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瞎爹爹的二儿子苗仁山是吃饭撑死的。
正是播种的季节,队长分配了苗仁山和同村的麻三子、龚大宝、龚小宝、秦二侉子挑了东大围的草粪塘。四个小伙都是二十来岁,正是牛一样的年龄,又不吝啬了浑身的力气,本是一天干完的活,傍晚时分,四个人就已经息在东大围的柳树下了,这里本是食品站张会计家的祖坟,张家老太爷下葬时,张会计的爷爷随手插了手中的哭丧棒,来年的春天,居然就发了芽、生了根,没几年就长成了合抱的粗,只是又不长太多的叶和枝杈,唯有一人一举手处斜斜的长了一枝,长至碗口粗时,又不再粗大。张坤道的师傅朱老道在世时,一次偶然经过坟地,背了双手,绕着柳树转了三圈,就说于张会计的父亲:“此树邪性,不可留。”张会计的父亲只是不信,因为张会计刚刚从杀猪的屠夫升任了食品站的会计,定是张家的先人得了柳树的风水,福荫了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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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的屁股坐在各自的扁担上,就抽了自卷的烟叶。麻三子好喜闹,就戏笑了苗仁山:“早晨,是不是交了公粮了。”苗仁山就记起了早晨去队长家借米,给三个月大的女儿诗英熬粥吃。苗仁山站在院门外叫了很多遍的“队长”,只是没人应答,院门却是从里面顶了门杠,就紧摇了门,再喊时,就听到队长奶奶隔了炕头的木窗回了话:“队长不在家,上镇里交公粮去了啊——啊。”后一声‘啊’又显的多余,颤颤的拖了平仄的鼻音。苗仁山就疑问了:“队长奶奶,你是不是病了?”又没了应答,苗仁山急着借米回去熬粥,又担心队长奶奶病了,就愈发的摇门,愈发的喊了队长奶奶,终是从木窗的空格里丟出了半边的瓠瓢和一个“滚”字。
苗仁山捂了给砸出污青的额骨,去大哥苗智水家借了一升米。回家后,抓了五把米熬了粥阴汤,给了瞎眼的老爹和少奶的新娘子喝了(小镇的人常称新嫁入的女人叫新娘子)。自己盛了一碗上面的粥水就了胡罗卜缨的汤喝了两大碗,只是在柳树下撒了两泡尿后,就空慌了肚子,待到后晌时,腿早己软了,但又不能露了怂样,好不容易熬到息了腿,又受了麻三子的戏谑,苗仁山就上了脸:“麻三子,你能让老子吃饱饭,我俩再把场头的猪脚灰挑到田里去,谁怂谁是孙子。”麻三子本就好赌,又着了众人的拱火起哄,就回家背了老婆偷了四升米,借了秦二侉子家的锅灶,煮了一锅饭。苗仁山本就腹空,就了咸菜吃光了一锅饭,最后又铲了锅里的锅巴,嘴里衔了一块,口袋里藏了一块。俩人就赌了劲的挑完了场头的猪脚灰,只是最后一担灰,苗仁山的左脚拌了一下右脚,人就倒了。众人忙扶起了身,又紧掐了人中,眼睛己翻了白,待到苗智水背了苗瞎爹爹一路跑来时,苗仁山早已硬了手脚。
苗瞎爹爹抽着旱烟坐在苗仁山的牌位前己经两天了,牌位前供奉着巴掌大的一块锅巴,厢房里新娘子低声的抽泣和丫头诗英吱吱呀呀的哭闹,旱烟嘴里火亮亮的烧着,浓密密的烟从干黑的嘴角溢出来,又缠绕着、包裹了阴鸷抽搐的瞎眼。苗瞎爹爹终是站起了身,跺了跺僵硬的双脚,在供桌的桌沿边磕掉了烟嘴里乌黑的一坨,桌沿就豁开了个口子。
苗瞎爹爹随了二儿子苗仁山住在村西尾面东的偏房里,又跟东边的邻居隔了条河,孤零零的一家单头庄子。苗智水背了半袋子米从庄东头过来,走过塌陷利害的土坝头,踡了毛的黑子就摇着尾巴,低伸了脖子去迎接了。苗瞎爹爹就用旱烟嘴敲了偏房的门槛,苗智水就背了米进了偏房,苗瞎爹爹让儿子坐了炕沿:“智水啊!仁山走了,家里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包括新娘子和丫头诗英都是你的了。”苗智水身子一踉跄,差点没从炕沿上掉下来:“老爹…,老爹你没事吧?老糊涂了?”苗瞎爹爹伸手摸了火柴,点了旱烟,‘叭嗒、叭嗒’深深抽了两囗,又不见鼻里冒出烟来:“你爹不糊涂,你兄弟死了,孤儿寡母的失了依靠,新娘子要是走了人、改了嫁,诗英丫头什么办?仁山这门就绝了户了。”
儿子就扔下半袋米走了,苗瞎爹爹拎了米放在正屋的供桌下。回了自己的偏房,挑拣了最好的衣服穿了,头南脚北的躺在炕上,再不吃喝。新娘子熬了粥,端到床前,苗瞎爹爹就面对墙转了身,让叫了苗智水来。苗智水是个阉猪匠,正给队长家的猪阉割,得了信,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了来,见老爹绝了食,忙跪在炕前。苗瞎爹爹却跪在炕上,对了站在窗檐下的女人磕头:“仁山死了,诗英丫头又小,不能让仁山断了门楣,你大哥今后就是仁山,你就是我苗家的菩萨。”新娘子就搂了孩子,哭出了大声。 苗智水己有了二女一子:书英、礼英、乐雄。老婆陶梅子心善豁达,见老公留宿村西新娘子家,却不争吵,又教了新娘子田里众多的农活,农忙插秧时定是挨了新娘子,新娘子手慢,却不落趟,新娘子栽六棵,她栽十棵。苗智水再外出给猪羊阉割时,陶梅子却让带回了白团团的肉,不让给狗叨了去,洗净了,切成丁,浸了盐水,又就了切碎的咸菜沫炒了一盘,让苗智水搭了菜喝酒。
新娘子来年又生了个儿子,取名苗易雄。陶梅子却是出奇的喜欢,晚上搂抱了睡在自己的被窝里,只是半夜里就起了咳嗽,后来愈发的严重,披了衣服,坐在炕上整宿的咳,又怕吵了睡着的小易雄,就用破败的布捂了嘴,再咳时,就见了大团的血。苗智水慌了神,忙带了去看了医生,又吃了很多的药,却不见得转好。
有老人说了这病吃茡荠、鲜藕的偏方,新娘子腊月的天,赤了脚,在南沟头满是冰碴的污泥里摸了半晌,回来洗净榨了汁,端到陶梅子的炕前,陶梅子努力起了身,抓了新娘子冻肿的双手,不由的泪流满面:“妹仔,我怕是过不了这道坎了,书英、礼英、乐雄就拜托你了。”新娘子眼睛就起了一层重重的雾,紧咬了牙:“姐啊!你心善,定会好的,但你放心,孩子们定如我亲生的。”俩人又搂着哭了一场,眼见的天黑,新娘子就回了村西头的家,过了土坝头,却没见的黑子如往常般的过来迎接,只是挠了苗瞎爹爹的偏房门。新娘子就觉得蹊跷,忙用力推开门,苗瞎爹爹终是穿着最好的衣服,头南脚北的走了,脖子上系了活扣,绳的一头挂在炕头的房梁上,脸上泛着一丝成功的喜悦,嘴却是紧闭的。苗瞎爹爹用最极端的方式,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儿子。 苗智水长跪在父亲的炕前,泪水泉涌一般的流,他是明白父亲的苦心的:他是痛恨自己的,他不能为儿子分担一点负担,哪怕是一点点,却要争夺八个儿孙的口粮。 当他要求儿子同另一个儿子的媳妇睡在一起时,他是痛苦的、纠结的,他疼爱着他的每个儿子,他记得自己提了两条鱼,摸了很远的路找到周氏祠堂的私塾先生周万龙,请给两个儿子起个响亮的名子。周先生正读《论语》的雍也篇:“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就取智水、仁山吧!”周先生放下了手中的书。当他提了周先生坚决不肯收的鱼往回走时,他激动的想着,他大儿子的未来定是快乐的,二儿子定是长寿的,但是命运捉弄了他,二儿子先他去了,大儿子却独自吞咽着一个人撑起两个家的苦衷,又承受了小镇的人背后的指指点点,他快乐了吗?他什么可能快乐呢。在得知他最对不住的大媳妇不行时,他反思了她的宽容和悲悯:谁愿意自己的丈夫睡在别的女人的床上,做着同样的事情,但又痛惜着小鼠般的诗英,她刚失去了父爱,她不能再失去她赖以生存的母亲,但她的母亲却是柔弱的、无助的。她必须亲自献出自己的丈夫,让另一个女人分享了自己的丈夫,当丈夫在另一个女人身上蹂躏时,她想像着那是她自己,但想像中却没了快感,只是痛苦的煎熬,她辗转了每个丈夫不在的夜晚,就喜欢了搂着易雄睡觉,她是真心喜欢易雄的,但又有了报复的快感,女人搂着自己的丈夫,我却搂着她的儿子,只是又煎熬了自己什么就有如此龌龊的想法。就坚定了易雄就是自己的儿子,只是丈夫不在的夜晚,又肯定了这是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产物,这是来煎熬自己的,是作践自己的,但那个女人难道不是同自己一样的痛苦吗?当丈夫的哥哥趴在自己的身上时,她努力的想着这是仁山,这是她深爱的仁山,牛一样的仁山,她迎合着他,甚至有一晚她都叫出了声,她需要他,她没法独自养活自己和诗英,但她痛惜着那菩萨一样的女人,更痛惜着那不是仁山的男人。
但这一切的痛苦和煎熬又拜自已这瞎了眼的老头所赐,可是自己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自己只是这贫穷社会里的一粒尘埃,一粒失了方向的尘埃,自己还得从儿孙们艰难的生命里争夺一囗,以延续自己毫无光亮的残躯,既然毫无光亮,为什么就不能榨取自己骨髓里的那一点点燐,即使那只是黑暗中才能得见的青白色的光,转瞬即逝,仅能为自己的后代照亮眼前一丁点的路,就让我为智水儿子,死去的仁山儿子,陶梅媳妇,新娘子媳妇、诗英丫头,还有书英、礼英乐雄、易雄…,对了,还有新娘子肚子里孕育的另一个孩子做最后一件事吧。他们也许还不知道,我却听见了新娘子扒在墙角里大口的吐着酸水,就叫苗春秋吧,这以前就说给过智水的,周先生说孙子辈的名子就取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里的吧,但他又不曾想到我苗家全都用齐了,我这一生是满足的,是自豪的,我己完成了我的使命,就让我自己成全自己吧,自己让自己闭上可恶的嘴巴吧。当活扣收紧的瞬间,我是痛苦的,但又是快活的,我都没有本能的挣扎,我保持着我睡着时的模样,舒服的躺着,放松的躺着,享受着自己谋划以久的计策终是成功的喜悦。
陶梅子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眼晴大睁着。同时村西头单头庄子的厢房里转来一声宏亮的啼哭,啼哭声中又自带了悲悯。 苗瞎爹爹和他的媳妇陶梅子都埋在了南沟头的那片坟地了。
苗智水仍是趁了农闲,夹了用布卷裹的阉刀,三村四垛的给猪羊做阉割。再有小媳妇们围住看他从猪羊的胯下取出两团带了血垢的肉时,却如往常般的调戏了:“要不要请我顺路给你们家的男人也阉割了,省了夜夜的骚扰。”女人们却不羞怯,反倒笑了:“先自己给自己做了,让新娘子也省省心!”苗智水却不再言语,抛丟了手里白团团的肉,给了旁边等伏的黑子,黑子忙起了身,眼睛则紧盯了肉,却没见落下来,就疑惑的四处嗅了鼻子。肉团却故意落在女人们的脚下,女人们就都跳了脚,脸上却没有慎怒:“揍千刀的,等会告诉你新娘子去,让你今晚整宿的没安生,”苗智水却笑意盈盈的就了猪羊的皮毛,蹭净了刀上的污血。 只是新娘子却细心的发现了苗智水的反常,口袋里装了苗瞎爹爹生前抽的那杆旱烟嘴,没人时,就一言不发的坐在偏房的门槛上抽了旱烟。
农村人睡的早,太阳刚落山就上床睡了,半夜里就做了尿尿的梦,对着张家坟地里的那棵丑陋的柳树尿,对着邻居家的墙根尿,忽又想起肥水不落外人田,就紧跑了回来,对了自家门前的那棵苦楝树尿,忙乎了大半天的尿,又总觉得憋的紧,终是在最后一刻惊醒了,拖沓着鞋,半提了裤衩,站在门前的菜地边解决了。又微昂了头,舒爽的打了个冷战,庆幸如果是小时候定是尿炕了,正回想着小时侯尿炕后睡在潮湿处又不敢动弾的紧张,蓦然发现西边现了颗星星,又想了怎会有如此低矮的星?眯了眼细细的看了,原是村西头苗瞎爹爹生前住的偏房,难道是苗瞎爹爹变了鬼火回家探望了?不由的就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又想了鬼火却是青白色的光,什么这亮却是炭火般的一点点红?就细细想了,原是苗智水坐在门槛上抽烟。再回到床上,却再也没了睡意,就点了灶洞里的老鼠灯,裹了被子,露了上半截的身子,倚在炕头的山墙上,陪了坐在马桶上的女人说话:“苗智水一大晚上的不睡觉,却坐着抽烟,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能有什么问题,定是穷的愁了呗,八张嘴就指仗着两个人的工分和那张阉刀,想想都是愁哎!”
“想想也是!虽说诗英、书英能帮衬着做点事情了,但是春秋才两岁,易雄三岁,乐雄虚算五岁,礼英才八岁。哎!就是一窝伸长脖子等吃饭的雏燕啊!”
“要不明天把前些日子老舅送来的半袋米,给新娘子送过去?新娘子都瘦脱形了,每天一粒米都不进肚子,全都省给孩子们和智水吃了,自己就喝胡罗卜、山芋、野菜烀的菜糊”
男人就看了炕里边熟睡的两个孩子:“还是少给点吧!今年的工分价小多了。陶梅子死的那天,我在队长办公室的屋后耨猪草,私下的听队长和会计说了今年的余粮不多,还要增加上缴的粮食,支援苏联和东欧的社会主义阵营的兄弟。”
女人拎起了裤头上了炕:“别瞎说,村头水杉树上的有线喇叭里,你没听到?山东的寿张县,通过深翻土地,增加种植密度,己经亩产过万斤了,老百姓的肚子都撑圆了。县里己派人去考查学习了。据说,那里老百姓家里的锅啊、铲的都捐给国家大炼钢铁了,全县都吃公社大食堂,白米饭、面条、包子、馍头……敞开的吃,下劲的造,日子想想都有劲。”
男人就咕嚷了:“这是好事啊!想来我们这里没多久也会这样了,明天把舅舅送的米全部给智水送过去。”……
男人再说时,却见女人己有了鼾声,就吹了灶洞里的灯,睡下了。日子却没如喇叭里说的那样红火,队长见邻村多缴了粮,也虚报了亩产和存粮。在上缴完秋粮后,领回了一张烫金的奖状,细致的用玻璃的框装裱了,挂在办公室的显眼处,只是会计在结算工分后,各家都少领了许多的口粮。
苗智水的烟瘾愈发的大了,有人、没人处都取了旱烟抽,人也变得方头了,时常为了小事就与人起了争执,慢慢的跟村里人起了隔阂,再有猪羊阉割又请了邻村的三耙头,三耙头初来乍到又压低了价格,苗智水就更没了生意,人也更加的颓废了。忽一日,村里人听到村西头传了哭声,忙围了去看,原是苗智水离家出走了,什么东西也没带走,只带了用布卷裹的三把阉刀和那杆旱烟嘴。
新娘子终是哭了自己的命苦,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只是见了跪在炕前的六个孩子都陪了哭,就咬牙起了床,洗了把脸,又用手指沾了水捋顺了头发,扛了锄头,去了东大围的红薯地。
新娘子就比往常更加的辛苦,侍到村里人起了床、下了地,新娘子己割好了一堆的猪草,又抢了去舀没人愿干的粪坑水,等下了工,就坐在偏房的门槛上,就了月亮的光,用稻草编织草鞋,逢小镇3、8的集市,着早己辍学在家的诗英、书英背了去卖钱回来家用。
诗英、书英虽还是孩子,却早己经了世事,既要照看弟弟、妹妹,又去割猪草、摘豆角、䅶秧草去换工分线补贴家用。但是日子却没因为一家人的勤劳而变好时,队长却宣布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消息:全村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所有村民一日三餐统吃人民公社大食堂,吃饭不花钱,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 新娘子看着六个孩子埋了头的吃,又哽了喉咙找自己要水喝时,不由的露出了一片久违的笑容。晚上,孩子们围坐在门前的石磨盘上看天上的星星,新娘子在讲完牛郎织女的故事后,又压低了声音:“盛第一碗饭的时侯,只能半碗,再盛时就装满满的一碗,明白了吗?”乐雄似懂非懂:“明白了,娘。”诗英就笑了用手指去点小乐雄的鼻子:“就你最聪明,就你最嘴甜。”乐雄就去挠诗英的胳肢窝,诗英就躲闪了,书英、礼英就一起上前帮忙挠,就一起绕了磨盘跑,新娘子就搂了易雄、春秋在旁边笑,笑的眼底起了闪亮,易雄、春秋抬头看了闪亮,就一齐用小手去抹,闪亮却越抹越多了起来。
只是好景不长,隔了年的年夜饭,会计再也拿不出更多的东西给厨房的高老厨了,高老厨看了锅里的薯干片,胡罗卜和锅底不多的米,只得又抓了大把的胡罗卜缨掺和了。
过完了年,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只是又比从前更加的困难,公社大食堂的锅底早己起了一层厚厚的锈垢,好在各家或多或少还有点余粮,放工后,就各自回家燃起了锅灶,新娘子的眉心却拧成了疙瘩,摇了摇缸底不多的米,又去南沟头挖了野韭菜、蒲公英、马齿笕……,熬到了秋收,各家的米缸早己见了底,田里的收成全部上缴了还不够数,队长在镇上开完会,灰头土面的回来,就让会计把仓库里留做来年的种子上缴了,会计就作难了:“今年欠收减产,又要多缴粮,即使开了春,能借了种子,如再欠收,大家什么办呢?”
队长也是无奈:“哎!走一步看一步了,其他村都是这样干的。”
第二年的夏天,地里的野菜全被挖光了,龚大宝的老婆就背了篮子去附近的村庄找,终是空了篮回来,路上又遇见了背了空篮的三耙头老婆,俩人相现苦笑了。新娘子就只得去扒屋后榆树的皮,晒干后,用石磙碾碎了,又筛去了粗硬的纤结,取了筛子下面的榆皮粉,加了野菜和碾细的稻糠,烙成饼充饥。只是吃多了,小乐雄就蹲在屋后的茅坑里哭,原是屎硬拉不出来,新娘子就心痛的哭,用耳朵勺一点点的向外抠。
麻三子的妹妹回来了,她是去年随了她三姨去的溧阳。麻三子兄妹多,父母又早死了,去年家里就断了吃喝,就央求了溧阳的三姨带了去,后来就找了当地的男人嫁了。溧阳低山,多丘陵,又有平原、圩区,又倚仗了天目湖独天地厚的水资源,所以除了种植稻、麦外,又盛产了茶叶、水产、竹,相比小镇定是富庶了许多,虽同是经了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倒也不缺吃喝。 麻三子的老妹去时本是鳩形鹄面,回来时却带了大大小小的包裹,人也容光焕发了许多,又用油把头发抺得油亮。诗英、书英就随了村里人去玩,麻三子的妹妹又细说了溧阳的风土人情和当地的生活条件,村里人就羡慕的思量把自己的女儿给嫁过去,也能每天吃饱了饭,只是又顾虑了女儿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怕是这辈子再也不得见了。姐妹俩却活络了心思,回家说于了新娘子,新娘子定是不肯,诗英、书英看着新娘子舔食着她们吃剩下的碗时,终是背了老娘,哭着跟了麻三子的妹妹去了溧阳的一个小镇。新娘子知晓时己是第二天的前晌,就跺了脚的哭骂了两个不听说的丫头,又跪在南沟头陶梅子的坟前哭诉了没照顾好书英,对不住死去的老姐。村里人再见着新娘子时,却见她己霜白了两鬓的头发。
虽然诗英、书英的离开,让家里少了两张吃饭的嘴,只是礼英、乐雄、易雄、春秋却失了照看,新娘子为了生计又得按点上工,就用麻绳捆了礼英、易雄、春秋的一只脚,绳子的一头连了堂桌的桌腿,乐雄却带在了身边,不离半步。村里人明白:乐雄是陶梅子唯一的儿子,新娘子内疚了书英的远离,她不想更不能再让乐雄有一点点的闪失。村里人就时常帮忙照料着乐雄,也想额外的照顾新娘子,但是自己也己经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新娘子看着四个像伸长脖子等侍喂食的燕宝宝般的孩子,心里的煎熬让她忘记了自己的饥饿。
一天的夜里,乐雄给叫醒了。乐雄揉着朦胧惺松的睡眼,不解的看着母亲,新娘子把乐雄绑在身后,拿了根麻绳就出了门,趟过门前的河,就到了南沟头的坟地,新娘子就跟背后的乐雄说:“乐雄啊!妈妈怕呢,你是男子汉,你搂住妈妈的脖子,我总觉的脖子里窜凉风。”乐雄就搂紧了:“妈妈不怕,乐雄厉害着呢!”忽见坟地里起了两团青白色的光,乐雄就缩了脖子,自捂了眼晴:“妈妈,那是鬼火吗?乐雄也怕。”新娘子反倒鼓励了儿子:“乐雄别怕,妈在呢,那是爷爷和你陶梅子妈来帮我们了。”又对了燐火祷告:“瞎爹爹、陶梅子姐,我真没办法了,只得走了这一步,我也知道给逮住的后果,但是又不能眼见着孩子们饿死,请你们给我引个路吧。”两团青白色的光就好像听懂了话,在前面慢慢的飘忽移动,穿过了坟地就消失在稻田的田垦边了。稻田里摆放着白天刚割倒的稻把,新娘子手忙脚乱的捆了一担稻把,又均放了田里的稻把,后面背了稻把,前面抱了乐雄,原路返回了家里,关上门的刹那间,就后怕了在河里差点就给水冲走了,然后就如抽了筋的瘫软在地上,搂了怀里的乐雄气喘吁吁的笑,后又抽泣的哭,稠稠的哭。
接下来的日子,黑子如着了魔怔似的蹲伏在土坝头上,不论来了生人、熟人都不停的吠叫,再不放人过去。庄台上的灯都熄灭了,新娘子就关了门,用削薄一面的木板,一把一把的铲下上面的稻穗,中午放工回来,又偷偷的晒了,再少少的晒了稻杆,放进锅灶里烧了,入了夜,又用小的石臼,一点点去了白天晒干的稻壳。
二十来天后的深夜,新娘子看着一口袋油白油白的米,用涨了血泡的手捧了一把放在鼻子前,贪婪的呼吸着浓郁的米香,一滴滴眼泪轻轻的落在了晶莹透亮的米中。
乐雄开着生产队的拖拉机给南沟头的那片地耕田时,脑子里就不由的记起了陪新娘子妈偷稻把的夜晚,漆黑的夜、青白色的光、湍急的河水。又记起了那盏或明或暗的老鼠灯,老鼠灯下,自己领了礼英、易雄、春秋一起抠棉花里面的籽,这是他和新娘子妈偷摘回来的,籽给放嘴里嚼了,苦苦的又有点涩嘴,棉花则让新娘子妈给做了姐弟四个冬天里的祆子。可是,又想起有一天自己偷吃了邻居家的黄瓜,让新娘子妈用柳条抽得满身的黄瓜印,浑身又感到了小时侯的痛……
“哎!乐雄,乐——雄,吃饭——了。” 原是三耙头的女儿翠儿拎了饭菜站在田埂上。
乐雄熄了机器,泥手泥脚的接了翠儿手里的碗,狼吞虎咽了起来。
翠儿就抿了嘴的笑:“慢点吃,别咽着!”乐雄就从碗上抬了头的笑,嘴边还沾了颗饭粒:“真漂亮!”
翠儿就红了脸的四处张望了:“瓠子,我哪里漂亮了?”乐雄就贴了耳朵说:“哪,哪都漂亮!”饭粒却沾在了翠儿的腮边。
翠儿就假装嗔怒了:“别不正经,给人看见了,要说闲话的。”
乐雄却大了声:“没事的,你爸己经答应了我们的婚事,我娘想着春节后给我俩结婚,你没意见吧?”
翠儿却低了声:“我是没意见的,可我爸说了,让你家翻建了老房子,你也知道我爸的牛脾气,你回去跟你娘说说。”
乐雄就觉的饭菜失了滋味,他是知道家里的情况的:礼英去年出嫁时,新娘子妈坚持着没要一分钱财礼,现在却愁了易雄和麻三子女儿淑妹的财礼,本想着把村东的老屋整修了做自己的婚房,现在翠儿的爹却嫌弃了老屋的破旧,要建砖瓦的房,家里哪来那么多的钱呢?新娘子正在灶下烧着火。今天又央求了居媒婆跑了趟翠儿家,三耙头回了话,财礼钱可以不要,但房子必须建,三耙头这是看中了乐雄开拖拉机的手艺,才没强求财礼的。虽然去年入冬买了龚二宝家的一窑砖,但即使砌空心墙的屋还差很多呢。易雄和淑妹的财礼钱己经备了一半,想着今年的收成,再卖了猪圈里的三头猪,估计差不离了,麻三子倒也爽快,答应年底就给易雄和淑妹的婚事给办了。可是乐雄和翠儿的婚事什么办呢?突然就觉得烫了手,原是想的走了神,柴草烧到了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