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侉子祖籍泰州。泰州离小镇本也不远,只是说话较本地人略有点绕舌,苏南人称南方人为蛮子,北方人为侉子,小镇则不然,只要见了口音不同的外地人皆称为侉子,只是语调里少了苏南人的轻蔑和嘲弄,多了点戏谑。
1969年夏天,刘侉子稀里糊涂的随着上山下乡的大潮来到了小镇东南角的毛骨垛。
毛骨垛是全镇的最低洼处,四面环水无路可通,能种上粮食的土地少之又少,夏季雨水又多,内涝不断,所以收成颇为单薄。只是滩涂湿地一望无垠,倒是滋生了芦苇成片成片的连接,蓊蓊郁郁,倒是旺盛的紧。
刘侉子背着全部的家当,乘着老队长的小木船,带着理想和憧憬闯入了这片绿:“啊!好美啊!”刘侉子站在船头,迎着芦苇荡远处的夕阳挥舞着多了根指头的右手忘我的高呼:“我来了。”
理想总是骨感的,现实总是伤感的。满腔的热血终是扛不住沉重的铁锹和萝卜蕊的稀粥。裤带在扣到最后一个扣眼时,刘侉子整个人都焉了。四仰八叉的丢在本是牛屋的土坑上,两只深陷的眼晴空洞的盯着房梁上吊了脚的蜘蛛。
老队长犯了难:“总不能让自己成为贫下中农再教育失败的典型吧。”在摁灭第十七支烟屁股时,宣布:“刘侉子为小木船的新一任掌舵人,工分等同芦苇荡管理员毛三姑娘。”
刘侉子接管了老队长的撑船篙,在落了两次水后,倒也拿捏了几份船把式的气质。小木船的责任就是连接毛骨垛跟外界的联系,再则就是拖载毛三姑娘带领下的妇女割下来的芦杆。
入了冬,水退了,芦叶枯黄。芦杆就成了最好的燃料,成片的割倒,用稻草捆了腰,拉回来,一垛垛码在村西角的高坡上。在那个烧火灶的年代,烧柴也是每个村必须面对的难题,于是多余的芦杆,就任由各户割了,用来跟其他村民交换粮食,这倒也解决了全垛的吃饭问题。这时的毛三姑娘也是最忙碌的。
毛三姑娘是本村的姑娘,上面两个姐姐早年嫁到了镇上,父母却在她十九岁那年相继走了。无奈间,经人搓合,招了邻村的一个男人上门做了女婿,倒也撑起了一户门庭。只是婚后几年,毛三姑娘却没有怀孕,男人也渐渐变了性情,嫌弃村里挣的工分钱少,将稻种,麦谷用洋红染了色,再用报纸分了小包,口袋背了,走村窜巷,卖起了老鼠药。刚开始就近镇周围的村庄,后来生意没法做了,就离开了小镇。一年中鲜有回来,即使逢年过节回来,也不见带钱回来家用。毛三姑娘没了帮衬,只得做了没人愿意干的芦苇荡管理员,这本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偷割芦杆更多的是邻村的熟人,不说又不行,说了又得罪人,只是工分高了一级。
刘侉子倒也合人缘,人又勤快,村里人有了点急事找他也总能帮上忙,手又不吝啬,本来家里条件还可以,村里的工分钱除了自己吃喝,倒也没带回去几分。省亲回来,少不了带了泰州的梅兰春酒,小磨麻油送了村里人。
村里人倒也念了他的好,知道他好一口芦苇荡里的鸟蛋,又贪芦苇荡的一片美景。农闲时,毛三姑娘撑了小木船,刘侉子持了带网兜的长杆,沿着芦苇间的河道下到深处,兜了芦杆间鸟巢里脆绿绿的鸟蛋放入船仓的小筐里,惊得芦杆缝隙里跌跌撞撞钻出来一只像雏鸡的黑色小鸟,又不会飞,尖刺刺的小爪却跑的很快,在烂泥上留下两溜细细的爪痕,又钻进了对面的芦根里。一阵风吹过,芦杆摇曳的厉害,芦花雪一般的漫天飞舞、轻盈而灵动,芦叶分合着天空的湛蓝,光线在芦叶间柔和的流淌。
掌灯时分,回了村。脆绿绿的鸟蛋洗净了放进锅里,垫上芦叶,浅浅的水,燃起火灶。不一时,芦香溢满了村庄的夜色,灶塘里羞红的火焰跳跃着,映红了正在灶下添柴的毛三姑娘。
夏天的毛骨垛接到了一纸调令。县里给小镇下拔了三艘九一机帆船,特调刘侉子到镇里运输站工作。刘侉子仍是背了全部的家当,乘了老队长的小木船离开了那片绿。
运输站仅有四个人:李驼子站长,三个机工。刘侉子负责小镇至县城的机船运输,沿途载了货和人,每天往返二趟,工作倒也稳定,也算是半个吃公粮的。后来,经李驼子介绍,跟镇卫生院的冯护士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1979年知青大返城,刘侉子却留在了小镇。
一天,刘侉子在食堂里吃罢午饭,李驼子叫住了他:“你一会开2号机船送政府的王干事去一下毛骨垛。”刘侉子愕然问:“毛骨垛出事了?”李驼子一脸严肃:“毛骨垛的毛三姑娘,一天在芦苇荡里遭了雷吓后,就半疯了,死守了芦苇荡不让外人偷割芦杆,这也无可厚非。只是外人欺她疯了,倒也不惧,前些日子,又去割了,毛三姑娘居然脱光了衣服站在荡边的坝头上,引的无事之人流连起哄,这事影响很坏。郭书记指示:新社会居然出现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必须严惩,以正民风。”刘侉子哑然。
王干事带了两个副手和一截麻绳上了船。刘侉子一路沉默,只是不停地抽着烟。毛骨垛出了解放桥,转了弯就到了,刘侉子吐掉了嘴角叨着的半截烟,打了半扇舵,船头便缓缓的转弯,同时也拉响了卫声(注,卫声是船工的本地叫法,也就是汽笛),那一片绿又呈现在眼前。进了村,老队长说:“毛三姑娘刚刚进了荡”。
后来,又去寻了几趟,终是无果。王干事斜了眼的责怪道:“刘侉子,你是不是故意鸣笛报信啊?”刘侉子略显惊慌的嘿嘿一笑:“转弯不拉卫声,出了事故你负责?”王干事一时语塞。时间久了,终是不了了之。
1991年,大雨连下了四十来天,小镇险情不断,郭书记坐不住了,带了王干事,指挥着刘侉子的船向水涝最严重的毛骨垛驶去。郭书记一手撑了把伞,一手背在背后,迎着风雨站在船头,视察着每段河堤,指示着猫在船仓里的王干事记下防护重点。解放桥就在面前,刘侉子拉响了卫声。突听“扑通”一声,刘侉子连忙停了船,原来河水暴涨,郭书记恰巧撞在桥洞上,落了水,王干事七手八脚的把郭书记从河里捞上来,郭书记的额头早起了一片污青 。毛骨垛肯定是去不了了,刘侉子忙调转船头,拉起一阵黑烟,把郭书记送到了镇卫生院,卫生院院长立即安排专车亲自陪同去了县医院。郭书记一路上倒也清醒,到了县医院却是昏迷不清了,嘴里却重复着:“我要回抗洪第一线,我要与大坝共存亡。”县医院的专家们经过会诊,给出了诊断结果:皮外组识挫伤,二级脑震荡。院长拿了诊断报告,掏出钢笔在‘二’字中间加了一横。
一个月后,郭书记头裹纱布回到了小镇。刘侉子忙提了果篮前去赔罪,郭书记却满脸堆笑:“这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啊!是我自己没注意,啊……啊…,没事,没事,安心工作,不要放在心上。”
一天,刘侉子正要出船,李驼子叫住了他:“鉴于你这些年对工作的认真负责,积极进取,经镇委讨论一致通过,仼命你为毛骨垛新一任队长,希望你在新的工作中,戒骄戒躁,再接再厉。”言罢,拍了拍刘侉子的肩膀,转身走了。
刘侉子又回到了那片绿,替代了老队长。一日撑了船,载了一船的芦杆,脚下一打滑,终是溺了水。
多年后,我来到了小镇。一次跟垛里的人闲谈:毛三姑娘的老公终是在外挣了一笔钱回来了,又请了道士张坤道做了三天的法事,念了七七四十九遍《洞灵真经》,后又托了罗盘在垛里转了三圈,遥指芦苇荡的坝头:“此地建一土地庙。”毛三姑娘的病居然好了许多。后来,毛三姑娘的儿子承包了那片芦苇荡,围了坝、着推土机推了芦苇,养起了鱼,倒也有了点积蓄,只是后来迷上了赌钱,所有的积蓄又送了人。
一夜,又输了精光,灰沓沓的回来。路过坝头,突见老娘端坐在庙前的月光里,宛如观音入定。顿觉如壶灌顶,大梦初醒,遂回家取了菜刀,剁了右手多出的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