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南去两排庄,有庵堂一座,名:十方观音庵。十方则指佛教中的东南西北,上天下地,生门死位,过去未来,喻指佛法宏大,娑婆无尽,又因曾坐落于村西头的一条河北,故亦有村人简称为“西头庵”。名都是老名,庵却是新庵,皆由四邻八舍的村民自筹自建,裘伯则是庵上的香火,负责庵里的上香清扫。
裘伯年事虽高,但嗜烟如命,人又长的精瘦,深酱紫红的脸皮上沟壑纵横,而眉弓突起,眼窝深陷凹塌,眼神却深奥如渊,令人不可直视。
先前的老庵虽没有龙华寺的九十九间半之众,但也是前后两进,佛堂,经堂坐北面南,朱漆三门朝南大开,佛黄墙体之上,硬山重檐,覆青黛细瓦,饰回字纹雕花,四角飞檐翘角,垂脊檐角处有护法蹲兽若干。东西两旁厢房各三间,皆古朴庄重,黯澹通幽,庵内柱身、梁枋、顶棚、门窗、花格雕纹彩绘,绚丽脱俗。庵堂内供有观音、地藏、文殊、普贤众神像。庵门望河而筑,有数十株柳树沿河岸排列一行,而柳树又各有姿态,或挺拔或虬弯、或俏丽或丑陋、或俯伏河面或箭望苍穹、或矮粗如肥腹或长瘦如法幢,前来敬香之人皆以为庵前之护法。
“老庵虽为庵,却无尼姑。我记事起,庵内皆住和尚。”裘伯坐于庵前的旧折椅上,目光深邃,嘴角的纸烟抽的滋滋拉作响,烟雾从豁齿的嘴角、鼻洞翻滚而出,“和尚都是真和尚,头顶的戒疤有三有六有九,各不相等……”。
老庵未焚于战火,未毁于文革,却为镇里新建政府大院时所拆。因没有砖瓦、木材可用,故镇长令人拆了老庵,“可以为泥塑木雕遮风挡雨,何不为民所用?”遂拆了老庵,拆开的房梁砖瓦足用牛车拖拉了七日方才得完。
裘伯当时已是庵上的香火了,挡住庵门不让众人上前,领头的干部苦劝无果,遂厉声一吼:“封建余孽, 螳臂挡车,给我绑了。”众人当即上前,撩倒了裘伯,四蹄倒攒,用麻绳绑了结实,裘伯眼睁睁的看着老庵给拆了,至此,裘伯就落下了不再与人亲近的病根,大变了性情,处事为人,刻薄尖酸,固执墨守。
“乱世毁塔,盛世建庙”。我来到小镇时,因为经济条件的提高,老百姓的口袋里也有了闲钱,全国各地都在大建寺庙,于是小镇的各村各庄也陆续建起了土地庙、娘娘庙。裘伯见东邻的尧庄,西邻的郭庄也建起了土地庙,就活络了心思,寻思着重建十方观音庵,可是之前的旧址早已给推耕一平,成了良田,庵前的大河经过时间的沉淀早已成了浅沟,唯有河边的柳树仍在,各富形态,愈发的粗大。
裘伯寻觅了庄子中央的一块荒地,多废了些时日,竟也收拾干净了上面的如竹、 荊棘、杂草,虽然面积不大,好歹也算得了一处地皮,只是建庵的钱财却无处着落。裘伯窝在旧折椅上抽了一整天的香烟,第二天大早,炝了一脸黑烟的裘伯居然一改了多年来的不与人亲近,提拎了一只帆布红包,四处募捐了小镇,因为之前他的尖酸刻薄少了人缘,故与他不睦的人定是百般刁难,然裘伯却软恹的可以,不顾了脸面,终日陪满笑脸游说于小镇的各村各庄每家每户,众人竟也念起了他的诚心,纷纷解囊,终是筹足了钱。后由裘伯领头,众村民出力,建起了三间瓦房,瓦房不大,虽无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但终得一处所,庵前又随意冒出了一株柳树,柳树性泼,数年后竟长成了大树,树冠稀疏,村身树瘤突兀,虽是丑陋,但细细观摩,却个个形如菩萨罗汉,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让香客咋舌称奇,顶礼膜拜,奉为神明。
裘伯后又远赴浙江、兴化请回了大小佛像三十一尊,当中一尊扬枝观音。观音大士面庞圆润丰满,端庄妙丽,身披锦袍,跣足欲行,左手托净瓶一枚,右手持青青杨柳枝作轻洒状。因新庵位于村中央,故众人就摒弃了“西头庵”的名号,唯沿称了“十方观音庵”。
十方观音庵建成后,庵,虽不大,又无尼姑、和尚住持,唯有裘伯每日上香、清扫,但香火还算旺盛,所得的香火钱,裘伯不自留一文,皆造簿入账,进出账目清晰了然,倒也得到了庄邻们的一致称赞,但裘伯虽少了尖酸刻薄,但人仍是固执,不易变通,见不得闲散之人。
但之后的某一天,却有一闲散之人竟主动找上了他。人,是小镇镇北的人,姓李名汤。之前在外是位包工头老板,老婆在小镇的一家服装厂上班,人长的倒也颇有几份姿色,但李汤审美疲劳,在外却相上了一位工地烧饭的女人。女人死了丈夫,孤身一人,身在异乡,得遇同乡,又倍感李汤的柔情蜜语,俩人就行了苟且之实。后李汤回家跟老婆离了婚,孩子、房子都判给了前妻,又与做饭的女人领证做成了夫妻,只是李汤却于几个月后在工地上摔断了腿,只得把工地托付给了一知心朋友,只身回到了小镇的老家养伤。房子虽是判给了女人,但李汤却有父母住在其中,故女人终拉不下脸来拒绝受了伤的李汤入门。李汤在家滋养数月,终可以拄拐行走,就觉得生活无趣,遂迷恋上了打牌,又因牌技粗糙,运气不佳,定是输了不少钱。待到年终养好伤后去工地结了工程款,支发了众工人的工资,这才发觉钱并未有积余,反倒倒贴了十几万的积蓄,原来是朋友工效没有抓起,又私下多记了工数。
李汤身上已没有了钱,反欠了亲戚朋友几十万,之前的工人树倒猢狲散,皆怕了他,故工程是搞不了了,李汤没法,只得伙了女人回小镇开了家小面馆,面馆开了没一年,女人却死了,查究原因,原来女人心脏有病,心脏病突发,丢了性命,李汤也破罐子破摔,成了小镇里的闲人。
李汤找到裘伯只为了借庄上的庵堂一用,给女人做场斋事。裘伯不愿答应,遂请来庄邻。庄人问其缘由:为什么不在自家做,反倒找到庄里的庵堂?李汤忙告之了原因:自家的房子早已判给了前妻,前妻定是不允,而女人又嫁给了自己,女人的前夫家也早已不认了这个媳妇,而大庙大寺自己又没有太多的钱去献供香火钱,只得央求了这里的小庵堂容女人的灵魂得以超渡。
众村民听后直呼不妥,女人命理不祥,又是少丧,定然不可。李汤苦求不得,只得戚然离开。
裘伯见李汤走远,又于背后叫住:“庵堂可借于你用,但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众村民愕然,裘伯解释道:“他虽有过错,但还算有情有义,不枉女人伴他一程,女人却是命苦,不能有人陪伴一生,又不能陪伴他人一生,最后终落了个魂无归所,魄无所倚。”
裘伯又掂香三支,敬于庵堂之中的扬枝观音面前,“我们敬拜观音,就是敬拜她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于众生,偌护十方之人能脱离心魔,救渡自心,故取名“十方观音庵”……。
众人终是不允,皆笑裘伯迂腐滥情。
数月前,市政府下文,因近些年来土地庙多处修建,攀比之风日盛,违规占地严重,故勒令全市拆除。小镇的各村各庄皆不愿意,唯裘伯自领了推土机三两下推平了庵堂。
一天,我偶然经过十方观音庵的遗址,只见荒地之上又长起了如竹、荊棘,杂草,葱茏茂密,阴气森森,人不可近前,而庵前的那棵缀满树瘤的柳树下,裘伯静默的坐在那把折椅上,目光深邃,嘴角的纸烟抽的滋滋拉作响,烟雾从豁齿的嘴角、鼻洞翻滚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