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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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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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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爷

仙人桥外的砖瓦窑破败之前,秦二爷是窑上的窑头。

自从仙人桥的老德生队长建了第一家青砖青瓦的瓦房后,秦二爷就成了小镇里的人物。

麦收后的一截日子,秧苗还未发棵,垄上的黄豆也没有全部种上,想着来年砌房的主人家却顾不上息上一口气,已请了庄里的壮劳力帮忙。

打麦场上早已起脆干透的麦杆堆成了大小不一的草垛,有自家的,也有买了别人家的,还有陈年的预存。一众汉子人手一条扁担,蚂蚁搬家。扁担的两头,麦捆没了人头,只看见两只脚扑扑着地面,去仙人桥的黄土路上 隐隐的扬起尘土。没几日,麦杆垛就像长了脚的小山,一齐跑过了仙人桥,沿着仙人桥下的河边站成了一溜,小孩子们爬上垛顶能掏着旁边柳树梢上的鸟窝。

坯场里半干的砖坯早已用独轮车,一车一车的运进了窑里,又经秦二爷的手一块一块的码叠起来。码坯是见手艺的活技,一般的窑工还真做不好。秦二爷码的坯,角对角,棱对棱,面对面,缝骑缝,又骑花出赏心悦目的纹路,密密匝匝,有条不紊,错落有致,而坯与坯之间,层与层之间又纵横交错,相衔相接,四通八达,井然有序。站于窑底,可见一孔蓝天,白云如白驹过隙,一瞬而逝,周围的土坯高垒至顶,如 玲珑间隔的宝塔矗立当中。

秦二爷赤膊着上身推了一车烂泥,从窑身的斜坡上到窑顶,封了窑顶,又四下查看了拔风的孔洞,再用嘴角叼着的香烟点燃了一串鞭炮,一阵烟里,秦二爷颤着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向下面的窑口里吼了一声“点火”。窑巷里就翻滚出浓浓的烟雾,烟雾沿着窑口出来,四下的弥漫散开,窑口砖旋的顶拱就有了烟熏的痕迹,时间久了,就黑黢黢的像给戴了顶黑色尖顶的帽子。

建一家瓦房需连烧四窑才够,一窑需七天之久。之后的二十来天,秦二爷就吃住在了窑巷里,有时主人家也会送些吃食过来,陪着聊些家常,但更多的时候都是秦二爷一个人向窑口里推草,看火,掌握火候。烧砖窑是火中求财的手艺,不容一点一毫的马虎懈怠。麦杆不似柴火煤炭那般的熬火,需不停息的添草、出灰,窑里的火候也最难巴握,这就全凭了窑头的经验和历练。烈火在窑膛里烘烘有声,烟火在土坯间穿梭迂旋,上中下大大小小的出气孔呼呼的向外撩拨着火星。秦二爷凝神静气的默坐在窑巷里如老僧坐禅,于有声处闻窑变,于无声处可见土坯日渐蜕变。历经四七二十八天的烟熏火燎,水火相济后,终是得见青砖青瓦黛色如镜般从窑里的烟火气中缓缓呈现。主人家欣喜异常,这才看清自窑巷里踉跄而出的秦二爷已是嘴破眼烂,疲惫不堪,早没了人形。

出了砖的主人家自是又邀了庄上的壮劳力,用独轮车推了砖过仙人桥,回庄子里建房造屋去了,而秦二爷仍留在窑上休养生息,等着下一家的开始。

窑旁的顾嫂家已是没有建成瓦房为数不多的人家,顾嫂在给人哭丧前还是对生活满怀憧憬的,她也梦想着有一天能够住进属于她家的瓦房,她傲着一口气暗地里的使劲。她像个男人一样在坯场里挖土、 筛土、和泥、打坯,但好吃懒惰只顾喝酒打牌的男人却不能一处的使劲,强势的婆婆更是三一两头的搅扰的家里不得安生。

住在窑里的秦二爷时常跟顾嫂的丈夫 碰在一起喝酒,又同住在仙人桥的村外,就频繁走动在了一起。有时秦二爷买了卤菜、粮食白的酒就邀了顾嫂的丈夫在窑巷里吃喝,更多的时候是拎了酒菜去了顾嫂家。馋酒的丈夫倒也够朋友,吩咐顾嫂上锅给炒个韭菜鸡蛋,婆婆也上桌陪着吃喝,顾嫂却给支使着去离庄很远的大头陆刮一篮子猪草回来。

秦二爷是外人,不方便插嘴别人家的家事,但却心疼了顾嫂,趁着没有窑烧的空闲,时常去坯场帮顾嫂打砖坯,顾嫂本也是推辞,但犟不过秦二爷的固执,其实也是因为自己一个女人真是干不了这打坯的体力活,只得由了他帮忙,实在过意不去,就时常给秦二爷缝补浆洗些破裤子烂衫子。

两年后,顾嫂家终于烧足了建房的砖,但村里竟传言他俩给好上了,还有鼻子有眼的说:“秦二爷洗澡的地方是窑顶蓄水的大水缸。”大水缸倒是见过,一人站着的高度,一人躺着的阔口,总是接盛满雨水,烧砖时涸窑水用的,“那晚,月光正明,顾嫂蹲在门前搓洗衣服,却感觉天上落了雨滴,就纳闷了,好天好月的怎么就下起了雨,抬头看时,却见窑顶的大水缸里,秦二爷正赤条条的撩拨着水。”村里还没有烧出砖的德生队长的光棍兄弟一脸的神秘,“给顾嫂家烧砖的那些天,顾嫂给窑上送饭,俩人在窑巷里的麦杆上就……”光棍做了个下流的手势,旁边的人就都诞着脸问:“他秦二爷就不怕顾嫂命硬?她可是已经克死了她爷爷奶奶,她爸,还有那刚学会跑路的孩子,连她亲生的妈都丢下她跑外地去了,——他秦二爷能扛克?”光棍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呸,你个憨怂,换着是你,你还顾着要命。”众人就一起哄笑了问话的人。

话终是传进了顾嫂婆婆的耳朵里。秦二爷再拎了酒菜上门时,男人就不再让顾嫂炒韭菜鸡蛋,而是支使顾嫂需割足了两篮子猪草才能回来,婆婆更是指桑骂槐的打狗撵鸡。秦二爷肯定也听着了风声,但却没事人似的,仍帮忙向顾嫂家的屋后用独轮车推烧好的砖,只是不再留下来吃喝,帮完活就径自回了窑巷里自斟自饮,时常喝的酩酊大醉才罢。

顾嫂的婆婆却死了,怕是她这辈子话说的太多,阎王老爷都听的耳烦了,终是让她闭了嘴。没两个月,酒鬼的丈夫和德生队长的光棍兄弟喝酒,只喝到半夜才归,沿着仙人桥的河边,一路的踉跄着回来,月亮之下,水面一路的白,掩了树荫的路却黑黢黢的看不清,酒鬼 醉眼朦胧,见一路白亮竟以为了康庄大道, 稀里糊涂的就走进了河里,再想上岸,却早没了力气,扑腾了几下,就溺死了。

村里人就传言了秦二爷这下可以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了,德生队长的光棍兄弟甚至还假心假意的给俩人撮合了一番,秦二爷却笑笑的不置可否,“等帮她家建了新房再说。”

来年,顾嫂家的新房建成了,青砖砌的墙,青瓦苫的顶,青砖配青瓦,浑然一体,淡雅古朴,还给围了老大一片院子。

瓦房建成的当晚,月亮正圆,秦二爷拎了卤菜和粮食白的酒在窑下的院子里喝酒,顾嫂给炒的韭菜鸡蛋,秦二爷让顾嫂坐了对面陪着喝酒,顾嫂真就喝了。

“俩人直喝到下半夜,秦二爷竟踉跄的回窑巷里睡了。”在秦二爷不辞而别离开仙人桥的第二天,德生队长的光棍兄弟沮丧的说出了一脸的欣喜。

砖瓦窑后来给德生队长的光棍兄弟承包了,但总是出夹心半熟的砖,花花斑斑,缺角少棱的没法砌房。

没几年,窑就废了。窑顶也坍塌了许多,又落满了窑灰,就滋生了众多的壳树、苦枣楝、不知名的灌木。还未到落叶的季节,叶子就“ 窸窸窣窣”的向下落,直落的窑下的院子里腊黄腊黄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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