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常倚梦,倚梦必故乡。
故乡,那是一个多情的梦,却也似乎也是一个遥远的梦。这是因为我离开故乡太久了。
我的故乡在苏北里下河湖荡地区,那里真的是天茫茫,湖苍苍,风压苇涛见水乡。在村南头,就是数十里方圆的湖荡,湖荡长着芦苇丛,一丛丛,一方方,夏天是青翠的苇林,耸立洁净的水面,宛然是诸葛军师羽毛扇下的八卦阵;秋天荡野洒罩着满野芦花,飘飘摇摇,洁白似雪。冬季,苇子收割了,但见辽阔的荡野和纵横的荡壕。
依稀记得,那湖荡充满着我童年的乐趣。
我有一个发小,大名叫宋伟勇,小名叫狗剩子。狗剩子似乎很难听,其意就是狗咬了剩下的,连狗也不要了。这也难怪,乡下人总是怕儿子长不大,据说有意将乳名搞得下贱一点儿,这样小鬼就不会带孩子走了,可以长命百岁的。于是,在小时候,我很少喊他的大名,甚至连“剩”字也懒得叫,只是唤他狗子。他竟然应了,他豢养的那条黑狗竟然也同时应了,吻着我的手,冲着我友好地摇尾巴。
我,与狗子,还有他豢养的黑狗,就经常闯进数十里方圆的苇荡去。
我们驾驶的小船叫鸭艄子。那鸭艄子修长而尖,小巧灵动。那是湖荡人的骏马,水乡的庄户人家想出门,鸭艄子就是双腿可走天下。
我们打着双浆,穿越苇壕,那时天地里洒满我们的笑声,洒满我们童年的乐趣。就在这里,我们摘菱角,踩嫩藕,抓黄鳝,掏鸟蛋,寻龙虾,捉螃蟹。这些活儿真够我们忙碌的。所以,每天带着晚霞回村时,小船里总是装着我们的收获。
有时,狗子爬上苇滩老槐树,去偷树上喜雀窝里蛋。那飞翔的老喜雀见了,恨得咬牙,它连番扑打着我们鸭艄子,在叫声中狞恶地用尖尖的嘴啄了过来。有一次,打双桨的狗子竟然被愤怒的花喜雀喷了一头烂屎,气得憨壮的狗子朝着这不屈的鸟儿挥舞双拳。鸟屎臭头,逼得狗子跳下荡去,埋进水肚子洗那光头。此时,船上的我躲在乌篷舱里偷着乐。倒是狗子养的黑狗十分护主,在艄前舱急得什么似的,又是跳,又是冲着喜雀狂叫,又是回眸关切地注视着水里少主人,那黑狗的满腔热忱,令我直至现在都记忆犹新。
童年的乐趣已经随着岁月远去,再也不会回来的。这是因为我进城学习工作,离开故乡已经半个甲子了。
狗子,你还好吗?
汽车沿着平坦的柏油公路向北方驶去。
近乡情更怯吧。所以,我开着车,一时间感觉心中有些空荡。我默念着宋之问的小诗:
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也不知道那村庄是否还是那条泥泞的路,也不知道前路是否有桥,或许还有摆渡的小船。也不知道童年时玩野了的芦荡,是否还有野鸭在水面上笨拙地惊飞,发出嘎嘎叫声。反正,思念中展现的多是故乡,那低矮的茅檐,那小院竹篱上爬着蔷薇和打碗花,那高耸八面风帆的水车,那缓步在田野小径上徜徉的憨壮耕牛,那村姑一曲惊艳的《茉莉花》。都是旧景旧物,都令人倍感亲切。
未曾想,一条宽阔的粕油大道,直伸展向村头。低矮而倦伏的村庄不见了,眼前却是一式样的二层楼小别墅,村庄变成了社区,令人几疑走错了路,仿佛来到一处度假村。
村道口,一位大叔伫立着,看我车到,伸头一看,居然是狗子。
我下车,喜道:“狗子,你好啊。”
宋伟勇也不生气,这一声狗子,唤醒了他童年的记忆。他拥抱着我:“回来了?回来就好。”
他胖了,他壮了,他雄硕硕的拥抱我,仿佛真有一把虎劲,把多年积蓄的童贞时的乐趣,全部泼发了出来。
我问他:“都干啥了?”
狗子回说:“养鱼。”
我问:“黑子呢?还在吗?”
狗子幽幽地说:“不在了,老了,死了,已经二十多年了。”
我说:“这黑子很灵动的,特别听你的话。怎么,还养狗吗?”
他说:“当然,看鱼塘不能没有狗。”
我问:“鱼塘在哪呢?”
他朝南边一指:“呶,就在荡那边。”
“我们看看去,好吗?”
他很高兴:“饭后吧,带你参观去,请你指导。”
狗子的家也是社区中两层别墅,家中装潢很是阔气,咱们城里生活设施,他一样都有。饭后,他带我去看他的渔场。我想,他一定让我登上鸭艄儿,领略童年的风光。可是,他却让我开车。我犹疑:“荡里没有路,怎么开车?”
他说:“你呆了,现在哪还有荡?都是田野了。到我渔场去,就有一条水泥公路。”
我听罢,十分高兴。一路开车看去,都是平展展的庄稼田,再无芦苇荡风光。不过五分钟,但见一处高阔的大门楼,大门楼上面三个镏金大字《渔光曲》。
狗子笑道:“到了。”
我不免狐疑,问:“你搞什么名堂?这里是你的渔场吗?”
他说:“是的。就是这儿。”
我下车,只见门楼大道两旁一路的电灯。不禁问:“你开玩笑吧,这里仿佛是一家公司。”
狗子说:“是公司,我的。”
“你的?”我越发惊喜:“你开公司了?养什么鱼呢?”
狗子说:“走着瞧吧。”
走不上一里路,只看见一大片规模宏大的太阳能光板,绵绵不绝,一排排在水面上耸立着,那黑黑而光洁的太能板,高高大大,全部朝南向着阳光。看上去,整个光伏太阳板区达到六平方公里方圆。在光伏太阳能板之间,是一条条纵横能容四米宽的的水道。有养鱼人就驾驶着鸭艄儿船在太阳能光伏板之间穿梭行驶着。
我问:“莫非你说的渔场就是在这光伏太阳能板下?”
狗子憨笑着:“是的。”
我又问:“人家电站允许你养鱼吗?”
狗子说:“不要允许,我自己决定的。”
我怔了一怔:“你自己决定?莫非你就是这光伏电站老板?”
狗子笑了,举重若轻地吐了一个字:“是!!”
这才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三十多年不见,一个老实憨厚的毛头小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为公司的董事长了。我不禁凝神盯着狗子看。
他被看呆了,有些尴尬:“你,看什么呢?我又不是美女。”
是的,他不是美女,但在我眼中,却比美女更耐看。耐看是他那充满活力的躯体,耐看的是他那诚朴的脸庞,耐看的是他那纯洁如水的眼神,更耐看的是他那无限未来的信心与潜力。真想不到一个从小在荡野里捞鱼摸虾的发小,竟然也走上高科技之路,赚太阳能光伏的发电的钱。
在他们那光伏发电站的三层工楼办公室里,他娓娓谈起怎样走上一条渔光互补的发财之路。
原来,荡野要改造,用一部分荡野之土填为农田,而挖了土的荡野,就被宋伟勇承包开发为渔场。起初也因鱼病与洪水亏损过。但是,后来做精了,赚了几百万元钱。他觉得还有些欠缺些什么。渐渐地,他打听到太阳能光伏能发电并网赚钱。他想,下面养鱼,上面发电,立体经营,不是创造效益更多吗?这样,他将想法告诉乡政府有关人员。乡政府很是支持,派遣专门人员帮助他建设太能阳光伏电站。这样搞有五年功夫了。
原来如此。我问,你这个产业市场怎么样?
他说:“市场没问题,我们靠近上海苏州无锡南京南通一线,这些城市鱼获消费量巨大。我们有专业增氧运鱼虾车直送各大城市的。至于光伏发的电,国家电网全部收购。”
过了一会儿,狗子陪着我到码头,登上一条电艇小船,缓缓地朝渔场光伏发电区开去。一溜清澈的水顺着小电艇流过去,令人感受到清风和湖水的滋润。到了渔场,换登鸭艄子,狗子打起双桨,直朝太阳能光伏板区深处驶去,双桨的打水声,仿佛令我又回到童年时代。
可是,童年时代回不去了,那洪荒似的芦苇荡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高大的象列阵似的太阳能发电光伏板,看上去无穷无尽,阵势强大得令人惊心动魄。
天空有一群白鹭在飞翔,洁白洁白羽毛,在蔚蓝在天空画下一连串快乐的音符。没多久,那群白鹭相继飘落到渔场水面,在太阳能光伏板下休闲,或在浅水墩上梳理白羽,或在水面上游泳,或寻觅渔场里小鱼小虾。
我问:“这白鹭吃鱼不?”
狗子答:“吃呢。不过,也没办法。都是一群野生的生命,就耗损一些吧。”
我看看不远处,有鱼在水面跳跃,打起一朵朵浪花。笑问:“那鱼,怕有一斤重了吧。”
狗子说:“可能有斤半重了。”他遥望着水面,若有所思。
我问:“想什么呢?”
狗子说:“我在想,这太阳能板间隔太阔了,都达四米远一排。能不能下面养鱼,中间发电,水上栽树,树上结果,有鸟吃果,鸟粪喂鱼。这样立体性养殖,是不是经济效益更高?”
我笑了,对这位农民发小的境界感到深不可测。他对鱼光互补似乎还不满足,还想更高的追求,以便最大限度利用这水,这天空太阳,这空间。我说:“当然可以,但是要进行可行性研究,必须选择一种既能在水面生长,又不遮挡太阳能光伏发电的树种。不能得不偿失。”
狗子点点道:“你说得对,先搞个课题研究,然后进行小块水面试验,如果成功再去推广。你说是吗?”
“是的,既要创新,又要稳健。你一定会将事业办得更好。”
桨声起处,又惊起一群鸥鹭,直向远天飞去。
在我看,这鸟儿,就象狗子飞翔的心,目标永远在前方,永无止境。
桨声中,看着鱼欢鸟跃,看着太阳能的光伏板无边阵列,看到中国现代化农业无限潜力,觉得大美的家乡,不再是梦中那个洪荒的芦荡,而正是这场渔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