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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哲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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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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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奶奶,我想吃糖人。”

我的奶奶总是喜欢坐在那个藤条椅上,年岁太长已经变得生脆发黑的椅子总会发出狰狞的声音,而她只是注意着我们宅院敞开的铁门,呼吸着,深深的,平静的。

在我说了三遍我想吃糖人以后,她好像渐渐的缓过神来,缓缓的朝向我扭头,低头看着我。

“囡囡……”她浑浊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瞧着我,脸上和藤条似的皱纹似乎有些松动。

而我只是不解的望了望铁门,又看了看奶奶,小声的又嘟囔一遍:“糖人儿……”

我们村儿院儿里多了一份卖糖人儿的手艺人,是个80岁的老爷爷,不过他从来不会和我讲话。我很喜欢去他那里买个糖人,他会给我画孙悟空!那是奶奶和我讲的故事里提到的人物,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般冷傲狂狷的人,这人竟道:“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

我觉得这样的人好厉害呀,每次我都要这个爷爷画孙悟空的糖人,拿着它看好久好久才会塞到嘴里,自己舔两口还会拿给奶奶吃,这两毛钱的糖人,还有这个叫孙悟空的人,就是我童年的全部的新鲜事儿了。

奶奶轻轻的晃了晃椅子,好像听到了我的话想去给我买个糖人,那椅子声音实在是太刺耳了。也不一定是她想晃的,那椅子实在是脆生生的,感觉随时要碎裂了。

奶奶也是。

我先天性体质就不好,爷爷过世了,家里面常年只有奶奶,爸爸妈妈上次回来,是两年前了。

记忆中的奶奶很喜欢摸我的头,喜欢轻轻的拥抱我,让我在她怀里一同看我家那片铁门。或者缓慢沉重的蹲下来,双手捧着我的脸,用枯枝一般的手摩挲我的脸蛋,我能看出她眼睛里的慈爱和珍惜,她只有看着我的时候,眼睛才会亮起来。

奶奶会和我一起洗澡,她的身上也像枯枝一般,又瘦又黑,干瘪,泛着乌青。邻居说她像个老妖怪,我每每听到了都是要骂两句的,奶奶也不拦着,依旧坐在藤条椅上,只是会望向我,笑着突然的来一句:“囡囡就是齐天大圣,去收服他们那些小妖怪喽。”

我体质不好,经常性的突然便昏了。9岁了也没有去学堂里上课,奶奶也不爱出门,虽说爷爷去世了以后铁门便不上锁了,但是我们都喜欢在院内屋内待着。我们自己种一些菜,邻居的弟弟偶尔会塞给我几个鸡蛋,奶奶会把蛋黄轻轻的剥出来,摸摸我的头说:“我们囡囡真厉害呀。”

我也不问奶奶为什么,蹭蹭她的手:“囡囡好幸福呀。”

10岁生日那天,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昏过去了,浑身抽搐着,什么都看不见了。

奶奶起初就坐在藤条椅上,依旧盯着大门,听到屋子里的声响以为是我闯祸了,等她到我旁边的时候,整个人不敢动了,以为我在吓唬她。

“囡囡,囡囡,囡囡?”不常开口说话的她话越来越快速,真的发出了像老怪物似的嘶吼,没有人能听懂她在吼什么,只是能听出嗓子已经哑了。她飞似的抱着我冲出了铁门,嘴里的话依稀被我分辨出来了:“囡囡,我的根儿,我的命根儿,我的……”

而后面的,我都听不清了。

(2)

如果我记忆没有出错,这是1156次逃出那扇门,我已经在那扇门里呆了50年。

如果像以前一样每天都要尝试着逃出去一次,应该已经快两万次了罢?这乡里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那畜生便是仗着这一点,铁门从来都不上锁。

这座村子里的女人,大都是被买来的。

我们要为他们这群畜生生一个又一个孩子,他们喜欢在孩儿出生前问问村里那个大夫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女孩就要被打掉,也不管那个大夫说的是不是准的,哪怕不准,女孩生出来也就被其它的人家预定了。

我是城里来的,听着被卖到这里的女孩儿们有些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们说他们在原来的家还没有在这里过得好。

这里有个卖糖人的,会画孙悟空。

我看他画的都是简笔画,齐天大圣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抬头看看我,又低头继续画糖人。

“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一双怪眼似明星,两耳过肩查又硬;挺挺身才变化多,声音响亮如钟磬;尖嘴咨牙弼马温,心高要做齐天圣。”我一口气说完我记忆中孙悟空的形象,周围其他买糖人的女孩都带着深深地疑惑盯着我,竟无人能听懂我的话。

我感受到恐惧,并不是我有多害怕那些目光,是我发现这些人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事情。

我已经18岁,快上完高中,考大学去了,孙悟空是人人皆知的形象。可眼前的人们,她们疑惑不解,她们空洞呆滞,没有人知道我在讲什么。

发疯似的,我奔跑向村口的门,我不能呆在这里,绝对不能,我受不了!

村里的人们都是串通好的,我跑向门口的时候,早就有一群人等着我。他们把我按在土地上制服,似乎早就明白,有不听话的鸟儿想跑出囚笼。

我浑身沾满了泥土,嘴里是泥土的臭和血的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天天都在跑,跑了几年以后,我失去了和外界联系的能力,我不知道今夕是何年,那片铁门紧紧关闭,也找不到其他出去的方法,这宅子里所有带尖的东西全都被藏起来,怕我杀人,也怕我自杀。

我是鸟群中尖叫的最厉害的鸟儿,所以他们把我的肋骨打断,令我的嗓子沙哑,使我没有飞的欲望。

这一待便是40年,我生的儿子也娶了老婆,不过这个村子不再像以前那样,仿佛罪恶的只有那一代。只是村里依旧只有一个大夫。当时那大夫说我儿子的孩子是女孩,于是他们尝试着打掉她好几次。

我的孙女儿很厉害,依旧活了下来,可惜先天性的疾病有很多。我亲自给她取了名字,叫李根。

我想她就应该像名字一样,只要根不断,她就能无数次的生长无数次的绽放。

根儿从小就很听我话,最喜欢听我讲齐天大圣的故事,两三岁的时候。我知道她听不懂,可是她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会听到我讲齐天大圣会明显兴奋开心的人。

鸟群中,她是第一个听懂我叫嚷的雏鸟。

等到根儿五岁了,那畜生终于死了。他们那代的人快死光了!我想逃离的一潭死水终于燃起了火焰,那大门现在也不上锁。

正当我想出门的前一天,根儿的嘤咛,还有她的父亲想要把这个病秧子卖出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我第一次如此坚挺的和他说话:“把根儿留下,我照顾她。”

在那以后我不再叫她根儿,我叫她囡囡。最好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来认识我的根儿,我怕她被欺负。

我的囡囡,就是我的命根儿。

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喜欢吃那糖人儿,还每次都要孙悟空的,舔了两下便不舍得吃了,全都塞给我。有人说我是老妖怪,她激动的好像要把那人儿给吞了似的。

我总是笑咯咯的看着她。她做什么我都不去管,只要她喜欢。

她的生日在鬼节,十岁生日这天,我破天荒的去村里搞了点面,我想给囡囡做一碗长寿面。

可她浑身抽搐,失去了意识。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撕扯着我:我要是早点逃出去就好了,我要是早点逃出去就好了!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带她出那扇大门!?

我的根儿,就这么断了。

村里的人都说那个疯婆子好像在埋什么东西,声音特别大。

李根被埋在了一个坑里,旁边躺着一个孙悟空糖人儿,那疯婆子再也没了行踪。

那鸟儿已经很老了,天天在巢里不肯再飞了,只是天天喂养着旁的雏鸟,在她死去的最后一场梦里,她梦见自己带那雏鸟翱翔了起来,两只鸟都在天空中发出了颤抖似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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