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小镇多水荡,苦陆运,运进的黄沙、木材、石料,运出的稻麦、鱼虾皆多船来船往,这就衍生了挑工的行当。挑工是卖力气的下苦活,一般人干不了,我记忆中的挑工就只有前庄的费大费伍了。
费大、费伍不是亲兄弟,而是同村差两辈的同宗,费大年长辈份低,管费伍叫叔爷,费大先入的行,后见费伍长得人高马大,有股子蛮力,又苦于没有谋生的手艺赋闲在家,就介绍他跟着自己去粮站挑了大箩筐。
运粮的船靠在了粮站门口的码头,两条一人过的长跳板,一来一往,四五条汉子,赤膊着古铜色的上身,高挽着裤腿,露出小腿肚子和胸脯上厚实的健子肉,两边的肩头上各拱起一块起茧的肌肉,皮肤黑红泛翘,却没有痛感,四五条磨的油光锃亮的桑树扁担两头各拽着一只齐夹堆尖的大箩筐,费大、费伍一前一后夹在汉子们中间,和着雄壮的号子“嘿哟,嘿哟——嘿哟……”不得半会的停息。
计数的人是粮站的职工,端把椅子坐在岸边的树荫里,挑着重担的汉子经过,就在前面的箩筐里插上一根竹筹,收了工,就按竹筹的多少结算了工钱。竹筹长约一尺,顶端涂有红漆,闲时就插在木头架子隔成的小格里,这也成了小时候的我最垂涎企图的东西了,后来有幸偶得一支(也记不清是不是趁着计数的人趴在桌上睡着时偷的),回去后,用小刀削成两面薄,末梢尖,红漆处又雕上花纹凹凸做成了手把,把手处钻了一孔,却大费了些时日,再用红色的塑料绳穿过,扯成小缕的红穗,俨然就成了一把威风八面的“宝剑”了,让我“行侠仗义,行走江湖”多年。
费伍刚入行时,肯定是吃了不少皮肉之苦的,桑树的扁担上了肩,好似滚烫的烧铁烙在肩上,上了高悬的跳板,更是下不着劲,上面压的深沉,如履棉花之上,行走于云巅之中,有几次差点就连人带筐一起摔跌到跳板下,费大跟在身后,看在眼里,时常让掀锹上筐的人少上给了费伍,而加在自己的筐里,更常常“误放”了自己的竹筹在费伍的小木格里,费伍就不再序了辈份,而依着年龄叫了费大“老大”。
但刚刚服下桑树扁担的费伍,却喜好了交朋友,抽烟喝酒、打麻將,挑工的活本只能养家糊口并不能发财,辛苦挣下的血汗钱更未落下半点的余光。
一天,费伍挑工回家,家中做饭的老婆忙端了饭菜上桌,费伍洗了手脸过来吃饭,却见桌上仅有米饭和青菜寡水汤,本就干急了活的费伍不由拍响了桌子,老婆在一旁只得解释劝说:“你挣的钱有几文交给了我?不必说是吃鱼吃肉了,怕是再过些日子,连这米饭和青菜汤都没得喝了,难不成让我去卖血卖肉,供你吃喝?”费伍一时语噎,气的掀了桌子,出去找了朋友上了饭馆。
朋友中有位同村的闲人狐眼,狐眼仗着理发店的父亲有些积蓄,不愁吃喝,成天逞凶斗狠,不务正业,费伍跟他混为一伍,时常相商着发财的捷径,在得知珠江三角洲发展迅猛,是淘金人的乐土时,俩人激动的不谋而合,当即决定去深圳闯天下。
第二天,俩人就骑了狐眼的二五零摩托车,一路去了深圳,风餐露宿了几日,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摩托车终是给干废了,俩人一合计,把摩托车卖了废铁,爬了辆货车,去了深圳。
到了深圳的当天,俩人都傻了眼,要手艺没手艺,要本钱没本钱,眼见着口袋里见了底,却瞧见了街旁电线杆上贴着的小广告,招收为老板看家护卫的保镖,俩人本就没了投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撕了小广告,一路找了过去,还确是招保镖的地方。招工的头也不废话,让先招进的人站成一排,令俩人一路打过去,仗着狐眼有点身手和费伍多年挑工的身板,俩人硬是扛到了最后,招工的头指着鼻青脸肿的他俩说:“你们就是正负队长了。”
再回到小镇的费伍和狐眼都成了有钱人,穿金戴银,手表大哥大,费大仍是干着挑大箩的苦活,费伍偶遇见费大时,却不再称呼了大哥,而直呼其名“费大”,费大也不上心,仍是快活的应了。
而第二年的春节一过,小镇出了件大事,身穿便服的多名深圳特警和本地警方协同行动,趁着正在老爸理发店的狐眼不备,一招二龙戏珠,压臂戳眼,逮捕了狐眼,又在费伍的家中带走了费伍,后来才知道俩人居然在深圳抢劫了一名女子,狐眼更是致人重伤,从二楼跳下逃脱。案发后,俩人就偷偷逃回了老家,享受了人生,但法网恢恢,俩人终是受到了法律的惩处,又正值打黑除恶的浪潮,狐眼给正法,费伍给判了有期四十年。
费大再见到费伍时,费伍已老态龙钟成老头了,一条腿也略有点拖拉,再问起今后的打算时,费伍已泣不成声了,费伍的老婆和儿子早已改了他姓,现在的他仅剩下了孤家寡人一个,更不必说养老了。
费大看着老泪纵横的费伍,长叹一声:“叔爷,还是跟着我吧,混口饱饭。”费大也早已干不挑工的活了,改行做了给老去的人扶终殓暝的活。
小镇里再有老了人,必定会看见拖了腿的费伍,出殡的早晨,费大站在前左,大吼一声:“起棺”,水晶棺材上了肩,费大早已干瘪的胸腔里又传来一声“嘿呦”的号子声,其他三人众和:“嘿呦,嘿呦——嘿呦……”,费伍跟在费大身后,看见费大向后移了两肩,一只手不由搭在了费大的肩上,喉咙里涌上一阵酸楚,哽咽的喊了一声“老大”,身旁人声鼎沸,费大好似并未听到,高亢的喊着号子,号子声声声震耳,依旧雄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