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成林“的金贵奶奶

“独木成林”的金贵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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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贵奶奶就是我的亲奶奶。

我出生时奶奶已年逾半百，打小我就是听着老家冀中平原村子里的人们喊她“金贵奶奶”的声音长大的。

我家祖上是“穷大辈”，就是家越穷辈分越大。奶奶在老家村子里是辈分最高的。老老少少都喊“金贵奶奶”，还因为奶奶早年孤身一人撑起家庭，堪称我们家族“独木成林”的祖宗根脉。

奶奶生于1914年(农历甲寅虎年)，1999年（农历己卯兔年）辞世，享年八十有六，活到现在的话应该有一百零八岁了。奶奶的出生年代是中华民国北洋时期，那个时代中国老百姓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帝国主义侵略、国内军阀混战、百姓民不聊生。

还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奶奶就从十里开外的贫寒娘家嫁到同样是家徒四壁的我爷爷家。当时爷爷比奶奶岁数大出一倍，家里只有光棍的他和鳏夫的太爷爷父子俩人。爷爷本姓安，正如析文解字说的“家有女子方为‘安’”，奶奶的到来使得仅有爷俩的家总算是没有亏了这个家姓。

记得我长大后，听奶奶念叨说刚嫁过来时岁数太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做。开始的日子里经常把饭给烧坏了，心里很是害怕，可太爷爷总是说“没事没事，慢慢来就会好的...... ”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奶奶分明笑盈盈的，好像是回到了那个知晓哄小辈的慈祥的太爷爷面前。

奶奶说过，爷爷个子高能干活，有力气还好脾气。他们先后生养了四儿两女，生第一个孩子就是我大伯父的时候，奶奶才十六七岁。哪里知道，爷爷奶奶的夫妻缘分也就是十六七年，奶奶二十九岁那年爷爷暴病而亡，在此之前太爷爷业已过世。那时，奶奶的大儿子才十二岁，小女儿不到两岁，更难的是最小的儿子还在娘胎里，这个遗腹子就是我的小叔叔。奶奶的大女儿还是七八岁孩童，为了偿还安葬自己父亲借用的麻衣白布，到邻村债主家当了一个冬季的小保姆。

那正是日本侵华祸害中国人最厉害的年头，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人们常常逃到村子外边八里宽的大沙河滩地里躲兵祸。听人说，有一次奶奶拖儿带女随着逃难人群躲到了沙河滩里，才发现小女儿没带出来，当时还是孩童的大女儿执意跑回去，把还睡在土炕上的妹妹抱了出来。

就是在这条大沙河，几年以后，奶奶的大儿子在十六七岁的年纪，已经是华北野战军三纵队的英勇战士，跟着部队从张家口星夜奔赴大沙河布防，构筑阻击国民党军队偷袭石家庄、誓死保卫西柏坡的最后一道防线。

大伯父十四五岁就在老家晋察冀参加了八路军，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当兵的人真的是出生入死，奶奶为这个长年累月穿梭在枪林弹雨中的大儿子从早到晚都揪着心。有一次外边回来的人捎信说大伯父战死了，奶奶当时急得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徒步奔到三十里外的县城城隍庙上香拜佛，到县人民政府求人打探消息......

听老人们说，当年还是大孩子的大伯父是在家穷得没有活路才跑出去参军的。那个年代种地收成很低，孤儿寡母辛劳一年打的粮食大都被地主家强行收走。后来姑姑们告诉我，当时刚懂事的小叔叔连哭带骂地追着收走家里粮食的人。家里断粮的时候，只有十来岁的二伯父带着弟弟妹妹出去挨家挨户讨饭，大一点的大伯父不愿出去讨饭就时常挨饿。小弟弟饿得连哭带喊的时候，当哥哥的就是连哄带吓唬。

奶奶是家里唯一的成年劳力，大儿子当兵走了，她一个人常年靠“三寸金莲”走路下地劳作，饿得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就从地里拔一把野菜在河沟里涮涮放到嘴里咀嚼。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作为军人家属的奶奶只能拖儿带女去十里八里外的区人民政府讨救济，半路上大人孩子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就躺倒在路边等缓过来了再趔趔趄趄地走。最悲惨的是有一年下大雨把家里的破房子冲倒了，一家老小只好躲到别人家的矮小门洞里避雨......

即使是这样，不论是好心的外人还是别有用心的宗族不仁之辈，但凡是被劝说送养卖掉孩子还是被逼改嫁离家，都被孤苦硬撑的奶奶坚决拒绝了。老年以后的奶奶，跟我说起这些伤心往事时，哭诉的还是那么决绝：“我们娘几个能活下来就活在一起，活不下来就是死在一起也不能让孩子们在外面不知死活。”

奶奶年过八十以后，自幼视力不好一生顾家务农的二伯父因意外伤害过早离世。老家人都记得白发苍苍的奶奶哭诉的那两句话“从小跟我受苦的孩儿，现在有的吃了你也不吃了，有的住了你也不住了……”在场的老老少少无不动容，老辈人们更是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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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和家庭命运的转折发生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与众多穷人一样，翻身做主人是奶奶和她的儿女们真实生动的写照。

赤贫家庭有了房子与土地，奶奶和她一个接一个长大的儿女们，纷纷跟着识字班学文化，积极参加贫民团和妇救会，求得自身解放的同时投身于保家卫国和新中国建设。

前些年播映的电视剧《沂蒙》，片头题有“谨以此片献给我们的母亲和天下所有的女人们”。如同那个时代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剧中女主角于宝珍是一个贫穷山村目不识丁的中年妇女。作为千万沂蒙妇女的典型代表，这一经典形象真实再现了旧社会女性解放带来的变化。

同广大底层妇女一样，于宝珍本来没有自己的名字，是住在她家养伤的八路军首长给她起了名：“在过去，女人是根草，但在我们党内，女人是珍宝。”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于宝珍发自内心的激动和自豪：“首长说就给俺用这两个字叫宝珍。”由此我就想“金贵奶奶”的名字也正好应在这了。尽管奶奶名字的由来我以前从没有想到加以考究，但从我内心里更倾向于“女人是珍宝”这样一个说法。

奶奶前半生的经历，也总让我把她与小时候看过的电影《苦菜花》里的母亲形象联想在一起。作为那个时代的苦难母亲，我奶奶身上也有这样革命母亲的影子。她们都是在那艰难困苦的战争岁月，饱受旧社会凌辱和欺压的女性。坚强的母亲们，以劳动人民的热情和坚定，把爱党爱军的大爱精神和无私奉献的高尚情怀展现到了极致。无私地支持儿女参加革命，把自己伟大、正直、勤劳、善良、坚韧与淳朴的母爱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历尽苦难终于迎来胜利的黎明。

奶奶和她的儿女们在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境遇嬗变，充分体现了个人和家庭命运新旧社会两重天，真切体现了老百姓与人民军队还有共产党的血肉联系。奶奶的四个儿子中有三个先后参加了解放军。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和新中国建设，不仅直接关乎民族存亡与国家兴衰，而且与每个人每个家庭的命运息息相关。

大伯父先后追随杨成武和杨得志将军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为国征战整十年，因战致残是二等甲级革命伤残军人。我的父亲参军后大半辈子投身于大西北国防工程建设，是西北综合导弹试验基地（现在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早期建设者之一。叔叔参加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六十年代中后期去过抗美援越战场。

奶奶的两个女儿分别是村妇联和乡政府的先进青年，先后嫁给解放军干部后来都随军来到了北京。那个当年为了偿还葬父债务给债主家当小保姆的大女儿，后来成为部委机关服务局的工作人员。当年逃难丢在家里被姐姐抱出来的小女儿，半个多世纪后，过了退休年纪，成了闻名遐迩的北京“西城大妈”志愿服务队队长。

在旧社会年轻的奶奶哮喘病很严重，那时吃苦挨饿加上医疗卫生条件极差，哮喘病人很常见。老年后随女儿女婿来到北京治好了老病根，在当年这也是老家村子里的一桩奇谈。那时在老家哮喘病人得以除掉病根的很是少见。一直到改革开放初期，农村老百姓的生活条件特别是营养卫生方面还没有得到根本改善。我国正式宣布基本解决温饱问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前后。所以，奶奶老年得以身体安康，应该说主要是姑姑姑父他们接奶奶来北京救治和赡养的功劳。

3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奶奶作为寡母孤身撑起我们家族前身已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孤苦无依的奶奶扶儿挈女苦度光阴，独自拉扯贫寒落魄的一家，靠坚守苦熬硬撑，含辛茹苦地带大六个孩子，就此开枝散叶子孙成群，日益成为兴旺家族。到现在，凡五代已有子子孙孙八九十人之多。算上几代的媳妇、女婿已超过一百五十多口人，广涉三四十个小家庭。

现如今，奶奶的子女们作为第二代多已作古，第三代的我们对奶奶都饱含深情、印象深刻，第四代的曾孙辈对奶奶已经知之不多、印象不深，第五代的玄孙辈对奶奶就完全没有记忆和印象了。“树高千尺忘不了根”。无论说与不说，还是记得不记得，奶奶就是我们家族的祖宗之根，并且是“独木成林”的祖宗根脉。

十多年前我在云南工作的时候，在云南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和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都曾有幸目睹堪称一绝的“独木（树）成林”奇观。俗话说“独木不成林”，可是这里的“亚洲榕树王”就有这样独木成林的奇迹：一棵树的树冠投影面积，竟达一公顷之多，看上去就是一片绿色的森林。

它树身奇大无比，数十人也合抱不下，树干上抛撒出的一束束气生根深深地扎进泥土之中，气生根入土后长成的新树干达一百多根，已有近几百年的树龄，就此当地建立了一个独木成林公园。

“独木（树）成林有祖根”，想到我们生生不息的家族，说奶奶是“独木成林”的祖宗根脉，可谓实至名归并且当之无愧！

作为家族中第三代，我是奶奶孙辈中第一个离开老家在外读书的。记得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考上大学的时候，奶奶让小姑姑给我回信说：我们这祖祖辈辈大字不识的家庭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从上大学到后来进北京，我是孙辈中与奶奶相见相处时间最长，也是得到她老人家宠爱最多的一个。时常听她老人家念叨家族历史过往，自然对家族往事变迁了解和留心得更多一些。

二十三年前的世纪交替之年，奶奶驾鹤仙游。那个时候，我已博士毕业在国家科研机构履职经年，悲恸之暇我为亲爱的奶奶书就挽联一副：“坚强母亲扶儿挈女孤身磨难旧社会， 慈祥祖母含饴弄孙合家欢乐享晚年”。这么简单的两句话，远远不能道尽奶奶年轻时在凄风苦雨中独自承担子女家庭生存所经受的水深火热般的煎熬。奶奶和她的后代们所经历的从国难家愁到国泰民安的时代巨变，特别是个人家庭际遇的嬗变，在前后对比中能够真切深刻地表达出来。

独木成林，五代蝶变：

从国难家愁与穷困潦倒中走过来的奶奶，靠着朴素认知认定拥护共产党，支持子女们为新中国成立和国家建设抱薪添柴、添砖加瓦。奶奶与她的子女们，已经有过他们家国情怀与民族大义的时代担当。

奶奶的孙辈们出生生长在新社会，经历过计划经济短缺经济时代，对改革开放前后对比深有体验。在老一代打下的基础上，在工农商学兵各行各业各尽所能，与国人一道过上了全面小康的现代生活。

出生生长在改革开放以后，已经可以平视这个世界的第四代、第五代，是最幸福的一代又一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幸福，他们会责无旁贷地投身现代化建设并体验民族复兴的无上荣光。

如此想来，我的祖母“金贵奶奶”，我们“独木成林”的祖宗根脉，与有荣焉！

民间自古就有父母就是现世佛的说法。电视剧《人间正道是沧桑》男主角杨立青的父亲——洞明世事的贤达名宿杨廷鹤老先生还说过这样的话：都说菩萨是千刀万刀雕刻出来的，能通过这么多沟坎的女人，那就是活菩萨......

在苦难年代，孤苦无依的奶奶，经历了可以说是炼狱地火般的煎熬，坚强不屈向未来，苦尽甘来日月明，独木成林合家欢......

我的祖母“金贵奶奶”，我们“独木成林”的祖宗根脉，就是我们家族的现世佛，就是后代子孙的活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