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再见阿姝时,已是二十一年后。本就看似永运不会交集的俩个人,冥冥中就联系上了。
二十一年前,阿九在一个柳树飘絮的季节由居媒婆领着从村东头的小径上了阿姝家的门,阿姝出门打工,并不在家。居媒婆坐在堂桌旁的椅子上,吃着吴嫂给泡的果子茶:“这孩子是个高材生,有文化,又写了一手漂亮的古体字……。”阿九红着脸站在从门外斜照进来的一束光柱里,就更加的脸红,他知道居媒婆是看了自己胡乱写的篆体习帖,那可是连自己都没搞清楚写的什么。居媒婆用手抹了抹满嘴的油,笑了指给吴嫂看:“你瞧,你瞧,这孩子脸嫩,倒是害羞呢。”吴嫂正收拾桌上的碗筷,就抬头去看,“扑哧”笑了。
第一次见到阿姝已是数月后麦子黄了的时节,媒人捎信阿姝回来了。下了班,阿九打扮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三七分的头发两边梳的油亮,露出中间笔直的一条线,骑着自行车从一片金黄的麦田间穿过,沿着村东头的小径径直的过来,东墙外的猪圈里俩头猪正哼哼唧唧的扒着墙头向外张望,而旁边的泡桐树愈发的高耸,愈发的粗大。
吴嫂和丁三爷都下地了,阿姝一个人在家,正在屋后的水渠边洗头发。水渠里的水清澈见底,乌黑的长发低垂,一缕缕青丝飘浮在水面之上,阿姝半蹲在水渠边的石磨盘上,用毛巾抹干发梢的水渍,一串水珠从鬓角里滑出,珍珠般的从修长白嫩的脖梗处滚过,滴落在一片草绿色的水面之上,蔚蓝色的天,白色的云,墨绿色柳叶的倒影和着温煦的光一起的摇晃,终是成了一片令人遐想联翩的五彩,绿色里充溢着蓝,蓝色外又包裹了白,白色里又揉和着红色、金色,绿和蓝,墨和绿的流动。阿姝出神的看着水面,水面终是缓緩静止了。阿姝对着水面梳理了长发,又不由停住了手,水里面浮上来一张脸,模糊而又逐渐清晰:三七分的头,瘦削的脸却不太白皙,含笑的眼晴戴着一副眼镜。“在什么地方见过?”阿姝喃喃自语,突又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岸上,阿九呆愣愣的站在岸边的柳树里,低垂的枝叶随风而动轻轻摇曳,又轻柔的抚过阿九的臂膀,一片残破的叶就落在领口处。
阿姝红着脸,低着头,端着脸盘沿着石磨盘的台阶,走进柳树里。阿姝低垂着眼帘,长发湿漉漉的散乱着,低声的问:“你来了。”又觉得问的仓促,倒好似在问一个久别多年的熟人,就有点慌乱了:“你怎么才来?”问完后就更加的窘迫,耳后一片绯红,心跳的厉害。阿九仍是呆呆的失神,全然没有听到阿姝的问话,只是目不转晴的看着阿姝一路走来,站在对面说话。沉默了许久,阿九终是如梦中醒来,感觉了气氛的尴尬:“我没……没盯着你看。”又知道自己撒了谎:“我,我只是看了你眼角的黑痣,好觉的奇怪。”“奇怪?奇怪你个头呢!”阿姝嘴角有着调皮的笑容。阿九更是大囧:“我只是一时好奇,好似哪里见过,请勿见怪。”阿姝就觉得心中一颤,倒是疑惑了阿九怎会跟自己有一样的感觉,不由在心里默念了:“似曾相识?似曾相识!似曾相识?”
午后的阳光明亮如水,柳树的枝条轻拂水面,点起涟漪圈圈。阿姝偎依在树旁,任由清风吹起长发飘飘,略斜的霞光如丝如缕,如欢快的小兽四处的奔跑,终是跑进一片如黑色旗帜般的头发里。阿姝的脸颊让霞光照射的有点发烫,脸上的绒毛害羞的微微颤动,而对面阿九的影子满滿的充斥着阿姝的眸子,又重重包裹着阿姝有点昏厥的身体。“一定见过!一定见过?”阿姝默念着,一股恍如隔世的意念在隔空相问。
天色暗了许多,吴嫂已从田里回来,阿九这才慌忙告辞。
晚上躺在床上,吴嫂看似无意的问:“那黑皮小子怎么样?”阿姝正想着自己的心思,随口答道:“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吴嫂翻身坐起:“又胡说了,姑娘家家的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娘生气了。”阿姝却笑了:“娘,逗你玩呢。”吴嫂这才重重的倒下,但脑子里却想起了朱老道多年前在墩里做完斋孤法事,看见自己襁褓里的阿姝时说过:“此女子面相齐全,衣食无忧,唯眼角一痣,黑亮如豆,半世寻觅前世未了之情缘。如觅得滴泪之人,终是为情所惑,情殇一场。”朱老道已羽化多年,但他的话终似疙瘩一样埂在心底,吴嫂复又坐起身,拿眼睛看了阿姝眼角黑亮如豆的痣:“阿姝啊!说心里话,你真有见过他的感觉?”阿姝只当娘问她是否跟阿九有无缘份,也就不再调皮:“娘,真的,我第一眼看见他,就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是多年前的一个朋友,但一直就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我也奇怪,难道,我和他有缘?”
吴嫂听完,只觉的后背一阵发凉,又佩服了朱老道的道法高深。朱老道曾说过,黑痣乃前世情人泪落所留,想着来世再续未了情缘时,有迹可觅。但俩人如若相认,终是为情所惑,不得而终。又曾叹息了滴泪之人:“滴泪之人,终是忧柔寡断,解了前世之困,又为今世所困,因果轮回,终自茧无解,郁郁而不得善终。”吴嫂深深的叹了口气,庆幸了自己当年再三恳请朱老道出手相助,朱老道犹豫再三,伸中指,沾了桌上供奉的元始天尊手中的黍米之珠,摁在阿姝的黑痣上,当时自己看着阿姝痛哭不已,心疼的不行,现在想来,朱老道倒是救了阿姝,免受了情殇之苦。
“不能再让他俩见面了。”吴嫂拖过被角轻轻的盖在已经微起酣声的阿姝身上。
阿九再次上门时,阿姝已经让出门打工了,又来了几趟,吴嫂终是说了:“阿姝对你没有感觉,你别来了。”阿九就沿了两旁长了柳树的小径失望的往回走,柳枝如无数条手臂四处的乱抓,未到时节的柳叶倒是纷紛扬扬落了许多,两片落叶时高时低,时远时近,时缠绕又远远的跑开,总是纠缠着阿九,阿九伸开手,轻轻接住,放在手心,端祥了许久,又轻轻哈了口气,小心的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吴嫂远远的站在泡桐树下,看着阿九落寞的身影消失在长满柳树的小径尽头,又消失在一片露着铁青麦茬的荒芜中,轻声的叹道:“别怪我!我也是为你俩好啊!”
阿九留在了小镇,阿姝却远嫁了。
再次见面还得说是手机的强大,看似一次普通正常的加朋友聊天,彼此就从只言片语中猜出了对方,于是俩人就聊了很多很多。
“ 男人是本村一个外嫁的女人带来见面的,后来,只要知道我打工回来就立马过来,又时常赖着不走。但我却没有感觉,只到一次,我回来的长途客车晚点了,男人在车站等到深夜,后来终是按纳了他。”“他很会照顾人的。”阿姝接着说:“第一次去他家,土路,又刚刚下了雨,他就背了我走了很远的路。”
“你呢?”阿姝问阿九。
“我从你家回去后没多久就娶了个女人,女人很强势,搞的家里不得安宁。这些年,孩子大了,女人的脾气好了许多,也会持家。”阿九又自嘲的说:“没有办法了,那时没人肯嫁,差点打了光棍,找到一个算一个,那还顾的好坏,自有自便。”
阿姝就急了:“是你喜新厌旧,见色思迁,见了别的女孩就不再来我。”
阿九笑了:“是你看不上我,你让你妈回绝了我,说是对我没感觉,让我不要再去打扰你的。”
阿姝就惊讶了:“怎么可能,这不是我说的。当年,我还不解了你什么再也不来找我,后来,我也问过我娘,我娘说你已经结婚了。”
阿九沉默了,阿姝哭了。
隔了几天,俩人终是私下见了面,不见则不念,见了面则乱了方寸,俩人终是忘了良俗,走到了一起。
时间久了,纸终是包不住火。首先是阿九的老婆发现了端倪,一再追问下,阿九也不再隐瞒,承认自己出了轨。一贯强势的女人不甘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家就此而散,就追问阿九对方是谁,阿九始终不说出阿姝来,女人就领着娘家人将阿九打了一顿,阿九捂着肿了的脸,不再说话。
阿姝在外打工的老公回来后的第一晚就知道阿姝变了。多日不曾发泄的男人刚爬上阿姝的身,阿姝就推开了他,说是来了亲戚,男人早已算准了日子回来,就起了疑心,第二天去移动公司打印出了阿姝的通话记录。回家后的男人,怒火中烧的把一长串通话记录狠命的砸在阿姝的脸上,然后甩门而出,去了工地,不再回来。
阿九走了,却没带走阿姝,只寄给了阿姝一封信,信里夹着两片早已干枯的柳叶。
阿姝:
我深爱着的阿姝,对不起,我走了。
我也想带着你远走高飞,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长相厮守,不再回到尘世间。
那里必须有水,有柳树。我每天站在柳树下看你蹲在水边洗头,或是相拥着坐在高大的树下静静的等待天黑。天黑了,点一盏灯,读书给你听,或是听你调皮的讲第一次见到我的样子。下雪了,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我用柴火把屋子烧的暖洋洋的,你坐在桌前剥着葵花,葵花籽剥成一撮,又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让我一口吃进嘴里,我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你的手心,你缩回手问我葵花籽好吃吗?我笑了不言语,只顾看着你眼角的痣。……
但我又是优柔寡断的,我抛不开现实中的一切。我的孩子,你的孩子正值上学的年龄,我不能让她们受到伤害,不能让她们因为我们的离开而失去生活的安稳。我曾在无人时想像了许多的办法,我曾暗示过我的女儿,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你要坚强,但一切都是徒然。我不放心她和你的女儿。
而最不放心的是你,我知道我做的一切对你都是不公平的。但我没有信心给你幸福的生活,我所想像的生活永远不可能兑现给你。我不能带着你跟我一起流浪,一起受苦。
我深爱着的 阿姝,我走了,第一次看见你,终结早已注定。忘了我,忘了薄情寡义的我,欠你半生交待的我。保重!
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