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开花的时节,韩大爷和丁三奶奶终是离开了丁家墩。柳条纷乱的四处张望,漫天的柳絮风一般的飞舞,相互的缠绕,又相互的远离,倏、又忘了飞跃,雪一般的铺陈了村东头远行的小径。
韩大爷是小镇第一家机器机米的加工厂,小镇的人本就希罕新鲜的事和物,宁愿担着稻谷,走很远的路,却要去感受一下人等人的感觉。
丁三奶奶那时已是一个孩子的娘了。丁三爷木讷、内向、又不喜欢与人交流,那薄薄的几亩地就成了他挥汉如雨揉蔺的地方,外面的事就得丁三奶奶去应付,好在丁三奶奶处事玲珑,又会做人,村里的人倒也喜欢跟她亲近。
韩大爷的加工厂就租在丁三爷弃用的厢房里,丁三爷倒乐的收了房租又方便了机米。闲睱时,就在门口放了矮桌,整了几个凉菜,留了韩大爷和儿子大龙吃饭,两个孩子吃了饭,就在旁边玩耍,老哥俩则慢慢的对饮,但又不多说话。
日子久了,韩大奶奶就听到了闲言:韩大爷和丁三奶奶好上了。韩大奶奶本也不信,只是听多了就上了心,终究信了,从此就吵上了。
丁三爷则更加的沉默,时常坐在自家的田垦上抽烟。回了家,又就了黄豆喝寡酒,酒喝多了就忘了自己做了什么。第二天,下了地,丁三奶奶的脸颊就肿青了一片。村东头的寡妇吴嫂就端了碗,依在门框上:“什么了?”丁三奶奶向下扯了扯头巾:“没事的,昨晚起夜撞门框上了。”
鸡打了二遍鸣,天快要亮了,丁家墩的狗却叫唤的紧。吴嫂的门给叫开了:“我们呆不了,必须走了。”丁三奶奶抽泣着又带着迷茫。吴嫂忙起了火灶,不大一会,端上来两碗面条,青绿绿的葱花,浓郁的麻油香,袅袅的热汽又熏湿了眼晴。
吴嫂在后面跟了,送俩人出了门,转过东面猪圈的矮墙,猪圈的旁边新冒了一棵泡桐树,恰巧齐了丁三奶奶的头,丁三奶奶用指甲在树上狠狠的掐了一道痕,转身而去。
“没有过不了的坎,好好的回来。”背后传来吴嫂的叮嘱,两人的身影迷糊在雪一般的柳絮里。
风起了,小径上的柳絮又翻卷了,掠过浅浅的草叶,拖釪了一丝晨曦的光,消失在淡黑的天际边。
丁三爷愈发的呆症,酒量越发的大了,儿子却从小就懂事,偷偷的用水掺了酒,又少不了挨了打。吴嫂看了,终是不忍,时常过去帮忙料理、洗刷。
一晚,老队长约了丁三爷喝酒:“老三啊,日子总得过吧?孩子都是懂事,你昨就不懂事呢?”遂指了门前月光里秧田的一点黑影:“你娃还没桌子高呢,却在田里薅秧草呢。”丁三爷呆怔当场,泪流满面。老队长仰脖喝光了杯里的酒:“吴嫂心善,又没有孩子,你们就将就的过吧!吴嫂那头我已着你婶子去说了。”
丁三爷就搬到了吴嫂家,至此改了性情,没几年,生了个女儿。一日,朱道士在墩里做完了斋孤法事,见吴嫂抱了孩子站在众人之中:“你六亲缘薄,命中无嗣,然慈心善重,苦尽甘来,终得儿女齐全。此女子面相齐全,衣食无忧,唯眼角一痣,黑亮如豆,半世寻觅,前世未了之情缘,如觅得滴泪之人,终是为情所惑,情殇一场。”
吴嫂惶然,恳请解救之法。朱道士长声一叹:“滴泪之人,终是悠柔寡断,解了前世之困,又为今世之困,因果轮回,终自茧无解,郁郁而不得善终。”遂又伸了中指,沾了桌上供奉的元始天尊手中的黍米之珠,摁在女孩的黑痣上,女孩痛啼不已。
又是一年柳絮飞舞的时节,韩大爷是丁三奶奶用轮椅推回来的。
韩大爷已是不行了,面色银白,用帽沿低低的掩了眼晴,双手紧紧的搂抱着鸳鴦戏水的枕头,沿了村东的小径蹒跚而来。小径还是之前的小径,岁月却在两旁的柳树上刻满了沧桑,枯瘦的柳条如头发般的风中零乱,如雪的柳絮纷纷扬扬,夹杂着漂泊而来的风。猪圈早已废弃了,泡桐树却高耸入云,簇拥着喇叭一样的花,那道掐痕终是抹平在岁月的流逝中了。
吴嫂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终是确定了:“回来的好,回来的好啊!”忙燃了液化汽灶,不一会,端上来两碗面条,青绿绿的葱花,浓郁的麻油香,袅袅的热汽又熏湿了眼晴。
韩大爷和丁三奶奶就住了之前加工厂的厢房,丁三爷用电动三轮车送来一车的生活吃用,终是没说话,转身走了。
第二年柳絮飞舞的时节,韩大爷终是不行了。穿好了寿衣,头偎依了那总不离身的枕头,就是不闭眼,丁三奶奶无奈,去请了朱道士,朱道士却已羽化多年了,只得又去请了朱道士的徒弟张坤道。张坤道念了《往生咒》,看着韩大爷:“你可是有想见之人?”韩大爷眼珠转动了一下。张坤道又问:“可是你家大龙?”韩大爷眼珠又转动了一下。
众人忙去请大龙,大龙却一口回绝:“他没养我小,我不会送他老。”众人又请了数次,终是不应。后丁三爷去了,不曾见他说了什么,大龙却跟了来。
韩大爷身体却如瞬间注了神力,眼神间神彩了许多,伸出枯瘦的手去拉大龙的手,大龙却甩开了。韩大爷想说话,却没有说出,不知是没力气说出,还是有话没说,只是默默的去拉拽了颈后依偎的枕头:“大龙,这是你的了。”眼角溢出一滴老泪,遂气绝而去。
大龙拆开了绣着鸳鴦戏水的枕头,棉絮间赫然夹了二万元钱现金。
丁三奶奶呆怔当场,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