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三的弹花店在镇西的桥东,门前长一棵高大的枇杷树,叶子很浓很蓬,老远就能看见。而门面却不宽敞,进深很深,又没有窗户,故屋里的光线全凭了屋顶的气窗,晴好的天,有阳光从气窗的间格中窸窸窣窣的照进来,就看见灰尘和棉絮浸在其中,曼妙而舞,而屋顶却不很高,有长长短短的尘絮一条一条的垂吊。
梁三弹棉被自有规矩,一天只弹一床,从不破例,遇见旧被胎翻新,还需带了晚。又特别注重棉皮开生,“突突突 ——嘡——嘡——嘡”一遍又一遍的散头锤过去,去净棉皮之中的棉籽、半边籽、屑屑子,虫屎等杂质,待到棉皮绒抖抖的熟透方才“突嘡——突嘡”的双战①着和被,和被又讲究和至了中间,不容夹心,最后才“嘡嘡嘡”单战②着给棉被定了甲鱼壳的形,“甲鱼壳的形不似乌龟壳的形,中间不能过厚,需缓缓的薄下四周,裹了被头, 肩膀处才不易漏风跑了被窝里的热气。”梁三说起自己弹的棉被一脸的自信。
梁三的手艺真不是吹的,确实有过人之处,故小镇的人家需要弹做了新被总得请了他,梁三的招牌也就闻名了乡里乡外。
待到天气渐暖,夏季来临,人对棉被少了需求,门面上就少了生意,但梁三却不喜欢呆在店里歇伏,自背了弹花弓和一应的大小家伙什物,走乡串村,寻了上门的活计,独留了老婆在家看望了门面。
村里人见梁三能上门服务,少了来回送棉花取棉被的繁琐碎事,定是喜欢得不行。一排庄台,一条河帮子上,做完一家可以接连好几家,甚至每家每户都得弹上一两床。有时离家远了,生意又接二连三,梁三就歇了脚,吃住在了东家。时间久了,梁三就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牵丝拉线,覆网翻被总少了帮手,又不能次次麻烦了东家,故,就收了油坊魏老大的儿子绍礼做了徒弟。
绍礼早已不是油坊的少东家了。他哑巴的娘是魏老大娶回来的第三个老婆,之前的两个都因没有给魏老大生出半儿半女给离了婚,绍礼的娘虽然是个哑巴,但人长的漂亮,屁股又大,魏老大虽然怀疑过自己不行,但还是娶了哑巴,为此魏老大特意盘了新炕,又请了梁三来家里连做了三床新被,替换了之前的旧被,寓指辞旧迎新。许是新被新炕的缘故,哑巴竟怀了孕,十个月后,接生婆马小姐给接生了绍礼。
但绍礼却没有享受少东家的福分。哑巴娘刚出月子没多久,竟落井死了,待到绍礼长到十二、三岁时,父亲魏老大竟得了疯症,疯疯癫癫的不知了时事,但逢月满的深夜,又围着井台乱蹦乱跳,嘴里凄厉有声,“看月亮了,看月亮了。”搅扰的周边邻居不得安宁。油坊定是没法开了,魏家也就败落了下来,绍礼只得辍学回了家。刻印章的吕老爹看着绍礼可怜,就出面介绍给梁三做了徒弟。
梁三许是痛惜绍礼的年幼多难,总是处处关照了他,老婆就戏虐的笑问:“绍礼是不是你在外偷生的儿子?”梁三就发了火,骂女人心歹,没有妇人应有慈悲心肠,老婆自知说错了话,之后再也不曾开过类似的玩笑,倒贴心的亲切了绍礼。
绍礼人小但是活泛,嘴巴又甜,眼晴里见着活,整天忙前忙后的帮着梁三打下手,竟给梁三添了一条桑树的背膀,又因上过几年学,虽写不出字,却多了其他孩子少有的颖悟。见梁三背着大弓开花,竟夸师傅像似了弯弓射大雕的英雄,听木锤频频敲击了牛筋做的丝弦,“膨膨——突突——锵锵”,锤落弦动就说是戏台上的筝瑟之乐,如鸣佩环,“师傅,您也可以给唱戏的付鹤松配乐的。”绍礼见过付鹤松在台上唱《赵五娘》时,唱台旁拉二胡、琵琶、古筝的乐手都是手拔了上面的丝弦,师傅却比他们厉害,也会那般的拔挠,还铿锵了他们许多,就打心底佩服了师傅,待到焉焉耷耷的棉花神奇般的发酵成一床床崭新松软的棉被时,“是馍面,对,师娘给我和师妹秋红做馍吃时就是这样呼呼的发面的。”
绍礼满脑子奇怪的想法,却不影响他和师傅的默契合作,经纬四下的给网上细纱,先上揉磨,再上踩磨,一床棉被就暖意盈盈的呈现在眼前,绍礼将脸轻轻的贴着棉被的柔软,眼睛竟眯成了细缝,“师傅,好舒服啊!”梁三看向猫一样的徒弟,眼睛里竟有了别样的慈爱。
绍礼一天天的长大,长相帅气,梁三也喜欢时时带着他一起,更是处处点拨,将自己的手艺一点一点的全教给了他,老婆就背地的提醒,“别教会了徒弟打师傅。”梁三却一笑带过,并未放在心上。
但之后的一件事却让梁三上了心,绍礼和自己的女儿秋红好上了。虽然俩人不是自幼的青梅竹马,但自从绍礼进了梁家的门,俩人就相陪相伴了许多年,其中的情愫终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有了男女之间的相互欣赏。但梁三知道后,却少有的发了一通 脾气,更是不顾了老婆的一再求情将梁三逐出了师门。
小镇的人就都说了梁三嫌贫爱富,过河拆桥。绍礼给他梁三白干了这么多年,临了却一脚踹开,可怜了绍礼是个苦命的孩子。
绍礼又回到了镇南的油坊,但疯痴多年的魏老大却上吊死了,他就吊在门搭子上,死样特别难看,眼睛大睁,舌头伸出老长,一副惊慌受吓的恐惧模样。
“门搭子只能到魏老大的胸,怎么就吊死了人?”
小镇的人就疑神疑鬼的联想了绍礼当年落井而亡的哑巴娘和魏老大常常嚎叫的那句“看月亮了,看月亮了”。
“哑巴婆娘是屈死的?”驼婆婆一脸的细思极恐,“魏老大骗哑巴老婆看井里的月亮,然后推她下井,——后来,哑巴婆娘回来报复了?!”
一旁的接生婆马小姐就狠狠的推了她一把,“别瞎联想,吓的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绍礼是我亲手接的生。他魏老大刚刚抱上儿子,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老婆?”
众人就一起帮忙将魏老大的尸体放下来,等着张坤道来主持丧事。“好像当时魏老大看孩子时,确实不高兴。?”躲到一旁的马小姐心里直泛叽咕。
孤独一人的绍礼终是给邻镇的一户人家做了上门女婿,而师妹秋红更是远嫁了山东菏泽,再也不曾回来过。梁三仍是做着给人弹棉被的手艺,生意依然红火,只是不再外出走乡串村了。
今年过完春节,一直在外打工的绍礼回到了小镇,整理装修了油坊的两间门面,开了家机器加工棉被的作坊。机器加工的棉被更加柔软蓬松,又可以掺和腈纶棉,让棉被软盈无重感,盖久了,还不结板起团跑窟窿。又连了电脑,针脚均匀,花型图案自选现做,故小镇的人都去做了机器加工的棉被。梁三也就没了生意。
镇西桥东那棵高大的枇杷树下,梁三的老婆一嘴的骂骂咧咧,“当年我怎么说的?教会徒弟打师傅……”。
梁三站在光线昏暗的屋里,用扫帚掸扫屋顶长长短短的尘絮,阳光从屋顶的气窗里下来,照着梁三的脸阴晴不定,像是生气、不甘、后悔、妒忌、还有些许欣慰,“我的手艺终是有人给继承了。”梁三的手指在弦丝上轻轻滑过。
第二天,梁三就关了门,出外打工去了。
注①双战:弦在棉絮里,敲锤破絮,离开后,再敲一下锤,震开缠绕在弦上的棉絮。
注②单战:弦上没有棉絮,只是空敲了锤,弦震动着平整了棉被表面的凹凸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