爬上两米多高的墙,站起来,转个身,手里渗出湿润的汗两腿打着颤,闭上眼阿劲啊一声蹦了下来,脚和腿都震麻了。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要睡觉?为什么要活着?小阿劲问不出这些问题。生活是谜语,世界是迷宫,人人都是瞎子。我,撇、横、竖钩、提、斜钩、撇、点,再写一遍,再写十遍,老师罚我写了三百遍,我不认识这个字了,没了这个字“我”也没有了。ba、bā、bá、bǎ、bà,声调一变什么都变了。穿棉袄不冷,光腚冻得慌。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阿劲没问过这个问题,就像数学老师王霞打了他一巴掌,阿劲就站着挨了一巴掌,王霞又给了他一巴掌,阿劲就又挨了一巴掌,他不会问一句你凭什么打我。世界像川剧变脸变变变变变变变任随你远看近看前看后看紧看慢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横看竖看你看我看他看谁能看穿。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狗在想什么啊?阿劲哭了,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别人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感觉轻飘飘。哼哼哈哈呜呜哇哇唵嘛呢叭咪吽一个花花绿绿的罗圈腿的老妖婆剁掉了大公鸡的头把血洒在火上抹在阿劲的脸上手里拿着红布和一炷香围着火和无头公鸡一起瞎蹦跶。阿劲看着,笑得肚子疼。“笑了!魂儿叫回来了。”老妖婆眉开眼笑,拿走了大公鸡。死就是对什么都失去了感觉。响子死了,还有一个小孩也死了,阿劲不认识那个小孩。阿劲回到葛尧,房子变矮了,路变窄了,人变少了,什么都变了。阿劲不想哭也不想笑,不想动也不想吃,什么都不想,痒痒都不想挠,睡觉都懒得做梦。他不明白,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明白什么,有一种感觉不到的东西在生长,让他发呆发愣忽热忽冷。阿劲再也不喝百草霜不生吞小蝌蚪,再也不相信妈妈,再也不是个乖孩子。妈妈说:“让你干啥你不干啥,你咋一点都不听话。”阿劲说:“我凭啥听你嘞话?要不是听你的话我能中毒差点没死?”妈妈哭了,阿劲嘴一瘪也流泪了。

回到学校,阿劲喜欢上了打瞌睡,在快要睡着的那一瞬间睁大眼,看到无聊的人在无聊的地方坐着说着无聊的话谈着无聊的东西,什么和他都没有关系,他对什么都没了兴趣。老师在黑板上擦擦写写,学生跟着老师念课文,阿劲的嘴不是他的嘴,眼也不是他的眼,手也不是他的手,他像做梦一样,老师让他站到门外晒太阳他也不感到丢人,考试连名字都没写老师让他写检讨他就写了一百遍我错了。老师悻(xìng 批评)他他一个字都没听低头站着一声不吭。随便,不在乎,乱七八糟,都是假的。

“不想学就滚蛋!站直!”老师拍桌子喊,阿劲笑了笑。

“笑啥?你笑啥?你看看你这个菜样,长大也是个玄货。”老师骂。

“你看看你这个菜样,长大也是个玄货。”阿劲跟着大声念了出来,老师一愣,全班哄堂大笑。

老师让阿劲走到讲台上,左手拧着阿劲的脸让他抬起头,右手啪——啪——啪——三下扇得阿劲迷迷糊糊。阿劲疼得掉泪,老师、同学、房子、学校,什么都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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