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爷本姓郝,只因拉了一手好二胡,镇里人就尊称了胡爷。
胡爷一次放学回家,经过桥头弯棍子的两间矮屋时,弯棍子正坐在门前呜呜咽咽的拉着老婆跟人跑路的悲伤,胡爷驻住了脚步,他惊讶了那一弦一杆一筒竟然能制造出如此凄惋悲凉的声响,就听得入了迷。在之后的数年里,他放学后,就拎了书包,一路小跑,然后气喘吁吁的坐在桥头的墩子上,听弯棍子拉了二胡,弯棍子好似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又不会笑话他的对象,愈发拉的凄惨,悲怆。在看到胡爷落了两次热泪后,就送了一把自己用旧了又缺了一根内弦轴的二胡给了胡爷。胡爷如获至宝,回家锯了一条椅子腿,用削铅笔的小刀照了外弦轴的模样削了一根,补配了上去,倒也严丝合缝,完美的得了一把二胡。只是在老爸坐了椅子,四仰八叉时,又遭了一顿皮带之苦。
弯棍子的前妻和儿子送他魂归山东故里后,胡爷就没了师傅,但是胡爷却是聪慧异常,自己找了曲谱研究,又趁了学习的空闲练习不止,渐渐的也熟晓了其中的技巧,二胡也拉得得心应手,有模有样了,待到高中毕业后,胡爷的二胡已在小镇小有名气了。
小镇里老了人,请他去热闹几天,他却一口回绝。老爸问其原因,他淡淡一笑:“吹打班的圈子,水太深,人太杂,素质又低,不屑为伍。”后来,镇里为了丰富老百姓的业余文化生活,组织了文艺宣传队,胡爷首当其选,成为了宣传队的顶梁柱。到了农闲的时候,或是国庆、春节的节假日,宣传队就活跃了起来,踩高跷,崴踏舞船,挑花担,舞龙舞狮……,而最让人期待的是晚上的文艺演出,随着胡爷悠扬顿挫的二胡拉响,台下的嘈杂声立刻静了下来,故事也在二胡声中缓缓呈现,随着情节的变化,胡爷的二胡时常舒缓动情,如诉如泣,娓娓道来。时常惆怅、哀怨,若断若续,缕缕牵牵,欲罢又相连,如深巷细雨,缠绵悱恻。待到高潮迭起处,胡爷的身体幅度也大了起来,紧闭着双眼,咬紧了后槽的牙齿,微昂的头随着架了二胡的双腿上下抖动,身体如二胡的弦绷的紧直,激情澎湃的胡音如骤风暴雨,电闪雷鸣,又如金戈铁马,万马奔腾,声震云霄。突听得一串长音拉过,声音偕无,余音袅袅仍在,台下的观众拍手称赞,齐声高呼:“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此后的数月里,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不是故事的情节,不是演座山雕的范伯,也不是演白毛女的漂亮女子桂梅……,而是胡爷的一手二胡:“这小子的二胡拉绝了,绝了!”
演白毛女的桂梅,长的特漂亮,身边围了不少的帅小伙,时常找了借口前来大献殷勤,只是桂梅却一个也看不上,眼看着过了年就是二十五的大姑娘了(这在当时已是大龄剩女了),老娘就着急找了已做了镇长的兄弟王干事,王干事给介绍了镇里办公室的几个小伙后,终是失去了耐心:“桂梅啊!你告诉舅舅,究竟什样的男孩子,才能入你的法眼。”桂梅低头摆弄着衣角:“舅舅,我眼光不高,只是没有中意的。”王干事就有点恼了:“你说说全镇哪个小伙是你中意的?”桂梅却又羞涩的不着声了。王干事看着外甥女红了脸,倒了明白了几分:“说吧,舅舅给你做这个主。”“拉二胡的!”桂梅的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王干事听后直摇脑袋:“拉二胡的,拉二胡的胡爷?桂梅啊,舅舅劝你一句,搞艺术的十之七八不靠谱,怕不是正经过生活的主啊!”
可是,没几月,桂梅己经住进了胡爷家里,待到六月最热的天,俩人结了婚。镇里人就问:“这么热的天,结啥婚啊!躺在床上,什么事不做,已是一身汗了。”桂梅的妈就有点尴尬:“算命的瞎婆看的日子,没法改的,没法改的。”另一个就用胳膊肘暗地的捣了说话的那位,又连连眨着眼晴,低声说:“肚子有了,不能再等了,再等就现怀了。”来年的正月初一午时,胡爷得了个儿子,取名郝兆头。
许是儿子名子取得吉利,胡爷给调去县里的宣传部了。宣传部里本已经有了三把二胡,见来了新人,倒是热情,隔天晚上,又在附近的饭店里摆了一桌接风宴。一顿酒喝下来,四人俨然成了无话不说的兄弟了。
胡爷刚进宣传部,四处陪着小心,擦桌扫地,端茶倒水,收发报纸,倒也赢得了众人的认可。
国庆节,部里搞了一场内部文艺交流晚会,要求每位队员都要上台表演才艺。胡爷最后一个上场,他拉的是刘天华先生的《空山鸟语》,缓慢通幽的胡音一下把听众带入了“空山不见人,只闻人语响”的山谷之中。空旷幽寂的深山里,鸟儿不时从茂密的枝叶间传来一声鸣叫,随即,山谷的深处悠悠然传来清脆幽远的回音,随着旋律中高低八度音区的频繁交错,将听众的激情推向了高潮,胡爷正快速大幅度的上下滑弦,突听“叮”的一声脆响,子弦断了,台下的听众好似从山谷中给拽回了现实,不由失落的叹了口气。胡爷又未慌乱,小指轻勾弦丝,中指轻弹,无名指由内向外弹出颤音,食指却轻叩立杆,听众仿佛又看见一只花翅花冠长尾的鸟儿立于潺潺流水旁的松树上,啄食着树上的松籽,有几粒又掉落了小溪,溅起少许的水花,激起的涟漪四处的荡漾开来,又在流水中冲散的七零八落,随着胡爷四指在仅存的一根母弦上跳跃、弹拔,听众又听到山谷里的鸟儿受了花翅花冠长尾的鸟儿召唤,一股脑儿的飞了过来,一起的歌唱,高的、低的、脆声的、柔声的、长音的,短音的,间隔的……,喳喳、咕咕、哑哑、嘎嘎、咻咻咻,咕——咕——咕咕……,百鸟争鸣,此起彼伏,错落层叠,随着最后一个音符如水银落地,场中一片沉寂。胡爷的三个兄弟首先鼓掌,坐在前排的领导也一起站起来鼓掌。
胡爷的工资给提高了三级,重要的演出,领导点名让他上场,胡爷成了县宣传部的红人。
三个兄弟又出面请了一顿庆功宴,饭后又介绍了部里学琵琶的女子跟了胡爷学二胡。女子苏州来的,自带了姑苏小家碧玉的婉约优雅,婧姝脱俗。手把手的教导间,胡爷终是不能把持自己,跟女子在外觅了一处幽静之所,拉琴呤诗,蒸茶品茗,好不自在。
只是宣传部里不知谁漏了风,打电话给了桂梅,桂梅就带了儿子兆头,三番五次的找了领导,后来又揣了灌了可乐的农药瓶子,寻死觅活的闹腾了几次。领导终是发了话:“胡爷,你先回去把家事解决好,再来上班。”
胡爷又回到了小镇,人却没了神彩。镇里的文艺演传队早己解散了,胡爷就在小镇租了两间门面,办了个二胡学习班,带了几十个学生养家糊口,却又只喜欢拉了阿炳的《二泉映月》。
一天夜深人静时,明月高悬,胡爷多贪了几杯酒,不由得又拉上了。月光似水,静影沉璧,淙淙洗水如咽如泣,月入深泉如镜中行云。胡爷不由泪如雨下“三兄弟啊,三兄弟,妒忌我自断一弦,略施美人计,我却不能自检,惭愧,惭愧,惭愧啊!”
忽听得厢房里转来厉声呵斥:“死老鬼,深更半夜不睡觉,拉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