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开垦
一
很多年后,每当王三水听着王二毛回忆起凤凰村的往昔,那片无边无际的野草荡总是最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一个宛如世外桃源的地方,在他小时候,凤凰村还未被开垦,他们一家靠着那片野草荡,过着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自在生活。那时候,王家的三兄弟——王一耕、王一团和老三,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巨大的改变即将来临,而这一切,都要从1970年说起……
凤凰村在六十年前是野草荡,这在历代县志中都有记载。沿着县城向北二十里,沿着颠簸不平的公路走来,公路西是掘苴河,东边就是野草荡。
在高高的公路上一眼望去是无边的野草,有苗条细长、茎比红草稍细、圆形实心的穫莛,它的茎秆表面光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似是身姿婀娜的舞者。杆圆、空心且长得比树还高、节子长叶子稀的芦柴,那芦柴的茎杆呈青绿色,每一节都像是岁月留下的印记,顶部的芦花在风中飘散,像是给天空洒下一片片洁白的雪花,那样子像在高处俯瞰群雄一般屹立;扁状的叶片在秋天抽穗,长成花絮的蒲草能和芦柴比高,蒲草的花絮柔软而蓬松,如同棉花一般,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外表像芦苇,但茎比它矮的乌荻,乌荻的茎部有着独特的纹理,颜色比芦苇更深一些,叶子也更加宽厚,坚韧地生长在这片草荡之中;还有无数叶片的茅草,茅草的叶片细长而锋利,边缘有着细小的锯齿,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
在这繁茂的野草荡里,昆虫们是这里的精灵。五彩斑斓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它们的翅膀像是精心绘制的画卷,有橙黑相间的花纹,也有蓝白交错的图案,每一次扇动翅膀都带起一阵轻柔的微风。勤劳的蜜蜂在花蕊间忙碌着,它们毛茸茸的身体上沾满了花粉,嗡嗡的振翅声仿佛是这片草荡的背景音乐。还有那灵动的蜻蜓,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光芒,它们时而悬停在空中,时而快速掠过水面,追捕着那些细小的蚊虫。草丛里,绿色的蚂蚱在草叶间蹦跳,它们的后腿强劲有力,一蹬就能跃出老远,稍不注意就消失在茫茫的绿色之中。蛐蛐儿隐藏在草根处,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叫,像是在演奏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此起彼伏的声音交织在这片寂静又充满生机的野草荡中。
野兔则是这片野草荡中的神秘居民。它们常常隐匿在草丛深处,那与野草颜色相近的皮毛是它们最好的伪装。偶尔,一只野兔会从茅草的掩护下探出脑袋,警惕地竖着长长的耳朵,黑豆般的眼睛机灵地转动着,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旦察觉到危险,它们那强壮有力的后腿猛地一蹬,整个身体便如离弦之箭般在草丛中穿梭,带起一阵轻微的沙沙声,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微微晃动的野草,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野鸡也是这野草荡中不可忽视的存在。雄野鸡有着华丽无比的羽毛,五彩的色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披着一件绚烂的锦袍。它们的尾巴修长而美丽,尾羽上那斑斓的色彩如同天边的晚霞,随着它们的走动和跳跃,尾巴微微晃动,折射出迷人的光芒。它们时而在草丛中悠闲地踱步,用尖嘴啄食着草籽和昆虫,时而振翅高飞,翅膀扇动的呼呼声打破了空气的宁静,在低空盘旋一圈后又轻盈地落在不远处的草丛中。雌野鸡的羽毛则相对暗淡,多是棕褐色为主,这种保护色让它们在草丛中更不容易被发现,它们安静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野鸡在草荡里觅食,小野鸡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欢快地追逐着草间的飞虫,为这片野草荡增添了几分活泼的气息。这些野草,粗细不一,有的细长,叶子有扁圆、有长圆、有尖角,这些杂草丛生,错综复杂地掺和在一起,远望去是一片稠密的绿色,近看这片绿就稠稀不一、深浅不同。
在这片如世外桃源般宁静的土地上,小鸟在蓝天翱翔、盘旋,偶尔栖息于草叶之间。鱼在浅滩悠然自得地游弋,阳光斑驳地洒在密匝匝的杂草上。时光仿佛在这里停滞,一切都被杂草所笼罩,唯有偶尔传来的鸟叫声打破这份寂静。
此地名为凤凰村,相传古时凤凰曾在此停留,故而得名。据资料记载,凤凰有着五彩斑斓的翅膀和修长的脖颈,在夕阳的余晖下,它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鹳颡鸳思、龙文虎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引颈高歌,那嘹亮的歌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此后,这片土地渐渐呈现出凤凰的形状,一块数亩大的高沙地宛如一只凤凰伏于草滩之上,它头朝黄海,尾向掘港,双翅舒展,于是人们便将这里称作凤凰村。
凤凰村的原住民中,王家三兄弟的故事颇具传奇色彩。老大王一耕年逾五十,妻子是李维英,两人育有一子王二毛,还抱养了李维英的侄女,而这个侄女后来嫁给了老二王一团的儿子王二法。老三则是倒插门,但孙子依旧改姓王,认祖归宗。
原住民们靠水吃水,大多以打鱼为生。清晨,王一耕兄弟三人划着船缓缓驶入草荡。草荡里满是野草,它们形态各异,高低错落,宛如一幅生动的自然画卷。王一耕用力撑着船,这舢板船头尖尖的,但在这水草丰茂的地方行速缓慢,水波拍打着船舷,水草擦过船身,由此可知水并不深。
夏日的阳光被野草层层阻拦,草丛中格外凉爽。苍蝇在四周嗡嗡作响,蠓虫也在飞舞。不远处,荷花盛开,荷叶宛如一只只巨大的手掌托着娇艳的花朵,蜻蜓在花间轻盈地穿梭,五彩的蝴蝶被馥郁的花香吸引,翩翩起舞。兄弟三人继续驾船前行,蝉鸣阵阵,王一耕索性赤着上身,准备撒网。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看到浅滩处鱼儿颇多,甚至有鲤鱼不时跃出水面。他将网撒下后,网缓缓下沉,他便轻轻地移动丝网,眼睛紧紧盯着水面的动静。这网并不大,边缘缀着铁坠,防止网浮起来。此时,三兄弟悠闲地抽着烟,盘腿坐在船头。一只白额燕鸥展开双翅,它除了额头是黑色的,全身雪白,嘴又尖又长,它先是站在芦柴上俯瞰水面,而后突然扎入水中。不一会儿,一只老鹰也飞过来扎入水里,然而兄弟三人的目光丝毫未被吸引,依旧专心致志地收网。
王一耕喜欢讲故事,白色燕鸥说:“天上为我最大!"哪晓得老鹰啄他背脊,白色燕鸥回头一看,急忙垂下头说:"舅舅来了!"这故事传下去,人们不叫他王一耕,叫他老鹰了,那意思拍屋的我为大!
天蓝蓝,水苍苍,草茫茫,王一耕目送鸟儿飞走。刚才还在眼前的鸟儿,这会儿却没了踪影。他轻轻拉起渔网,原本沉在滩底的网斗渐渐浮出水面。王一耕不敢用力,生怕惊走了鱼儿。随着渔网不断收拢,原本浮在水面上的浮子看不见了,挂在小网上的铁铊也没了踪迹。这网本不重,可像天女散花般铺开后,现在收起来感觉重了许多。打开中舱的盖子,舱里已满是水。渔网一节一节被拉上来,只见鲤鱼在网里跳动、挣扎,还有螃蟹在吐着泡泡,十条腿在网上攀爬。罗鱼、支丁、白条、白浪、激扣、浪丁、鲍鱼、催浪、长花、空浪、罗呼(这些可能是当地特有的鱼类名称)等各式各样的鱼都被聚到了网角。把手伸进网里抓鱼,因为网里有各种叶子和杂物与鱼混在一起,得仔细挑选。鱼儿在手中跳跃挣扎,鱼鳞滑溜溜的,得用两只手才能抓住,然后往中舱一抛,鱼一入水,又活灵活现地游起来。这样,第二天就可以去苴镇卖鱼了。
那些装着草的船因体积太大而进不了滩,割草的人一大早就上了船,船实在走不动,就跳下船进入荡里。遇到大鱼就用鱼叉叉,遇到小鱼就用舀网捞,放上诱饵,一舀一个准,第二天便到苴镇摆摊售卖。这里的野草也是好东西,荻茎可以做铺屋顶的片子,和稻草掺和在一起做屋顶,能十年不用修缮,也就是屋顶不会漏水。河边停了好些船,有人来割荻草,也有人割芦柴。有时候几条木船停靠在滩边,人们收起纤绳,顾不上脚下一泓泓的水。水浅时大船进不来,人们只得赤脚跳下船。夏天水有些温热,冬天水冰凉刺骨,可人们顾不了这么多,只要有草割就行。抓起镰刀割啊割,割下的草放在身后堆成一堆,再向前继续割,不但惊飞了鸟儿,连野鸡野鸭也被吓跑。脚边的螃蟹吐着泡泡慢慢爬着,干脆放下镰刀捉螃蟹。螃蟹不会游,只会爬,能遇到这么多螃蟹真是幸运。那十条爪子在沙滩上留下的痕迹变得十分凌乱且重叠。当割草人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时,螃蟹却不慌乱,也不逃跑,镇定自若。任由割草人把它放进尼龙网,也许它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溜达一下,却没料到是进入了死亡之网。野鸡野鸭在野草地惊飞逃窜,割草人很难捉到它们呢。泥有三种,缠脚土,黑泥土,夹沙土,'割草人如遇上缠脚土,那双脚就陷进泥里难以自拔,得费尽力气才得拨出来,眼前的芦柴像墙屏一样拦住,那长长的叶子一直拖到地上,茅草见缝插针地长在芦柴的四周,像大哥与小弟般形影不离,好不容易才找到穫莛。这里的空气那样的清新,微风从芦柴的叶子上吹来,吹得芦叶轻轻地摇曳,吹得眼前一汪汪溪水起了皱波,吹得芦柴的影子在水中晃动,眼前除了草还是草,密密的像一幅移动的画卷,眼前永恒不变的是芦柴,茅草,穫莛,弄得不好会迷路,而这些割草人看着太阳走的,看太阳在哪里就知道方向,把割好的草背到船上,中午咬几口馒头继续割,看时间根据阳光在野草上的移动来判断的,太阳快落山了,不关船满不满,还是早点上船,天一暗就认不得路了,白鹭在头顶上盘旋,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青蛙在萋萋草丛里跳着,空旷,一望无际的野草啊,这芦织障网,障网就是屋顶上放在衍条上订了椽子后的一层,障网弄好了才做屋积,后来被汪砖代替,现在呢就是用楼板了。这障网还好做前墙,三面土墙,前墙就是障网,好处是芦柴不要钱,花点功夫钱,这功夫钱是请人编织,王家兄弟三人就是做一行的,祖传的,我们这里叫拍屋匠,为什么叫拍屋呢,因为把麦杆和穫莛掺和好后一捆一捆地捆起来,再抛到屋顶上,一把一把地解开来,整齐地铺开,底下是障网,障网上刷了一层泡过水的烂泥,瓦刀摸来摸去摸平了,再把麦杆堆得有一手掌高,铺一把用拍板拍几下,等拍平了再铺。至于障网,先把芦柴捣平了,然后根据需要的尺寸剪一样长,芦柴在编织之前把上面的叶子撕掉,要在水泡上十天半月,芦柴变得柔软不再坚硬,刀把芦柴劈成两半,再木锤捶,揰扁了,就可以织了,这织是一节套一节,环环相扣,来不得一丝偷工减料,而且要扎得紧,一点缝隙也没有,要是有缝隙,障网上面泡了一层簿簿的稀泥会从缝隙里滴下来,主家一发现,工钱不给白忙活,而且一传十,十传百,就没人喊你干了,因而这扑屋匠看上去是粗活,也是细活,得保证新屋多少年不漏,那些挑泥筑泥墙的挑得满头大汗,大冷天的棉袄也热得脱,那耓耙掺泥的,耓耙舞个不停,得赶得上人家挑,那木匠刨桁条,定椽,做门窗,开始并不忙,等到四墙到顶,木匠这下忙活了,等衍条放好,传子定好,这后面就是扑屋匠的活,这是收工之作,和木匠一样,从早到晚在屋顶上不下来,但木匠却苦了,两只脚在二条传子之间跨着,定一根椽子,前跨一脚,就这样悬在屋上,别说干活,单二个脚跨一天就吃力,而扑屋匠不同了,不用肩担,不用跨椽子,首先织障网时选个遮风晒光的地方,手中的芦柴又不重,到屋顶做积时,因为铺了障网,就如平地,接地面上抛来的掺和好的小麦杆也不重,抹一层烂泥,也是接过来一桶一桶的倒,把小麦杆铺好了,用拍板拍齐,吃力了可以坐在屋顶上歇歇抽口水烟袋,这老枪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嘴的,当三面土墙筑牢后前墙用障网围的,围好了就上条衍,我们这儿叫上梁,王大带着二兄弟唱着富贵:
红绿布儿喜洋洋,
主家请我束缠梁,
左缠三把多富贵,
右缠三把福满堂,
你送梁来我送梁,
金梁登在玉柱上,
金梁稳坐玉柱头,
富贵荣华万年享,
万事如意大 吉祥,
恭喜主家福满堂。
唱富贵的头把就是王大了,他身材魁梧,腰粗肉圆,一脸的横肉,声音粗壮,底气足,唱富贵唱了几十年,没人比得过他,唱得个个都拍手,主家就包红包二块钱,那时候猪肉七角四分一斤,一天的工份不足一元,除了工钱之外还没人比得过他,使人羡慕不已。
2
每天一早,王家三兄弟各自背着拍板骑自行车出门。拍板是底下一块平板,上面是弓形的扶手,单手握住扶手,就能拍打麦秆。这吃饭的家伙简单,成本不高,可用起来有门道。首先是麦秆和荻茎掺和,麦秆多了,檴莛起不了作用,麦秆少了,麦秆就容易烂,比例分寸要恰到好处,这是他们兄弟三人掌握的秘诀,从不告诉别人。拍板拍打也有讲究,不能拍得深浅不一、参差不齐,这里面的窍门他们守口如瓶,毕竟这关乎他们的饭碗。
此时,太阳沐浴在习习春风中,新的一天开始了,风中传来野草的气息,带着几分清新,几分爽朗。自行车沿着河岸被纤夫踏出坑坑洼洼的小路前行,河堤上的芦柴和荡里的野草缓缓向后退去,自行车车头像醉汉般晃动,一路颠簸。老大王一耕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脸上带着些许胡茬,眼神中透着一丝慵懒,穿着一件破旧的双层绒厚褂,胸前磨破了,皮领子黑得看不见布缝,下身穿着黑灯芯绒裤子,慢悠悠地出了门。
老婆李维英带着儿媳张淑珍也忙起来了。秋天割茅草,用来打绳。等到芦柴开花,就织毛窝。每年这两项工作雷打不动。太阳白晃晃地照在大地上,照在门口的砖墙。这是三间朝南、三间朝东共六间屋,三面泥墙一面砖墙,周围散发着艾草的香味,那是艾草和茅草一起收割晾晒后的味道。婆媳两人把打草机抬了出来,婆老太李维英的头发开始夹杂着白发,额上的皱纹很深,像被牛深耕过一样,缺了牙使两腮瘪下去,眉毛浓浓的,眼睛闪闪的,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家里家外,在她的掌管下,风风雨雨过了三十多年。,小孙子两岁,坐在箩筐里,牙牙学语,快要会跑了,孙儿都是她带大的。吃过早饭,喂了猪(这猪专吃野草,不像现在的猪专吃饲料长膘),就开始摇绳了。李维英捧着一捆晒干的茅草,在摇绳车旁边坐下。
春风习习,远处野草滩的影子在风中黑黝黝的,有高有低,仿佛在缓缓移动过来,三十多年过去了,似乎永远就那么远,飘不过来。风一会儿嘤嘤地叫,一会儿像吹哨般铃铃作响,落在地上散乱的茅草屑被风吹走了。她日复一日地重复这工作,闭着眼睛都能操作。她单手握着木柄转动,木轮转起来,像激起青色的浪花,像迸发出青色的烟霭,吱吱喳喳地响,像奏着相同的音符周而复始。这时,儿媳妇张广平站在一旁添加茅草,这茅草随着木轮的转动而减少,得不停地添加。她脸上露出与三十岁年龄不相符的天真,脸色清秀,身材瘦小,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实际上手脚勤快不知疲倦,像有用不完的劲。看她那瘦若鸡爪的手,青筋都露出来,要是遇到个大力气的人,拎她就像拎小鸡似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她弯下腰,把茅草绳一卷一卷卷起来、捆绑好,绳子很厚,得整个手臂伸过去才能抱住。她把捆好的绳捧到垛下,轻轻一抛,就把成捆的茅草绳抛到垛上。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大口喝了两口水,继续把茅草塞到绳床上。
鸡放出来后,门前场上有好多鸡屎,而且看样子还在增加,因为主人一心搓绳,还没顾得上铲掉。鸡在场地上溜达,转了几圈,然后对菜园产生了兴趣。张淑珍差点抓上鸡屎,那鸡屎还赤裸裸地留在场上。张淑珍一面假装生气地吼道:“到处拉屎,不如打死你,臭烘烘的。”但她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可舍不得,鸡蛋全家吃不完,还能卖钱呢。这鸡放养到处找食,不用喂,鸭子也不用喂,把笼门一开,鸭子就摇摇摆摆地直奔草荡,一边走一边呱呱地叫,仿佛唱歌一样,但鸭子就会这一种“歌”,所以永远重复着。看到水,鸭子就像看到救星一样,扑通一声跳进去,悠闲自在地游着,到晚上鸭子自己会回来,所以不用担心鸭屎,鸡屎就不同了,鸡可不管不顾,真让人头疼。张淑珍一面铲鸡屎,一面恶狠狠地说着。这时候太阳渐渐西斜,照在背上有点发烫,不再是暖和的感觉了,于是婆媳俩把编绳机往屋前的阴凉处挪,两个人一人拎一边。小孙子莫名其妙地一个人笑着,难道是看到爬在前墙(墙上掉落着砖屑)上的蚂蚁像搬家似的忙碌?那些黑色的小点在砖缝里上下爬动,密密麻麻,缓缓移动,像千军万马一样跃动着,不知疲倦地奔走,那密密麻麻的黑点挤在一起,在朝东屋的前墙是泥墙,紧贴着泥墙是一排金针,金针的花还没开,这时显得十分翠绿,蜜蜂在金针的绿叶上飞来飞去,一会儿飞到泥墙……
蜜蜂在金针的绿叶上飞来飞去,一会儿飞到泥墙上的洞里,那是蜜蜂在泥墙筑的巢。现在蚂蚁从墙脚爬到泥墙上,像飘落着无数个黑点,散落在这褐色的墙上,然后各自寻找自己栖息的巢。所谓的巢,就是泥墙上的小洞,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三动在摇篮车里挥舞着小手,看样子他是想捉蚂蚁,不耐烦地挪动着脚,偏偏摇篮车拦着使他动不了身,他心里一急,急得嘤嘤地哭了,甚至急得尿了出来。大四岁的三运看到三动的心思,见他眼睛直盯着蚂蚁,哇哇地叫着,就赶紧抓来几只蚂蚁放在摇篮车上,三动小手一抓,马上就不哭了,还会心地笑了。
这茅草晒干了,还要在水里泡,直到软绵绵的才好打绳,这样的绳比稻草绳结实。以前生产队收绳,稻草、麦秆、棉花秆、蚕豆秆都堆在大场外面堆成草垛,风吹日晒,草垛需要绳加固扣紧,茅草绳因为更结实,成了抢手货,不用送过去,生产队直接派人用独轮车来装了运回去,这绳就像十八岁的姑娘不愁嫁。现在木轮吱啦吱啦地响,仿佛老牛拉磨发出的滋滋声,叶屑在风中飞舞,落在肩上、头发上、屋门口的大场上,像没头的苍蝇乱撞,甚至落到嘴唇边,让人不得不呸呸地吐口水。茅草绳像刚出笼的鸡,一圈一圈地从齿轮上下来,活蹦乱跳的,又像游动的蛇。张广平摇柄的手发麻了,她缓缓地站起身,甩了甩右手,又捶了捶发酸的腰,在场上走了几步。岁月不饶人啊,老了,以前编绳可没这种感觉,想到这儿她苦笑了一下。在这秋风飒飒的九月,风吹乱了她的刘海,田埂上的冬瓜叶子、番茄叶子、豇豆叶子被鸡啄得像锯口一样,叶子已经卷曲发枯了。眺望远方,那野草滩不再是黑乎乎的一片,而是有棱有角的绿,绿得那样深沉,有的挺拔高耸,有的低垂着,仿佛在喃喃自语,它们相互挤着、跳着,那模样像是要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翠绿展示给人看。那芦柴的四周被野草簇拥着,野藤干脆爬到芦柴上缠绕起来。风中传来野草的气息、河水的气息,和场上的茅草味混合在一起了。她搓了搓手,这双手因为长期拿茅草,手指都被染了色,手掌磨起了泡。她揉了揉眼睛,睫毛垂着,眼睛痒痒的,像是有东西在刺眼睛。
儿媳李维英收拾着家什,打扫门口的地。她弯下腰,屁股撅起来,用扫帚扫一扫,灰尘就飞扬起来,她赶紧扫进畚箕里。她解开裹在头上的毛巾,掸了掸上面的茅草屑,解下来放在小木凳上。她走进厨房,用茅草把铁锅刷了几下洗干净,把脏水倒进猪食桶里,把青叶上的枯斑撕掉,把番茄洗了一遍后就淘米,把米舀进铝锅里。这铝锅的柄断了,还瘪了一块。她坐到砖砌的灶后,抓一把茅草,划一根火柴点燃,红红的火苗开始窜起来,她急忙把茅草塞进灶膛里。李维英大步流星地回来,把菜油倒进铁锅里,油在铁锅里滋滋地响,炒菜的铁锅和煮饭的铝锅同时烧着。
整个上午,三动都很乖,有蚂蚁玩,他就安静了。他好像和蚂蚁特别有缘,只要有蚂蚁玩,他就不闹了。大四岁的三运拿着毛巾擦三动的嘴,因为三动要出牙,嘴角流口水。三动看到门前菜畦里有蝴蝶……那两个色彩斑斓的翅膀一扇一扇,逗是好看,三运急起直追,时而踮起脚跳跃,时而蹲下来,这蝴蝶仿佛故意和他捉迷藏,时上时下地飞舞,眼看着到了跟前,手一拍却飞走了,捉来捉去捉不不到,三运气恼啊,捉不到蝴蝶没得给弟弟玩了。玩了一上午的蚂蚁,再不换点新花样,怕又要不耐烦哭了,捉不到蝴蝶他显得非常失落,气呼呼地走进这大门朝东的厨房,屋里烟雾缭绕,弥漫着油菜的香味,张淑珍把芦柴杆一掰,拆断了塞进灶堂三动把蚂蚁全捏死了,没的玩就急得哇哇大哭,眼泪都流下来了。妈妈说‘乖,一会儿妈来喂饭。’可三动听不懂。”只顾哭,手乱抓,小脚踢着篮车,本来安安份份了半天,现在闹起来,看来要睡觉了,没有捉到蝴蝶,三动显得尴尬,他有点束手无策,眨巴着眼睛,皱了皱眉纹,露出一付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别哭,哥在这儿,哥陪你,刚才没捉到蝴蝶,要是捉到了就好给弟弟玩了,弟弟也不会闹了,他的脸上充满自责,不得不摇着篮车,但三动还是不满足还是哭,无奈之下张淑珍只得掸了掸篮格子粗布褂上的灰尘,搓了搓手,抱着三动向堂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拍着他的小肚,这一抱三动安份了,这堂屋是二间卧室中间是堂房,后墙中间贴着毛主席画像,一旁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宣传画,一旁是毛主席到安源的宣传画,广播响着,正在播放样板戏《红灯记》,尬山在说:"老朋友。"画下面是粮柜,粮柜盖上放着毛主席的石雕像,旁边是一个大相框,相框里放着毛主席像章,粮柜后面放着八仙桌,和粮柜一样由于长期不用而布满灰尘。睡会吧,妈妈吃好了,还要做事。"说着解开怀,给三动喂奶。轻轻地拍着三动,开始三动那双小手舞动,渐渐的睡着不动了,跨上踏步把他放在木床上。
外面传来说话声,走到门外一看,二婶于远珍带着媳妇也是她的小姑王知莲来了,二婶手里拿瓢,她看上去个子不高,那是因为腰驼了,看上去不是腿先跨步,而是脖倾斜着朝前先走的,这一比王知莲的个子就高,二个人的个子不一样高,她扛着一袋玉米来,玉米袋在她肩上晃动。她哎好哎好地打着号子,张淑珍晓得两家邻居,相距不远,要不扛在肩上没这么轻松,俗话说远路没重担,听到脚步,正在收拾碗筷抹桌子的李淑珍也走过门,接过王知莲肩上的玉米。王知莲喊了一声:""妈!"
"磨玉米彩啊!”李维英笑着说。她把袋子放下来说'歇会,再去磨,反正四个人磨,快。”说着往堂屋领。
"二婶,喝茶,吃中饭了吗?‘’张淑珍递过大碗, "三动呢?"于远珍喝着茶问!
"睡了!"张淑珍回说。
"我看看去,这三动挺好玩的,我不惊醒他。"说着往放着两张床的东房走,三运喜欢姑姑,往她怀里钻,大了抱不动了,幸亏抱不几步就放在踏板上,三动睡着流痰,王知莲看着笑了笑,伸着瘦长的手轻轻地摸着三动的小脸蛋:`睡都睡着这么甜,这小家伙会说话,将来一定是情种。“说着屋里人唏唏地笑。
“哥还是那么晚回来?回来啥也不做”王知莲问。
"是啊,二十多里,来回四十多里骑自行车也挺苦的,这路不好走,上班又辛苦,回来就别让他干活了。!”没想到嫂子会这么说,哥哥就是甩大袖子,哥哥就是懒,在厂里当个临时工,挣不了几个钱。“王知莲说。
"跟在他父亲后面他又拍不起屋,还不如到厂里去。不关他,自己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还不如回来跟着爸爸做事。"嫂子摆摆手,苦笑着说。"二团有信来吗?这当兵去不知啥时候能退伍回来。"
"来信了,说在部队里天天训练了学毛选,还弄了积极分子。"
"那好啊。“
"还入党了呢!前天来信说。“
聊着聊着,她们又到堂房,石磨放在门西边,于远珍拿条帚把刷着石磨槽,把陈旧玉米屑子扫进瓢里,看来这磨好些日子没用,沾着灰尘,爬着蜘蛛网,李维英铲着地上的鸡屎,铲到畚箕里。三个人推起石磨,这石磨圆圆的,中间有圆圆的心子,先把盛在瓢里的玉米籽放在中心,随着石磨转起来,玉米籽蹦蹦跳跳地掉进两块石磨中间,让石磨转动摩成粉末,李维英只手把瓢里的玉米倒进石磨中间的槽,只手拿着条帚把把磨好的玉米彩扫进木桶,这木桶放在槽的出口处,玉米彩就沿着槽顺势流下来,但还有顽固分子不随流,阻塞了道,只得用条帚把扫进出口,石磨吱吱地响,像放闷屁一般,三个人弓着腰,使劲地摧着木柄,这木柄是一个叉字形,先拉后摧,周而复始地围着石磨打圈儿,一圈一圈地走下去,走来走去是王二麻子上海安,还是在原来的地方,你越用力这磨越不听活,像懒牛一样懒洋洋的不愿动弹,得用巧力,就是三个人一起发力,俗话说是拧成一股绳,一起向前,一起向后,如果不一致,有可能石磨就拉不动,而他们一起磨了几年,相互熟悉了,就像舞蹈一样有了一致性了,向前,一致向前,向后一致向后,三个人的劲合在一起,拧成一股劲,石磨只得低头了,玉米被一点一点地压碎,压得从转动的石磨里流出到石槽上。在平常,他们的脚步神态是凑不到一起的,李维英显得老成有城府,做事看上去不急不紧,但她的韧性大,别人吃力了,做不动了,她还照样做,比如割草,开始她割不过人,掉在后面,别人弯腰酸了,垂腰站直了歇歇,喝点水,她还在割,她就像添了油的机器,忙得停不下来,她割得越来越在前面了,后面割下的草堆得越多了,这时候原本割在前面的于远珍就甘拜下风了,本来割在她前面的,偏偏这腰不争气,又酸又疼,关键时刻丢链子,不是技不如人,而是身体不如人,饭吃不人过是肚量,无所谓,干活干不人过,就气恼,好在二家人恰如一家人,谁也不计较,这时候主力军就换上了。"二婶,你歇会儿,我来。"张淑珍拿着镰刀来割,金秋十月,野花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不成规则地排成,显得那样的灿烂多姿,习习私风像伸出无数双巨大的手,摘着树叶,散落下来,那密匝匝的野草挂着树叶,那草滩的河面上飘着树叶,风中传递着成熟的气息,传来桂花的芬香,那黄黄的桂花挂在桂花树的枝上,风一吹就像粉末一样散落,散落得连这茅草不但散发着臭巴巴的烂泥味,更散发着桂花的香味,这香味在随风弥漫着,眼前除了桂花的香味再也没有别的味了,以至于张淑珍的头发上也有桂花,别看她瘦条条的,屁能打得躺,谁也看不出她干得快,正因为瘦她干活才敏捷,像猴子般跳上跳下,骨瘦如柴,弱不禁风,块头又小,偏偏这些茅草到她面前格外的听话,现在像割稻一样抓一把地割,割好再向前跨一步,遇上沙土还好,要是遇上黏土,也就是缠脚土,那就麻烦了,脚不但有可能塌进去,那土还黏在脚上,跨步不但要带上泥,还要使劲地拨腿,这割的速度就慢下来,仿佛一个人掉进缸里跳上跳下地双手紧抓着缸口跨出来,天为帐幔,地为席,这茅草就是专用来做席的,还好用来和芦柴花一起做毛窝,所谓的毛窝就是冬天穿的鞋子,厚而且笨重,老师老师你别怪,我穿的毛窝跑不快,由于是用了芦柴花掺和在毛草绳用,虽然笨重穿在脚上却不笨重,外面套上塑料纸,可以在雪地里行走自由不打滑,可以狂奔,可以跳跃,每穿上新毛窝就像过年一样快乐,瞧,那芦柴花还新的,新的有点白,这芦柴花和茅草交叉穿插像织网一般,别看这鞋不大,花的功夫非常细,不但要一把一把地穿过去,还要穿得结结实实,一点空隙也不能留,那么粗的针,一针一针地穿过去,拉了又拉,拖紧了再拖,一点空隙也不留,这毛窝穿在脚上轻妙而不重。
磨玉米啊,磨子啊,你快点转啊,一前一后,前仰后趄,就像舞踏一样,做着单一的动作,就像过山车一样,往前推,整个身子就倾斜向前,三双手一致如一地推,到头后再朝后拉,一前一后,张弛有度。"听说了吗?南边的黄家荡草荡要开垦啊!听说是二十一团来的,部队啊!”王知莲说。
"没事的,反正开垦不到我们这儿!”张淑珍说。“这草荡一整理,就剩下我们这儿了,物以稀为贵,以后咱们这儿的茅草绳茅窝就涨价了,就好卖了。"于远珍说。
“我别的不担心就怕我们这儿也要开荒,到时候咱们这儿的茅草也没了!李维英说。
这样的生活在一九七0年打破,南边比这里更靠县城的耿家荡被二十一团开垦成功,全县就剩下这最后一块草地,终于要开垦攻坚了。王一耕做梦也没想到他端了大半饭碗,说没就没了,多后年,头发花白年老体衰脚步酬跚跚的他摇头说:跟不上时代了。"想当年他可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拍屋匠。
3
天上的神灵,地上的精灵啊!显灵显灵,天灵灵地灵灵。"李维英饭吃得好好的,突然筷子一放,两眼像死鱼的眼睛一样翻白眼,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控制不了,脸抽搐。弄得桌上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急忙扶住她,生怕她跌倒,没想到王一耕笑了笑:"没事的,老亦上了身。"王二毛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把门关上,万一被人发现告密,封建迷信是要抓坐牢的,他的心一下子悬到喉咙口,怕怕失失地朝妈妈摆摆手,但妈妈根本不关,依然我行我素地怪声哼哼,一字三调,拖很长,就像唱歌的长调音,两个小孩不知怎了,一人一个拉着奶奶的手,老爷上身,连李维英自己也麻木,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啥样子。
“开天劈地,盘古开天,辟我茹蒹,天茫茫,地苍苍,我来了,烦请土地爷转告诸位草神,这里要开耕种食,不长草了,人心不古,不毛之地没人要。请你安儿移步,不要弄出乱子来!”说得李维英牙齿打颤,额上冒着豆大的汗,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
天上的神仙,地上的神仙,草里的神仙,河里的神仙,急急如漱漱,大帝令牌在此,赶紧速离。'李维英的手挥舞,那样子像拿着令牌似的。
这可怎办啊?刚才吃饭时还好好的,王二毛记得好几年前母亲也这样发过,当时他少年气盛,硬拖着妈妈走,坐得好好发这神经,走就是,被他父亲王一耕喝止:"老爷上身,没事的。“破四旧了,这病没发也就逃过一劫。
熬过很长时间,对这家人来说实在太漫长了,这大路口上万一有人走过来怎办?真让人提心吊胆,心提到嗓子口,生怕外面传来笃笃的脚步声,抑或传来低沉的说话声,会把他们吓嗦。求求你了,快点结束啊,天空中乌云密布,黑鸦邪的云摧枯拉朽地飘来,外面一片添黑,雨啊,你快点来吧,雨一下就没人走了,这令人陶醉的夜晚,被李维英一闹,美好的心情就没有了。
"怎么样?神仙怎说的?"王一耕不放心地问,他一脸的担忧,脸上充满困惑和不解,好端端的草荡说没就没,他气呼呼地咕了一口酒,这扑屋用的莛啊,这做毛窝的芦柴花啊,这搓绳的茅草啊,?想着想着长叹了一口气,王二毛最气恼,本来他在厂里干得好,因为是临时工,被叫回来开垦,本地人本来就不够,怎能放出去,他张开嘴,上嘴唇和下嘴唇扭动,却发不出来,伸出去扶母亲的缩回来,现在母亲坐得好好的,不会跌的,不得不把手搭在自己的胸前,满脸惆怅地问:"妈,你是怎了?"
但是并不答理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说话的口气也变声了,变得粗壮,声调是长亨,像唱戏一样,就是被烟囱里的烟呛了似的咳嗽,像一个梦游的人,对眼前的一切自己也不知道。那扭变的脸,那时而狂啸,时而低吟,两眼时而无神紧闲,时而怒睁,桌子一拍,发起脾气来。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被拍得跳起来,可见力气之大。"奶奶!“两个小孩伏在她怀里,一边一个,这是她最喜欢的孙子,但现在却反常,根本不去答理,好像不存在似的,当空气一般。
快要下雨了,外面风嘤嘤叫着,仿佛要把门前的槐树连根拔起,把芦柴吹弯了腰,本来挺直的,现成了驼子,树叶子像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被狂风吹卷着从草荡直奔这屋了,蝉的叫声在这风中显得格外的孤单了,被急促的风声吞噬。
汗流浃背,满额头上都是汗,突然,浑身抖动的李维英长舒了一口气,猛地一惊,仿佛从睡梦中惊醒,惊魂未定地眨巴着眼睛,一脸的迷惑,不解地问:"我这是在哪?"
这一问把王二毛问得懵逼了:"妈,你这是在家吃晚饭啊。”
但是李维英直摇头,刚才的一切使她精神恍惚,啥也记不起来。恍惚得她直晃脑袋,抓搔着头发,头发也被抓乱了,头发变得蓬乱。
王一耕失望了。本来他想问问神仙怎说,可她啥也记不得了,这个死老太婆,这不是添乱吗?他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暗红的煤油灯在风中一闪一闪,风是从泥墙的缝里,从门隙里,从窗格的隙里,从屋顶的烂障网里透过来,一阵凉意扑面而来,但还是凉不了王一耕心中的火热,祖祖辈辈流传下的草滩说没就没了,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这草到他这一辈就断根了。但他说不出口,那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党决定的事就要办的,他不敢流露出一点不满。
门被风吹得吱吱声,窗被风吹哐哐作响,芦柴花白絮絮的,茅草那尖尖的草是那样青嫩,仿佛在默默地诉说着什么,那树的果子是野梨,野桃,野枣,散落在草上,散落在河面上,红的,青的,开着各式各样的花,五颜六色,各抱神姿,这些花的清香使睡梦中的王一耕匝了匝了嘴唇,感觉到一种淡淡的甜意,醉酒后打着鼾声,王一耕在梦中见到这一片草滩上,看到那婆娑起舞的芦柴,那颀长叶子仿佛在久久地等待他,河水滔滔,小船潺潺地行着,王一耕,告诉你,这里将是绿油油的稻田和银光闪闪的麦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一种久违、亲切又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仿佛在轻轻地呼喊着他,他四处张望却看不到人,他右手搔了搔散乱的头发,抹了一下胳腮胡子,天空,大地,草滩,芳草萋萋,在他的梦里连在一起了,老大啊,王老大,王老鸦,王拍匠,天上为鸟你最大啊,你给我拿个主张啊,,,大雨滂沱,雨像千条丝万条纱地从天下瓢下来,敲得屋顶像敲面盆似的咚咚咚作响,发出水缸爆裂的声音,雨中传来莺燕凄厉的叫声,传来猪啃圈的声音,传来草的气息。在草与草之间。有一种声音呼喊着他:王老大,王老大,他赤脚走过去,踏得芨芨野草吱呀呀呀作响,跨过缺口,涉过浅浅的河滩,花香鸟语,不是桂花的香味,但分明有一种叫不出来的香味,再看一看吧,哪怕只有一眼,以后就看不到了。不是一种久违的感觉,而是一种回家滋味,几十年了,从小在这芦柴丛中长大,一开垦啥草也看不到,他有一种舍不得的滋味,空气中散发着清香,有一种声音在呼喊着他,是鸟邪还是鹌鹑?那尖尖的嘴巴上下蠕动,在草与草之间,树与树之间不时跳跃,绿色的叶子与鸟黑色的翅膀交相辉映,
"王老大,他们这么做,我们的草地都没了,你怎么不出面说一说,老祖宗留下来!”
"王老大,他们这么做,用牛把草地翻耕,你怎么不出面说一说,老祖宗留下来。"
"王老大,他们这么做,以后再也见不到草了。你怎出不出面说一说,老祖宗留下来!"
睡梦中的王一耕被无数个声音呼喊着,那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又那么急躁,他感到被这声音重重地击了一下,像木桩一样渐渐地倒下来,天空在下浮,大地在下浮,他整个身体都在下浮,他不像冬眠的蛇一样卷成一团,整个身体直挺挺地下浮,无数个蜴蚓爬到他身上,地必虫钻进他的头发里,蝌蚪从窝里慢悠悠地爬出来,在水中悄然无声地游着,眨眼间突然变成青蛙在他身上跳来跳去,他们在轻声地呼喊着:'王老大,快醒醒,他们要开垦了。"
王老大沉睡着,就像一片落叶在小河里飘浮,缓缓地离动,他不明白那些青色的叶子怎么一下子变成黑色,他的身体里酒精在发挥作用,变得潮呼呼热烘烘了,他的手舞动着,像要抓住一样东西,这是啥啊,决不能让他走,一走就要,就要帶上它,哪是什么?是龙?不像,太小了,是凤凰?却没有翅膀?是巨蟒?哗哗地游着,身子是那样的笨重,一下子游入草丛中,现在有草让你躲,将来开垦了,看你躲哪?他感觉到自己就是这蟒蛇了,在这泥土,草滩,河水,月亮,野草,组成了眼前的一切无数个静静的夜里游动,这轰轰作响几十万次的蟒蛇,眼看着宁静夜就要戛然而止,仿佛黎明的号角就要吹响,草滩就要成为昨日的记忆,死死地缠着在这里,拼命地挣扎,我的草,我的草滩。
这里无边边际的草滩,将变成沧桑良田,野草絮絮而泪,割草人呜呜咽咽地唱起歌,苍鹰展翅而飞,蚂蚁在树上在草上哭诉,野鸭从水面上跳出来,如诉如泣地嘶呜,这里的一切将成为过去。他困息,困息得简直化为齑粉,和这小河这草滩融为一体了。
仿佛自己就是一条小鱼,在这草滩里浅浅的河滩上游着,看不到水花,看到的是白光闪闪的鳞片,像响箭一样一闪而过,粼粼碧波倒影着芦柴,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水啊,洗一洗酒醉得头要破裂的王一耕,他的心扑扑乱跳,一阵茫然,没穫莛了,怎拍屋啊,他那赖以生存的糊口的手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心如刀绞,就像刀架在脖子上,多年后,王一耕想起这一夜,瓢泼大雨敲不醒他,呼啸的大风唤不醒他,
无数蚂蚁在他身上爬,爬得他浑身痒痒的,他都不知道该抓哪儿,他心如火烧,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睁不开了,浑身热烫热烫的。他想赶快跳进水里,让凉丝丝的水泡一泡,那该是神仙过的日子,可眼下呢?无数个米粒大的蜢虫在眼前飞舞,呛得眼睛睁不开,风中传来野菊花的清香和栀子花的芳香。像有无数个镰刀在挥舞,听那野草被风吹得嘤嘤作响,被割得哔哔哔赖赖作响,一片一片地空下来了,野草一茬一茬地堆在一起,完了,没草了。李淑英的头发被掀痛,一下子疼醒了。‘干啥呢?’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喃喃地问,只见王一耕的手不停地挥舞,那样子像要伸出去抓住飘飞的气球,嘴角上流着口涎,自言自语不知说着什么,她一脸惊愕。先前一些事伤了她精神,本想好好睡一觉补补,没想到刚睡着就被惊醒,老头子的脸被酒灌得通红,连呼吸气中都带着酒的气味,浑身散发着酒味!
她急忙摸了摸王一耕的额头,发现不发烫,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雨中传来青蛙鼓鼓的叫声、蝉的叫声、布谷鸟的叫声,还有雨后从屋檐上滴下来发出的滴滴声。雨掀起一阵阵雨雾把窗格贴成灰色,雨水从门槛里流进来,一直流进卧房,地面上一泓水看上去汪汪汪的,在暗夜里发出丝丝亮光。李淑英伸手摸到火柴,点着了煤油灯,灯罩里那红红的光一窜一窜的,被风吹得摇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醒醒,你怎么了?’王一耕动弹了一下,并不答理,翻了一下身又睡了。
王一耕又上门户上做拍匠了。这几日他被梦折磨得神情恍惚,眼睛里布满血丝,打着呵欠。雨后天晴,泥路上的烂泥在自行车轮胎上滚动,轮胎转了几圈,这烂泥掉下来,新的烂泥又来了,就这样周而复始。他走走停停,停下来是用芦柴杆把轮上烂泥剔掉,感觉不是车轮在吃力地前行,而是眼前的芦柴像摊开双手拥抱他似的,缓缓地向后退却。
兄弟三人终于骑到这户砌房的人家。几天不见的太阳终于露出脸来,白晃晃的阳光照在这场上一汪汪的水洼里,那编织好的障网上挂着水珠。石灰和泥掺和好的塘里泡满了水,不得不把水放掉,砌房的人家都是把泥挑来把墙基做高,夯得结结实实,虽然下了几天雨,水流下去了还没积水,也不打滑。小砖被水泡得褪了一层黑,颜色变得浅蓝了。不远处挑泥的塘盛满了水,成了小沟了,得把水舀掉才好挑泥,砌屋的主家最怕这种下雨天了,舀水要耽误工程,这一舀水可能得拖好几天呢。没办法,得先把水放掉,水位太高了。挑泥墙的人都去挑着木桶去担水。墙的工程被耽误了,不过编障网没受影响,工人们把劈成二半的芦柴泡在水盆里,那些被芦柴磨出老茧的手掌,和被芦柴划出一条条印的手指,拿起泡好的芦柴一根一根地穿起来。
在一旁穿芦柴的老二王一和轻声问:“大哥,你这两天怎么满脑子心事?”
王一耕皱了皱眉毛,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说:“哎,这活怕是以后没的做了。”
“怎么了啊?看你愁容满面的,遇到啥烦心事了?”王一和不解地问。
“这一开荒,穫莛这种野草没了,没它这拍屋就做不成了。你说以后咱们做啥?”
“哥啊!你这是看戏淌眼泪,替古人担心,人家生产队开得好好的,咱也就种稻种麦上工了。”
“看来老二你没把这当回事啊,说的也是,以后咱也是社员了。”
“你晓得的,南边黄家荡是被二十一团来开垦的,搬来的人家都能拿工资,成了拿工资的农民,好些人家争着去呢。”老二笑嘻嘻地说。
“有这好事?”王一耕一听大喜过望。“要不二毛回家比在厂子里挣得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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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革委会主任童望年带着测量队来了,没有敲锣打鼓的欢迎仪式,悄悄的来,被这茂盛的芦柴一拦,别人看不到,也就没人晓得,到了春天,天渐渐暖和,身上还穿着棉袄有点热,脱掉又怕冷,不得解开钮扣,路越来越窄,野草越来越挤,芦柴的叶子从褂子上划过,这些野花茂密,穫莛,芦柴,蒲草,鸟获,茅草,香蒲,苮棵,芒棵,青蒿,三角莞都高过头顶,走着走着就穿进这密不透风的草丛里,地上越来越烂,水越来越大,自行车骑不了,只得放下来,徒步而行,走不了几步,脚上的解放鞋湿透了,干脆把鞋也脱了,赤着脚,行走自由。百合,三角子,蕈子,小蒜,萎这些爬地上的低矮的植物渐渐多了,于是,走着走着脚又踏在草上了。踏得水四溅,溅到裤卷上,溅到棉袄上,踏得野草吱呀呀呀响,把野草压扁,脚步一跨这草又挺起来,不但芦柴上缠着的青藤划着脸,连脚底也稍不留神被地上的疾藜刺,虽然是初春了,这水还是凉丝丝的,走不多远,脸上被划出几条印,脚底被刺出血来。大家不得不停下来,放下测量仪,只手扶起一把芦柴,另腿拎起束,弯下腰,只手揉揉流血的脚指,十指连心,痛得脸皮直皱,刺得厉害的甚至哎呀哎呀呻吟,童望年气得直瞪眼睛,沮丧,这样子太气人了,想当年老子中弹流了那么多血也没呻吟,一点男子没的血性也没有,"就地休息。"
眼前的野草高过人头,遮天敝日,茫茫的一片,看不到远方,童望年在公社干了十多年,才第一次走进这草滩,连大干快上的大跃进也把这草滩遗忘,这些年来抓粮抓田全公社里四处走,怎这地方没上啊,他那皱纹巴巴的脸上 露出尴尬,他觉得这些年来这荒无人烟的草滩的存在使他感到失职,以粮为纲啊,怎还有草滩。心里也就急躁起来,瘦长的脸板着三斧头劈不进,奶奶的这点事也算回事?老子鬼子的子弹吃过,国民党的子弹吃过,这点小事当啥,小菜一碟。这位姬鹏飞的警卫员,陶勇的警卫排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瘦高个,脸上瘦巴巴,看上去身上没几斤,谁也看不出来,就这么个瘦里把肌的是个干大事的人,他说一不二,脾气急躁,凭他的老资格,就连县革委会主任也要让他三份。
"就从这测量起!"他信心满怀地指了指说。
于是大家开始忙起来,打开背来的茅草绳,拉着往草丛里钻,测量仪竖起来,那头发乱卷的青年眯着两个眼睛凑到放大镜前,一旁有人记录着,雨过天晴,睛空万里,白云朵朵,芦柴上水珠被太阳烤开了,在这密匝匝的草丛中感受不到阳光的灼烈,一阵阵凉丝丝的春风扑面而来,眼前是一片翠嫩嫩的绿,这种绿与稻田的绿与麦田的绿是不同的,相比下眼前的绿是那么的高,那么深,给人以截然不同的感觉,董望年抽着劳动牌香烟,烟从鼻孔里出来,形成雾气,那额头皱纹深深,显得老成老练,他一脸的沉思,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望不见边际的草滩,心里五味杂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这十里八里全开荒种粮,该有多少收入啊!现在以粮为纲,这简直是浪费,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一想到这心如刀绞,自己这个主任做得窝襄,白花花的大米啊,那就是钱啊,是从他手掌心流过去的啊。他有一种负罪感,内疚感,恨不得立马开工,他目光炯炯地望着的草滩,这草滩像明晃晃的刀一样刺着他,使他一脸的愤忿,奶奶的,国民党日本鬼子都打跑了,还在乎这草滩,他卷了卷棉袄袖子,忿忿地把香烟蒂头抛掉小蒜上。他们开始着茅草绳往草丛里窜,这地方本来是没有路,要么弓腰从草的缝隙里钻过,要么手把交叉在一起的芦柴扠开再跨过去,他们在野草的魔掌里挣扎,仿佛每一棵知道了即将消失的恶运,都鼓足了劲与这些测量的人作对,要不脚一滑,差点跌个趔趄,幸亏只手紧紧地抓紧芦柴才没跌倒,脚下的草一会柔软得像海绵,一会儿坚硬得像被碎砖支脚,一会儿被带刺的蒺藜刺,幸好脚底皮厚,这些人从没见过荒的滋味,这下长了见识。缠脚土的泥长期被草根泡着而散发着呛人的臭泥味,沾在腿上的黑沉沉的,不一会儿这泥因为走的路多或者被芦柴碰掉下来,偏偏新的烂泥又来了,走这草荡真麻烦,蹲在草丛里看不到太阳,突然走到没芦柴的地方,草一下矮了,头顶上没东西遮了,突然白晃晃的阳光射过来,感到太阳的威力,一弘弘白光感受到阳光的刺眼,脸上也热烘烘,与刚才的截然两样,眼前的野草簇围在一起,伸着腿踢着腰打着呵欠,仿佛从睡梦中惊醒,是被这脚步声惊醒的因为越向草滩里走,一里面就很少有人走过,眼前这一片浓浓绿啊,在风中掀起一阵阵绿色的波浪,一浪高过一浪高过一浪,这里没有屋,没有路,更没有行人,显得格外的清冷,仿佛成了桃花源了,清风习习,绿波碧碧,这里没有劳动的号子,不必挥汗如雨,没有争吵,一切都那么静,静得能听到相互之间的呼吸声,这茅毛绳看上去挺多,一拉只有二百米长,一个人拉着头走在前面,只就苦了他了,作为开路先锋,不但把缠在一起的芦柴分开,还要注意脚下有没有带刺的蒺藜,不得不把绳背在肩上,后面的人紧紧地拉着,把绳拉直,为了拉直,中间的人不得来回走,发现弯了赶紧这绳一路拉过来,经过几回折腾,上面沾满了泥水,看不出本身的绿色了,弄得拉线人满水都是泥水,连棉袄也溅满泥斑。现在他们在泥水里涉足,这水看上去没有多少,可脚一踏整个身子就要陷下去似的,赶紧把脚拔出来,因而进度不快。童望年心急如焚,这么慢悠悠像老牛,啥时候才测量好啊。万事开头难,他脸露不快,却又不好发作,一天忙下来,大家弄得浑身像落水鬼似的,简直和泥水打架,大家忙得挺辛苦,要怪就怪这草滩了。夕阳西下,红红的球在远处的草上滚动,那绿色的草变得红了,像火烧了一般。
"收工吧!“眼看着天快要黑了,怕天暗了认不得路,黄望年不得不无奈地说。突然从草丛里跳出大黑野兔来,像箭一样穿过,眨眼间消失在这茫茫的草丛中。青蛙从脚边跳过,蚂蚱从草上爬着,稍不留意这蚂蚱爬到腿上,拍的一巴掌把蚂蚱打死,蛾子密密麻麻地在眼前飞舞,扑面而来地要扑到脸上来,刚要伸出抓,蛾子却飞走了。
大家长长地舒了口气,就差欢声雀跃,把草上扣了几个扣,做了几个标志,又挖了十几个泥块,压在草上,这样明天来就认得了,直接奔过来就好认。
黑鸦在头顶上盘旋,鹑鸟扑的一声飞过,咯咯地叫,那叫声宛转而尖锐,抬头望去这鹑鸟渐渐地变成一个黑点了,不远处听到潺潺流水声,依着声音从草丛中望去,不远处一条小沟掩在草丛中,虽然不宽,却能行驶小船,好不容易听到说话声,原来有人站在船口打鱼,这地方太隐藏了,看那船被芦荡划成几段,只有从芦柴的缝隙里看到了他,只见他只腿一跨,身子一倾斜,像抛铅球般把鱼手网抛下去,可惜船太小,使他不好起步。哗哗一声,网鼓足了劲向四处散去,一会儿就沉到河底看不见了,大家纷纷放下手上的东西,绳,比人还高双倍的木尺,还有那测量仪,停下脚步看撤网,那人把扣在手上的尼龙网线抖了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河面,那注视着,但网沉到河底己看不到了,谁也不知网里能打捞出多少鱼,这些人充滞好奇地看,目光里饱含着一种新鲜感,终于等到起网了,那网绳被轻轻地一把一把地缓缓地拉,那样子像生怕把鱼惊逃,那网渐渐/地浮出水面,那人费了好大劲才把网捞到船头,他蹲下来,把鱼网一点一点地翻过去。
"天色不早了,还是回去吧。"童望年催促。
大家不得不继续向前走,来时走过,留下脚印和被拆断的芦柴使他们不再辨认方向。
天空越来越苍白了,太阳越来越苍白,苍白得远处天和地嵌在一起了,好不容易走出草滩,终于在天黑之前走出来了,就像刚从前线下来的战士,他们欢^呼雀跃,仿佛从冒险王国里探险回来,草已经被甩在身后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恍如隔世,仿佛从梦境里走出,现在这路结结实实,没一点水了,看到不远处的一排屋,这屋前挂着衣服晒,表明这里的的确确住着人家,走了一天,他们的腿像绑了石头般沉重,衣服全湿了,身上全是烂泥,像和泥打过架似的,浑身像散了骨似的,往地上一坐不愿动弹,现在看到人家,就像看到救星一般,只见鸡咯咯地叫着奔向鸡窝,鸭摇。摇摆摆坤士味十足地奔向鸭窝,场上堆着茅草垛,芦柴花垛,一个五十多的老太和她媳妇模样的人正在门前的打草机前打绳,打好的绳一捆一捆地堆在泥墙下边。童望年朝门前场上走去,一边走一边招呼。"大姐!"李淑英见有人喊,放下摇柄,从短凳上站起来,欠起身,眼前这人浑身是泥,像掉在泥塘一般,不认得,只得眨巴着眼晴。一脸木讷地问:“你找谁?"
"这你家吗?”
“是啊!“
"向你借个地方洗个澡!"
眼前这人胡子拉碴,头发紊乱上沾着泥巴,一清瘦的脸上充满疲劳和倦意,棉袄和棉袄都湿的,目光炯炯有神,说话清脆。
行!"李淑英爽快答应。出门在外哪个没个难处,洗个澡也是个简单的事。她看着这些人向东边的大路走去,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己,哪晓得这些人一会儿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后坐上绑着挎包,自行车旧得除铃不响,别的都响,他们下了车,把自行车撑起来,从后坐上解下尼龙绳捆的挎它,打开挎包的拉丝,从挎包里拿出干净的换洗衣服,和毛巾肥皂,李淑英看出来了他们都要在这洗,她数了数有八个人,这洗澡不能用冷水洗,会冻着生感冒的。看着他们浑身湿得和泥打滚,她心生怜悯,出门在外不容易啊。喊着儿媳去烧水。
拿瓢把水从水缸里舀到铁锅星,盖上木做的锅盖,锅盖黑得看不见木质把茅草点着了,塞进灶膛质。等/火旺了再添掰折成一段大小能塞进灶堂,灶膛里的火旺了,熊熊大火把李淑英的脸映得通,厨房里弥漫着气雾,一会儿就烟雾缭绕,水没烧沸,反正暖了,李维英把热水舀进脸盆,招呼着来洗,媳妇扛着大木盆,这大木盆虽然没有杀猪盆大,但坐下一个人洗己经足够,这木大盆与她的瘦弱不成正比,可她拿在肩上却轻飘飘。看着主家不问三七二十一,主动把水烧好,童望年深深地体会到这里人们的热情好客,媳妇把两个小孩拉出门,关上门后董望年一个人在堂房里洗,脱掉衣服,一阵/凉丝丝扑面而来,冷得浑身打颤,赶紧跳进木盆,暖洋洋的热水渗透全身,躺下来,盘脚昂头,整个背后都泡在水里,一种快意感油然而生,热乎乎的毛巾擦着脸,身上暖和了,肋骨也舒服了,再洗下头发,木盆里的水渐渐污了,水开始发黑,草叶子浮在水面上,把头发上的水挤掉,开始擦背脊。
外面传来说话声,传来脚步声。看来是这家主人回来了。王一耕把扑屋的工具从自行车上解下来,拎着径直往大屋走去,哪晓得门栓的。"别进去,有人在里面洗澡。"李维英站在厨房门前喊着,她正和媳妇一起把草绳机往厨房里搬。
"谁啊?‘’
"我也认不得!”
“不认得怎人家进啊?”
"出门在外也有不方便的时候!"
“那是公社革委会主童望年,我们是来测量。"那八个人中有一个人说,他戴着度数深的眼镜,说话声中带着很重的浊音。
测量?那真的是要开垦了,那传闻就一点不假了,王一耕脸露不悦,可不敢说出,他知道眼前这几人浑身湿,看不出什么与众不同,却都是吃国家粮的,于是赶紧笑得眼睛眯成一线。
测量?那真的是要开垦了,那传闻就一点不假了,王一耕脸露不悦,可不敢说出,他知道眼前这几人浑身湿,看不出什么与众不同,却都是吃国家粮的,于是赶紧笑得眼睛眯成一线,嘴角上露出笑容。书记到他家来了,这太突然了,地处偏僻,平常连鬼瞎子也没个上门,突然间冒出来个公社书记,使他有点紧张,说话巴结:"没。灬事!”
童望年洗好了出来,一边伸了伸了伸懒腰,一边打着呵欠:“真舒服啊!"
于是,随他来的人把木盆搀出来,把发黑的脏水泼在水沟里,童望年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手指了指说:“就在这里挖条河,先把草荡里的水排掉。“那样子一言万鼎,指点江山。
马上有人在图纸上标志出,没标好,只听童望年又说:”我看指挥部就设这里,离公路近,拐弯就到,运东西方便,前面就是草滩。先把路做宽,把牛棚和人员休息的屋搭起来。我看大本营就在这里行!这家人又热情!”
6
轰,轰,轰!
哐,哐,哐!
吱,吱,吱!
开工了,一切都有紊不乱地进行,路宽了,拖拉机突突地走进了,不远处的草被伐掉,门前堆着毛竹,生怕滚下来,用麻绳打着钉缚起来,这平常静得只听到鸟语,鬼瞎子也不来,门前长起青苔的地方突然比街上还热闹,仿佛走进梦境,谁会想啊,真是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路刚做好东西就开始运来了,板车吱呀呀呀地响着,车上捆着毛竹,几个人在前面拖,后面几个人推,弯腰着腰奋力着,这板车跑起来就不能停,一停就像木桩一样定在那儿,偏偏这毛竹仿佛要故意作对似的,路上一巅波,毛竹像醉汉般东摇西歪,幸亏绳捆得结实没滑下来,路上的坑洼使板车一跳一跳,稍不留神要不是竹头要不是竹尾和大地亲吻,亲吻的结果是板车不得停下来,用尽力把毛竹拉起来再走,船停在王一耕家屋后的大河边上,本来没埠口,临时挖泥把埠口做起来。撑着竹竿,船上的货把船压得船比河水仅仅高一手掌,船停稳,放上跳板,早在埠口上等的人们急忙跳上跳板,天热起来了,早上穿来的棉袄脱下来,只穿毛线衣了。兵马末动,粮草先行,草这里有的是,割割就是,这粮是个大问题,上千人吃饭啊,棚没搭,灶先挖起来,就是先挖个小圆洞,那是为了烧草塞进去,再把围着小圆洞把泥夯起来,虽然没有烟囱,但烧起来这烟被风吹得远远的,在芦柴的缝隙里在芦柴的顶上渺茫地飘过,飘向那深不知的远方,听那哗啦啦的割草声,那一字排开的人们正弯着腰挥舞着镰刀,这不是舞蹈,但他们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一只手抓一把茅草,另一只手割,割好后一堆一推地放在身后,马上就有人把茅草捧走,身后留下的空地越来越大,只留下草根了,太阳开始还苍白无力,渐渐的开始发威,先是一点点一丝丝地玄目的白光,使人们并没有在意,毕竟是初春,风扑面而来带来一丝凉爽,把头发都吹乱了,风吹来茅草的气息,吹来河的气息,吹来栀子花的芬香,割啊,割啊,茅草在悄然无声地一把一把倒下去,再往前跨一步,稍不留神就踏一脚的水,把草鞋湿透,顾不上冷,继续割着,手掌心抓茅草,整个手掌和五个手指被染绿了,绿得连五个手指头都绿了,被划出一条条印了,割草的妇女都落在男的后面,能和男的拼一拼的没几个了
二月春凤似剪刀,这茅草看上去发枯,但己露出丝丝青色,由于头过于靠近他们的脸上也沾上这青色了,身上挂着茅草叶,于远珍回头看了看,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割在最前面了,连那些男的也落在她后面,割在前面是凤凰村的本地人,他们一年四季都在割草,拿个镰刀随时可以割,他们不堆草垛,草烧得快没了就来割,就近取材,而生产队只有收麦收稻割,这一比熟斓的程度就出来,有软骨病的王知莲在村里是割得最慢的,她怀孕有一年多没割了,现在孩子断了奶,留给老人带,她就参加妇女组来割草,春风习习,带着几份凉意吹在这些割草人的身上!随着太阳渐渐离动,天渐渐暖和了,刚开始抓了一手的露水一下子没了,割着割着浑身流在初春,毛茅草虽然发枯,但渐渐开始发绿,二月春凤似剪刀,这茅草看上去发枯,但己露出丝丝青色,由于头过于靠近他们的脸上也沾上这青色了,身上挂着茅草叶,于远珍回头看了看,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割在最前面了,连那些男的也落在她后面,割在前面是凤凰村的本地人,他们一年四季都在割草,拿个镰刀随时可以割,他们不堆草垛,草烧得快没了就来割,就近取材,而生产队只有收麦收稻割,这一比熟斓的程度就出来,有软骨病的王知莲在村里是割得最慢的,她怀孕有一年多没割了,现在孩子断了奶,留给老人带,她就参加妇女组来割草,春风习习,带着几份凉意吹在这些割草人的身上!随着太阳渐渐离动,天渐渐暖和了,刚开始抓了一手的露水一下子没了,割着割着浑身了汗,这在手在额上擦了一下,额上留下了茅草的叶屑子,像泡在茅草里一般,一热连毛线也要脱掉,没地方放,只得放在割好的茅草堆上,后面捧草的人把这一堆草也就空下来,
共产党员、退伍军人王二法被任命为凤凰村突击队长,官不大,名好听。二十多户人家,一家出一个大劳力,总共只有二十多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是本村人,对地形熟悉,也就分开来给大家当向导,在他身边同村的队员只有五六个人。现在他们正把船上的大米(白花花的大米)搬上岸,上河工得填饱肚子,不填饱肚子哪有力气挑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那米是用麻袋装的,人站在船舱沿边,有人把麻袋拎上来,放在王二法的肩上,他块头小,往肩上放方便。对于拎麻袋来说,小个子更方便,谁也看不出这样的小个子比人家肩膀高点,但扛起麻袋来比人家轻松,毕竟在在部队里锤炼过。他跟在前边的人小心翼翼地沿着船沿走,船沿只有一双脚宽,稍不留神就会一脚踩空跌倒河里,所以他只得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再跨上跳板。跳板因为走的人多了,一头陷进刚填好的埠口上的泥里,造成另一头翘起来,因而上跳板要把腿抬高才能跨上,这平白地添了麻烦,得多用许多劲。王二法腿短,得比别人抬得更高才能跨得上,可还没别人费力,这得益于他在部队里每天都练习跑步,把腿练得有劲了。
上岸后就是上坡,一个上午下来,上坡的时候,别人都吃力得速度明显放慢,偏偏他像一头猛牛似的冲上去,一闪而过地冲到别人前面,他像有用不完的劲。别人对他既羡慕又抱怨,觉得他是在故意带头猛干,要不是他带头在前,大家早就歇会儿了,现在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干。
门口场上本来是晒衣服、晒草、搓绳、做毛窝的,现在堆满了麻袋,东一堆西一堆地散放着。有个队伍扛着米袋从东边屋后的埠口上来了,放下麻袋后又向埠口奔去。李淑英看不过去,忙着烧水给他们喝,反正这草和水不要钱,花点功夫就是。这样的忙碌,只有在二十二年前看攻打县城时有过,那时候她支前抬伤员。所不同的是那时炮火连天,厨房前摆了个水缸,她把烧开的水舀进木桶,再拎着木桶跨出门槛,桶里的水冒着烟,她小心翼翼地一只手扶着墙,生怕这沸开的水烫伤自己。看着这些陌生面孔的人拿着碗挤在一起,嘴唇凑在碗边喝点水,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当年她就是在路上给进攻县城的部队送水,然后抬着担架随着部队出发。在这住了几十年了,头一回这么热闹。开荒种粮了,以后咱们这儿就和别的生产队一样上工挣工分了,不再是被遗忘的角落了。一想到这儿,她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真要集体了。
有人留下来把麻袋堆成垛,同时堆三个垛。李淑英看到侄子王二和扛着麻袋过来,招了招手。侄子是入赘的,就像半个儿子,以后要靠他养老呢。王二和走过来后,李淑英急忙拧了把毛巾,把他的毛线衣往上一掀,王二和只好弯下腰,任凭她擦背,汗水和泥巴都被擦了出来,一会儿白毛巾就擦黑了,她又重新拧了把毛巾再擦。周围的人很是羡慕,挤眉弄眼地笑着。
童望年把指挥部设在堂房里,把粮柜前的八仙桌搬到前面,桌上摆着测量好的规划图,还放着电话,这电话是刚装的。电话黑得闪闪发亮,三运和三动两个小孩好奇地看着电话,没见过,这东西凑到耳边就能说话。更奇怪的是门角边的小方桌,这上面有个东西,一动,外面的大广播就响起来,而且有人凑到话筒前一说话,这大广播就学他说,同样的口音,同时发声,怎么会这样呢?他们的父亲王二毛亦步亦趋地跟在童望年后面,寸步不离。别人对童望年的恭敬,好像是对他似的,让他有些飘飘然。他这活轻松,不用扛粮,不用割草,可这童望年不是省油的灯,走个不停,一会儿走到这儿,一会儿走到那儿,整个工地走了好几遍,看上去不像五十岁的人,让他这个三十多岁的青年跑得腿发酸。他是个甩手的人,一辈子哪吃过这苦,没办法,只得咬牙走进草荡。王二毛看到那些从外面来的人在割草,当他们转身把割好的茅草放在身后,露出陌生的脸,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好奇。三十多岁了,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人挤人啊。这些人不管领导来不来,只是默默地割着。
王一耕现在有了用武之地,要搭几十间临时草屋,三面墙用草堆砌,前墙要安门和窗,不然屋里太暗,还需要扑障网。扑屋匠走俏,物以稀为贵,王一耕一下子成了师傅,收了几十个徒弟。童望年走到这片刚割好的草地,这地方距离王一耕家不远,喊一声都能听到,那埠口上扛麻袋的号子声也能听到。王一耕像领导巡视一样,看着这些徒弟把芦柴劈开,这看似简单的活,一开始有人把芦柴劈得弯弯扭扭的,好好的芦柴就这么浪费了,幸好这里芦柴多,反正不值钱,就是费点功夫。可王一耕性格急躁,急得直跺脚,真是木头脑子,教了又不会啊,这第一步就这么难学,简单啊,他不得不又教一遍,把芦柴劈成两半,有人用茅草绳捆绑起来,扛到河边,穿过河堤上的芦柴,滚到河里泡。整个一天都在劈芦苇,前面劈完了,后面芦柴又来了,就这样周而复始、单调地劈着。见到童书记来,作为师傅,他微笑着迎上去。
大半天割下来后,大路旁的空地越来越大,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在路边上劈,而现在可以往草荡里面推进了,身后留下的空地远远不止一间屋子那么大。人们开始堆茅草,这些茅草正反向交替放置,也就是头和尾交替摆放,这不是堆草垛,而是筑墙的。这墙是有讲究的,两边(里外)要码放得整整齐齐,不能有一点凸在外面,这一下多了模板了,放是好放的,关键是齐,不齐的话,东倒西歪容易倒,齐的话,不但美观,更能抗风,冬天太阳一照暖洋洋,夏天丝丝凉风一吹凉丝丝的。这茅草虽然占地儿,但方便,筑土墙要挑泥,砌砖墙要砖头,茅草就是废物利用,反正要割的,割多了也不用担心没地方放,而且这屋不需要用多长时间,开垦好了就拆掉。
这下可把王一耕忙坏了,三兄弟还要看看这茅草放得齐不齐,幸亏这比编障网简单,只要码齐了就行。王一耕陪着童书记看着人们把一捆捆茅草放上去,用木拍板拍齐,童书记笑了笑说:“都学会了啊!大家辛苦啊,早点能住进来全靠你们了,别看这房子,当年打鬼子打游击我也住过,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又要住啊。”
捆好的草放好后有人拎着木夯夯实,这木夯比石夯大,是用粗壮的树根锯成的。没有石夯重,石夯是夯泥墙的,这木夯是夯草墙的,很少有人用,临时抱佛脚,从各大队找大树根,锯下来做成的,现在有了用处。拎着这木夯一上一下地夯着,打着号子把茅草压扁,没有原来的三分之一高了。把茅草压得平平整整,没有一处高一处低。夯草的人从草上跳下来后,其他人就一捆接一捆地把茅草放上去,等到人站在地上够不着了,就把茅草一捆一捆地抛上去,有专人站在草上接住。
现在门前割出了很大的一块场地,除了扑屋匠织障网外,还有木匠。搭建草屋和以前挑土筑墙类似,不过这次需要木匠,木匠虽然比扑屋匠人数多,但一时也难以凑齐,不得不向临近的公社借。衍条用大毛竹制作,量好尺寸后,把竹头锯掉,椽子要刨。椽子放在木凳上,顶头钉上木条,用刨子把椽子刨圆滑,大小一致,椽子的顶头有木条顶着,刨子刨到头,这椽子不会滑走,地上散乱着木屑,散发着木香。每间屋需要五十根椽子,这二三十间屋所需的椽子数量非常多,堆起来简直像山一样。还有屋梁,这屋梁是个等边三角形,中间还用木头支着,这屋梁要结实,不像山墙,这是悬空的,屋梁上要放衍条,衍条上钉椽子,椽子上铺障网,障网上要盖草,这么多重量压在上面,所以要先把屋梁做好,刨椽子的工作也在加紧进行,赶着早点把屋梁竖起来。童书记看着人们把屋梁竖起来,奋力地双手紧抱着撑山梁的木块,摇了摇,这山梁固定得结实,丝毫不动,稳如泰山,这才满意地点头,看样子这屋子一年多能坚持下来,反正是临时的。这屋太重要了,没有屋,一千多人住哪儿?“要加紧啊,全靠你们了,千万拜托!”童书记双手作揖,王二毛也跟着作揖,他跟在领导后面,领导做啥他也做啥。大家齐声说:“请领导放心,我们保证提前完成任务。”
看来来的人都在用心做事,毕竟这里是革命老区,大家觉悟高。童书记像卸了千斤重担一样,感觉浑身轻松了。开工之前,他表面上若无其事,看上去一点心事没有,可他心里直犯嘀咕,那可是在县领导面前立下军令状的,他心里没底,生怕说了大话,一想到这,他心里就忐忑不安。现在一开工,大家争先恐后地干活,这让他宽心了!
张淑珍一骑绝尘地割在前面,两边的茅草挡住了她的视线,不知不觉地看不到后边的人了。蜗牛爬在茅草叶上,张淑珍抓了一把,黏乎乎的。镰刀把蜗牛割成两半,那细小的壳还发出响声来。张淑珍在衣袖口上擦了擦手,一脚踏在地鳖虫的巢穴口,踏死了几个,残存的地鳖虫十个爪子拼命跑着,夺路而逃,由于贴着地面,跑得并不快,本来可以一脚踏死,可张淑珍只顾弯腰割草,顾不上这些地鳖虫了,逃就逃吧。前边传来说话声,那是人们用镢锄铲芦柴,芦柴比较粗壮,镰刀割不动。
童书记走到割茅草的人们前面,割下来的茅草大部分被拉走了,拿去做墙,也算是废物利用,地面上一下子变得空旷,留下的茅草根让童书记皱起眉头,眉头紧锁:要把这些草根清除干净,不然野草春风吹又生啊,即使把草割光,如果根没除,到了第二年茅草又会长起来,还怎么种粮食?他一边走一边弯着腰仔细查看:草没了,根还在,不把根除掉后患无穷,之前所有的劳动都白费了。就这样,童书记满脑子想着这事向前走,踏得草根吱吱作响,一踏一个水洼。突然,他发现割在最前边的竟然是个女的!这太意外了,这么多男人都比不过一个女人。走近了,他发觉这女人有些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不错,真没想到,大家看看,你们这些大男人,还比不过一个女同志呢?”
这幽默的话语,引起大家嘻嘻一笑,都有些不好意思!
“童书记,那是我老婆!”王二毛自豪地说。
四月,用那轻柔奇妙的手涂抹起一片绿色,到处都是绿,是无声无息冒出来的绿。油菜花开了,小麦抽穗了,蚕豆开始结荚了,四处传来这绿色植物的清香,在风中传递着春天那清凉的气息。棉袄早已不穿了,有时热得连毛线衣都脱了。工地一片忙碌,人山人海,挑河的人们背对背、肩碰肩,有人用锹把泥挖成大块,放在畚箕里马上挑走,这泥是沿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方式挖的。这工程分成了二十二份,一个大队一份,作为突击队长的王二和挑着担子跨上刚挖出的台阶,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三个月下来,挖得越深台阶越多,比刚开始挖的时候要多走好些路了,而且是上坡,同样的泥越挑越重,挑上去后还要往更高处倒。把河堤做高,两岸都要修成大路,挑上去把泥块倒下来,还有人拿耥耙把泥块砸碎,马上来捡掉草根,不留一个草根,这草根生命力非常强,比草种子还强,会疯长,几年下去一个草根就能长成一大片。把草根捡掉后,牛拉着石磙在场上压泥,牛睁着红红的眼睛,低着头,一副沉思的样子,拉着石磙缓缓前行,把泥压得更结实,泥被耥耙拉平了,拉出一条条印来。不远处传来牛的哞哞叫声,这牛叫声不是一点,仿佛巨大的声浪,震耳欲聋,远远望去,那是一大片黑牛。前面二百条牛拉着犁,犁刀把泥翻耕,后面二百条牛把耕过的泥进一步破碎,茅草根、芦柴根、蒲草根、乌萩根、穫莛根、香蒲根,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贴着地面的小草,都被割光了,看不到青翠的叶子,把根全都捡走,捡一把放进麻袋里,麻袋满了,有人来扛走。捡吧,捡吧,一个不留,将来没有野草,全是粮食,那是多么令人向往和憧憬啊,喜看稻菽千重浪。那一大片黑牛,在牧牛人的鞭打下,忍气吞声地耕着,牧牛人一只手扶着犁,犁刀伸进泥里,翻出新鲜的泥来,这些牛是成排的,那么大的田一字排开,像蔚蓝的天空中南飞的大雁,蔚为壮观。
从南黄海吹来暖洋洋的春风,这风使人特别爽朗,把刚堆成垛的茅草吹得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起来,没有野草了,眼前一亮,变得无比宽敞,一眼望去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这草被风吹得打起圈儿。野草有的落在低洼的水里,有的落在草根上。仅仅割草就花了两个多月,上千人劳作,草堆得太多,占的地方太大不好翻耕,只得把草送人,于是这些野草分给各生产队,家家户户有草烧了。木船挤了有一里多长,轮不到上埠口的,只得把船停泊,人上岸去干活。暖洋洋的春风吹得河岸上的野草摇曳,它们摇头晃脑似的,在默默地招着手,吹得河水波光粼粼,发出潺潺流水声。上了岸,没走几步就看到这片光秃秃的草地了,以前风吹草低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到河埠上拎水的李维英看到河里停满了船,只有几个埠口上停着船在装草上船,那些挑草的人穿过河堤上的芦柴,身影被芦柴遮得时隐时现。船装满后,人们撑着船转头,空着的船再撑过来。王一耕门前的野草不见了,一旁搭起了几十间供民工休息睡觉的草棚,有四五个烟囱正冒着袅袅炊烟,周围剩下的是大片光秃秃的草地。现在野草被割掉,根被拔掉,刚筑起的路被人踏平,为了抄近,好多地方被人踏成路,反正没长东西,一眼望去好几里都是平地,毫无遮拦。李淑英冷不丁地以为在做梦啊,好端端的草说没就没了,这变化真快啊。以前还划着小舢板进草荡捕鱼,现在不但草没了,连小沟也没了,挖了一条排水河,把所有的水通过挖沟引流进去,在口子上用网拦住,水哗啦啦地流去,鱼走不了。
到了初夏,人们穿着背心短裤在浅水里朝着鱼奔去,鲤鱼、花鱼、河鱼、参鱼、支丁、白条等白花花的鱼在浅水里乱蹦、挣扎,有的直接搁浅在泥滩上跳,手一伸就抓到一条,放进网袋里,一会儿网袋就满了,鱼在网袋里跳,跳来跳去挣脱不出网口。人们躬下腰,轻手轻脚地把双手伸出去,直扑过来,稍不留神,由于用力过猛,噗的一声倒下来,来了个嘴啃泥,身子侧在鱼身上也不忘伸手去抓鱼,弄得大家哈哈大笑,没跌的人也浑身是泥,颇有五十步笑百步的感觉,大家相互望着、指着,哈哈大笑。这时连鸟也赶来凑热闹了,这些鸟本来把巢穴筑在野草中,现在草没了,巢穴也没有了,像嘴巴为黑色、形状好似饭勺的勺嘴鹬,嘴型又长又直且尖、通常呈橘红色的蛎鹬,还有猫头鹰、凤头鸊鷉、普通鸬鹚、西伯利亚银鸥、红头潜鸭、凤头潜鸭、普通秋沙鸭、绿头鸭、白骨顶、苍鹭、红嘴鸥、黑腹滨鹬等鸟类。这些鸟低旋着,扇着不同颜色的翅膀在头顶上盘旋,那是对故土的眷恋,最后看一下芦柴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但是人们只顾捉鱼,根本没有在意头顶上的鸟,鸟的叫声也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他们一心一意地捉鱼。这里曾经是鸟的天堂,而现在成了鱼的天堂了,那么多鱼在浅水里挣扎,鱼尾扇动,在浅水里游不动,即使能游,也游不远,只得在浅水里苟延残喘,任凭被伸来的手抓住,因为鳞片滑,好不容易从手里滑过去,还是被抓住。这个时候,大家看到这么多鱼,放下手中的担子,不约而同地奔过来了,脱掉长裤,直往浅水中奔,两手空空的,捉到鱼就往没水的地方扔。王二和笑嘻嘻地赶来凑热闹了,他从小就捉鱼,双手捧住鱼,鱼就很难从他手上滑走,惹得一旁的人羡慕,他们要捉好几次才捉到,他们哪里晓得人家从小就捉鱼。有几个干脆不捉了,就看他捉,他个头小,俗话说十个矮子九个巧,他的巧不在心计上,而在干活,他体轻手巧,在部队上又练了一身的力气,他不属于四肢发达浑身肌肉那种,但这力气却实实在在的。
看到人们都来捉鱼了,工地上连个人影也没有,童书记并没有发火,干了快半年,也该休息一下,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童真的笑容,使他仿佛回到童年,小时候过年时踏水车,把小沟里的水排掉,顾不得寒风刺骨,用塑料纸把脚一裹,稻草绳一绑就下河去了。现在分不清谁是干部谁是群众,大家都在捉鱼,脚一踏,溅起水花,溅到别人脸上、衣服上,大家都习以为常,也不打招呼,只是相互笑笑。
“这么多鱼,各大队分,让社员每家每户都尝到鱼,这是我们的胜利果实。”童书记吩咐说。
“是,我马上就去通知各大队。”作为通讯员的王二毛领命上岸,他要通知各带队的支书。半年相处下来,这些支书他都熟了。他看到自己老婆张淑珍和妹妹李知莲正在一起捉鱼,“你这是上哪去?大家都在捉鱼,就你一个人走!”他老婆口气中带着责怪,“吊儿郎当!”
“童书记叫我通知支书分鱼!”
张淑珍这才知道错怪他,尴尬地笑了笑。
入冬后的一场大雨,如千丝万缕般,民工们在工棚里歇了两天。狂风大作,那经过翻耕、日晒夜露的草荡,现在只剩下一片空旷,看不到野草了,一块块大田平展展地展现在面前。沙土被风吹得沙尘四起、沙砾飞扬,灰蒙蒙的一片,像被人拉起无形的灰布遮住视线,这灰布越拉越大,把整个天际都遮住了,天与地仿佛嵌在一起了。这个时候的鸟叫声在嘶嘶而鸣的风中变得惨烈了,一个失去家园、四处奔波去寻找新家园的鸟正探头探脑地张望。天上乌云密布,天空中的彩云被撕碎后消失了。狂风呜呜作响,地上枯黄的残叶被吹飞起来,表明冬天来了。棚上的茅草被风吹得仿佛有无数双巨手在敲打,似乎要被掀开,吱啦吱啦的响声断断续续不停。牛在厩棚里嗷嗷地叫,这风让牛变得急躁。
吃过早饭后,人们扛着耥耙、镢头、铁锹,挑着空担子,拿着镰刀,拉开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吹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奶奶的,这天。”打了一个呵欠,走不多远,雨突然变大了,不再是稀稀拉拉,而是瓢泼大雨,人们赶紧往回走,还没走到大棚,浑身就淋得像落汤鸡。
王一耕在大棚搭好后就做不了扑屋匠了,年纪大了,挑不动了,只得跟在妇女后面拾草根,大男人跟在妇女后面,使他觉得窝囊又丢人,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威严。更使他气恼的是,他拾草根还比不过儿媳妇,让他脸没处放,恨不得把脸埋到地里。幸好除了几个邻居没人认得他,是啊,自己做扑屋匠的一世英名就这么没了,这事他越想越气恼。气恼归气恼,可这火气却无处发泄,在家里他是妻管严,老婆说啥他没胆反对,儿媳干活比他快,平常又不多话,实在找不出茬,唯有儿子,可儿子在童书记后面做通讯员,水涨船高,往外一跑都是意气风发,有点狐假虎威,这更不敢得罪,他只得长叹短吁。出门已经看不到草了,这让他有点不适应,天天见惯了的,突然消失了。
吃过早饭后,家里只剩下老太婆了,猪圈里的猪饿得拱圈,啃得栏木格格作响,发出噢噢的叫声。李淑英拌好猪食,拎着猪食桶出厨房门,刚开始滴了几滴雨,她没在意,等她把猪食喂好了,雨下得像悬崖下的瀑布,直接泼下来。放出去的鸡和鸭来不及回窝,身上的毛都湿淋淋的,鸡翅膀扇得咯咯叫,鸭伸长脖子,不再像绅士般漫不经心地一步三摇了。这雨让李淑英担心起王一耕来,五十多了还要淋雨,她急忙冒着雨一溜烟跑到堂屋,找到雨篷、斗笠、蓑衣、雨披,好在离家近,离家远就没办法送了。她打了个喷嚏,觉得有点冷,低头一看,棉袄湿了,这才跑了几步啊!
现在排水沟挖好了,田耙过了,田埂做好了,野草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空荡荡的田了。在刺骨的寒风中,人们把草根堆起来。这些草根已经晒了几个月,期间翻了又翻,把发了芽的根挑出来放到别处再晒,防止它们蔓延、死灰复燃。现在这些根就像大浪淘沙一样晒干了,堆在一起,放把火烧起来,这火起初太小,风一吹就熄,没办法,只好多几个人划着火柴,先点燃茅草,渐渐的,火势变大,吱啦吱啦响,火光冲天了,熊熊烈火映红了人们的脸。十个月的辛苦,除了三抢大忙都在这里干啊,结束了,再也看不到这茫茫的野草,看不到蛇在草里游动,再也不能划船捉鱼了,也看不到芦柴和茅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