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掌柜的棺材铺建在镇西尾的坝头墩上,高高的三层全木制小楼,座南面北,却又远远的隔开一大截,没有铺面相邻,故显得突兀、萧索。
成家棺材铺没讳用斜木行的名号,没明立棺材铺的招牌,更不会刻意的招徕生意,来了客人,成家掌柜也是不冷不热,不会笑脸相迎,全凭客人自送上门,引脖子受宰。
小镇的人或多或少,或迟或早都得与成家掌柜做成买卖,虽说心不甘情不愿,但也无法,故皆传言成家掌柜要价虚高,却又不能似其它买卖般讨价还价,只是闲聊时说些牢骚,“这买卖是绝户的买卖,死人钱挣多了,终是要还的。”说这番话时却无需隐晦背人,因为成家掌柜很少融入小镇人的圈子,更不会串门拉家常,故就不惧他听到,祸从口出了。
每天天刚放亮,成家掌柜就早早的卸了门面上的门板,洒水扫了铺堂中的地面和门前的一小块青砖铺就的门面,却不扫远,更不会掸扫铺堂内棺材上的灰尘,因为老话说掸落的灰尘落下的方向,那个方向就会死人,故成家掌柜总是用铜盆打来清水,用棉布蘸水,一口一口的抹过去,只抹得棺材黑漆漆的发亮,只是看着的人心里也阴瘆瘆的发怵。
一套事情做下来,东升的朝阳已尽染了去镇中心四岔口的青砖老路。成家掌柜用袖口掸了掸青衫长褂的下摆,上二楼叫下来还未睡醒的山豆,山豆七岁,刚上了一年周先生的私塾。山豆揉着眼晴,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成家掌柜下了楼梯,稀里糊涂的洗了把脸,斜背着一只红肚兜改缝的书包,跟着成家掌柜去了镇中心的四岔口。
成家掌柜不惧有人偷了棺材,大敞开了铺门,领着山豆去了四岔口的包子铺,包子铺的老刺头见了他也不问早,更不恭维他生意兴隆,径自端了笼包子放在他面前,山豆两只,他四个,蘸了醋碟,细嚼慢咽。吃完了,却不多作停留,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出了包子铺于四岔口各向东西,山豆去了镇东头周先生家的学堂,成家掌柜自背了双手,回了镇西头的棺材铺。
回到铺子的成家掌柜整天不再出门,也不需站在门前招揽生意,只是坐在柜台后的一片黑里,铺堂里本就光线暗淡,又有黑漆棺材相衬,前来买棺材的客人需得仔细看,仔细找,才能得见柜台后的成家掌柜,乍然一声“呦”,成家掌柜这才起身相迎,棺材自是客人细选,成家掌柜跟在一旁却不多言,只至客人对做工、木材提出异议时,他才走近客人相中的棺材旁,弯曲了手指,用粗丑的指节“咚咚咚”连敲了棺材邦子,“听——听听,听声音,正儿八经的柏木……”,又敲了旁边的几口薄皮棺材,“柳木的,扬木的,松木的,——您老准是懂行的行家。”客人却是似懂非懂,似懂未懂,不懂装懂,任由他说了众多的优点,又高抬了价格。
待到中午饭点时,镇东头的青砖老路上就会见到山豆跟着几个要好的伙伴一路蹦蹦跳跳的回来。山豆肯定不是成家掌柜的儿子,因为年龄相差甚大,也不可能是他的孙子,因为年龄相差太小,小镇的老人也说不清山豆的身世来历,成家掌柜更不会说,只是对山豆出奇的溺爱。
吃罢午饭之后,山豆的小伙伴们又去了周先生的私塾,山豆却是半天的学堂,下午可以赖在铺堂后面的院子里玩积木。院子很大,靠后院墙又外加了一溜细瓦盖的斜顶,斜顶之下就是成家掌柜的工作间,斧锯刨钻锤,切割榫卯,刨挖对槽,全凭一己之力,不用旁人。山豆钻于满地的刨花之中,自娱自乐,又时常入神于成家掌柜的手艺,天长日久,许是耳濡目染惯了,山豆竟能用下脚料刨出了一张面具,眼晴、鼻梁、额脑皆栩栩如生,有模有样。
成家掌柜难得的在包子铺逗留了好一会,逢人就炫耀自己今后定是后继有人了,众人皆打着哈哈陪笑了一番。
长大后的山豆真就成了木匠里的一把好手,只是嫌弃了成家掌柜不与人亲近的手艺,更不愿意接手无人愿进的成家棺材铺,而是去了新疆的某个兵团当了兵,之后的几次探亲,小镇的人皆是看见山豆给拒之门外,急匆匆的回来又落寞的离开,许是寒了心,小镇的人再未见过山豆回来。
后来,国家推行了火葬政策,虽说偷偷土葬的人家大有人在,但成家掌柜的棺材生意却是一落千丈,不比从前了。
成家掌柜仍是每天早早的卸了铺门,洒水扫地,再一口口的抹过去,抹的棺材黑漆油亮,天黑之前,仍是依了老规矩,早早的关门睡觉,只是再也不曾去了包子铺。
这一天的中午,一辆军车驶进了小镇,又问路去了镇西尾的坝头墩。小镇的人稀罕外来的人,都一起去了棺材铺看热闹,这也是棺材铺第一次这样的热闹。
车上下来一位穿正装的军人,双手捧了一叠军旗覆盖着的军装送给了成家掌柜,成家掌柜仍坐在柜台后的一片黑里,只坐到天色黑透,众人离开也未曾打烊。
原来山豆多年前在罗布泊的沙漠里凭着自己出色的木工手艺为原子弹做一比一模型,一次意外竟埋入了流沙之下,当时为了保密,只至今日,所在的部队方才通知了家里。
小镇的沿街铺子都自发的前来吊丧,丧宴整整的办了二十五桌,请卢爷掌的勺,山豆小时候的伙伴抬的扛,扛是十六人的大扛,成家掌柜却不顾了忌讳,自在棺材前引路,一路吆喝之声不绝于途,至龙华寺东的河沟旁方才停棺入葬。
棺材是成家掌柜留给自己的那口,气势庞宏、乌金蹭亮,棺材里却空无尸首,只是黄纸钱塞在军装里塞成的人形,闪着五角星的军帽下是一面木刻的面具,面具虽已陈旧开裂,但眼睛、眉毛、嘴唇皆是新描。
天黑之前,成家掌柜一一拜谢了前来吊唁的客人,依着老规矩,早早的上了铺门睡觉。
夜半的时候,有起夜的人发现了成家棺材铺的三层全木制小楼着了火,待到众人提着水桶木盆前去救火时,已是人不可近前了。
大火烧了足足一天一夜,方才得灭,众人臆断定是不曾喝过酒的成家掌柜那晚喝醉了酒,失手打翻了灯盏,引出了这番的祸事,成家掌柜也在这场大火里被烧的尸首全无,倒违了他一心土葬的心愿。
后来,成天油兮兮的没有人形的老郑屠夫,竟在那块焦土废墟上搭起了简易篷子,做起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血腥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