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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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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3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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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勇的诗(20首)

我常想起逝去很久的人

 

我常想起逝去很久的人

在我身体里,仍有他们的一部分

还活着。他们借我的肢体

活动,借我的眼睛哭或笑,借我的嘴巴

说出为自己祈祷的话

当我迷路,或精疲力尽的时候

他们更是呼之欲出

他们在我的身体里壮大自己

甚至想

把我完全变成他们


(注:《我常想起逝去很久的人》,首发于《诗刊》2020年第8期)

 

深秋

 

两片紧挨着的叶子

是多么盲目啊

全世界的叶子一片挨着一片

一片爱着一片

是多么盲目啊

风霜也不能令它们清醒一点

当它们一片

一片地落下来

才发现落下来的盲目

比树上的盲目

还要宽广,还要辽阔

 

(注:《深秋》,首发于《诗刊》2023年第6期)


 

归途

 

车窗外,无数雨滴正返回大地

像微不足道的我,没混出个人样

灰头土脸,甚至常常有犯罪的冲动

而这列火车毫不犹豫地原谅我接纳我

像一条河流,流向大海一样的故乡


(《归途》,首发于《金华日报》2019.2.10)

 


忆某次因姥姥病危回乡

 

她枯藤般的手握住我的手

想把强扭下来的瓜再接回去

 

她用力说着悄悄话

像老式火车那样喘着粗气

 

我像孩子一样哭了

大舅瞪我的时候似乎年轻了许多

 

寿衣铺展了,她说葡萄

我去买回来,剥了皮,很不熟练地喂给她

 

后来她睡着了,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大家又慢慢离开了她

 

我再也没有像那样喂过她

再也没有遇到一颗幸运的葡萄

 

 

退化

 

在这万朵白云之中

我是最重的一朵

在这万里山川之中

我是最矮的一座

在这万顷森林之中

我是最细的一棵

 

万年之后,我退化成人

望着远方说:

啊,这里的一切都归我了

然后就离开

像尘土落回尘世,将森林、山川和云朵

又悉数奉还

 

(注:《退化》,首发于《芒种》2020年第2期)


 

纸上雪

 

当你愿意赤诚相见

将词语逼至绝境

正是那些毫不退缩的词语

替你站在纸上

孤灯下,彻夜未眠

纸上渐渐有了你的轮廓

你的温度,你的喘息

和你微弱的呼救声

仿佛时间正凝固成你——

茫茫大雪中燃烧的火把

抑或试图改变河流方向的石头

而更多词语

正隐于大雪之中

就像更多石头被河流所淹没

 

 

月亮从废墟上升起

 

月亮总是忘记

而地球保留着所有记忆

比如一人失去了故乡

重建的故乡还是故乡吗

反复走在回乡的路上

尽管那条路

也已经面目全非

他不得不向月亮学习忘记

可速度还是慢了些

不停地重建的故乡

在一位古人的眼中形同废墟

只有月亮几万年如一日

从那废墟上升起

照着今人,也照着古人

但从来不同情

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泥塑

 

谁能如此幸运——

化为泥土

还能被一双温情的手

再次塑为人形

 

如果那就是我

我将不分彼此地活着

只为传递那份温情

可是——

 

谁又能如此幸运

不如假装,已经活过一次

 

(注:《泥塑》,首发于《五台山》2023年第2期)



 

黄昏

 

云霞有颠覆之美

野花怎么摇摆都不过分

牛羊吃饱了,就卧在一处

一不留神睡着了,就变作一丛青草

老鹰远高于图腾

一万只兔子不需要救助

此时,如果有一匹骏马驮着我

尽情狂奔,哪怕不知踪影

也不必追赶——

自会有一位少年归来

以笛声

复活牛羊,挡住汹涌的夜晚


(注:《黄昏》,首发于《芒种》2020年第2期)



静寂

 

我要描述的是一座山

也许不是

是一同爬山的你我

也许不是

我要描述的是我们离乡后

那座山的样子

是一阵雷雨笼罩在半山腰时

仍有人攀爬的样子

 

日落时分,雨终于停下来

那人下山归来,身上滴雨未沾

他和人们打招呼时,带着山的回音

袖子里揣着一万种鸟鸣

当他告别

手臂挥动如同悬崖边上的松柏

这人也许是你,也许是我

也许是山神一时兴起

去造访远山,而不知归时

 

(注:《静寂》,首发于《芒种》2020年第2期)



冬日

 

木炭烟火已尽

正一层一层化为灰烬

拨一拨

还会露出一颗炽热的心

只是这颗心呀

在灰烬之中越陷越深

仅留下

炽热的印象

众人就是这样离开的

一个一个

在大雪之中越陷越深

彼此越来越远

从挤在一起

到伸出胳膊甚至探出身体

也无法再握住

另一只手

 

 

小站

 

移动的小站

变化的小站

因无法抵达而无时不在

无处不在

从汽车站……到狂欢的身体

到高蹈的精神

这反复的暂时的安慰

后来是逝者

是遗址

是一个不再回应的名字

容留下几个活着的人——

几根柱子

支撑着莫须有的庙顶

香火飘摇,在风雨之中

一个人别无他去

只能从自己内部消失

 

 

个人史

 

河水流过尾巴

泥土流过根须

人群流过背影

夜晚流过月亮

我们必然像前者一样活着

偶然像后者一样

发出某种震颤

或者反抗——

无声的、无形的、无力的、无用的

但无法忽略

我们的存在

源于这些偶然中的必然——

因个体的震颤而引发的共振

于是,众多的个人史

汇成了历史

 

 

霜降

 

最后一枚柿子

挂在枝头,像小小的落日

散发出冰凉的气息

它终于

终于还是落下去了

发出了深秋的第一声咳嗽

在空荡荡的村子里

传来了它沉重而悠长的回响

夹杂着三声狗吠

和两声鸡鸣

一个老头儿第二天没出门

另一个就去探望他

最没出息的俩人

年轻时就约好

一同守护这片山林

谁也不许偷偷地

偷偷地死去

 

 

饺子的前世

 

猪在古老的猪圈里叫唤

它有多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听见它的主人在阳光下

奉侍倒伏的韭菜,又有些吃醋

它知道主人一会儿就会去远方

照看热烈而孤独的麦子

就一个劲儿地往圈墙上拱

它有多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开心

主人打了个喷嚏,扛起铁锹

就这样空空荡荡地出发了

去修改无穷而无知的流水

他们各自都以为这就是自己的

一生,顺从着古老的道德

再没有什么比这些更安全可靠

 

 

落日那么大

 

要分成十万个落日

从十万座山上落下去

要有十万个人弯下腰

以脊背作为缓冲

 

每天都有一个父亲

越来越像落日

每天都有一座山

永远地消失

 

 

大雪

 

时间是物质的

想摧毁当下

回到从前,除非摧毁全世界

哪怕漏掉一个人

他也会和自己的肋骨相爱

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幸运的

这不公平

只有雪花能公平地埋葬所有人

只要它想

它可以把爱被创造以来的所有瞬间都洒下来

是的,每一片雪花都是从前的一个切片

从前多么仁慈

它变得这么小,这么轻,这么透明

人们不知道自己被埋葬了

甚至不知道离从前如此之近

他们又开始相信

开始相信明天

明天?他们又给时间起了一个新名字

 

 

梅花鹿

 

一生散发梅花的清香

鹿休息时

也像是醒着

 

梅花开在鹿的身上

在四季之间闪转腾挪

和鹿一起枯萎

 

鹿角抑或梅枝

生发快过枯萎

是梅花和鹿无法调和的部分

 

溪水有时映出梅花

有时映出鹿

有时映出一片天空

 

猛虎也无法同时捕到它们

它们是彼此的梦

需要用一生去抵达

 

 

一封信刚刚写完

 

鸽子还没飞回来

马儿还在吃草

 

山高路远,逆风而行

让它多喘几口气吧

 

遇到有水的地方

让它先扑灭身上的火焰

 

好甩掉财狼虎豹

也好跃出陷坑,挣脱绊马索

 

你看,它打着响鼻,甩起鬃毛

就要出发了

 

像我写给你的最后一个字,需要你

完成最后的标点

 

 

阳台阴暗

 

曾在广州的城中村

从二楼的阳台伸手摸到对面

墙壁潮湿,蟑螂巨大

其中最大的那一只

寄生于烟熏火燎的夜晚

奔走于西装革履的白天

街边流浪汉向它推销股票

银行服务员为它介绍基金

岂不知它兜里时常只剩两块钱

休息日独自在公园坐到天黑

捧着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作品选

回去的时候只有暗处的小姐

热情洋溢地跟它打着招呼

奔跑,跑得快点就像是逃

飞上二楼的样子活像一只蟑螂

躲进阴暗潮湿的角落准备煮挂面

它知道,电饭锅下面的那群蟑螂

即便把当天买的报纸都点着了

也烧不死,反而越烧越多

还是用来烤烤屋子吧,也烤烤床单和枕巾

让屋子稍微像一间屋子

让它稍微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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