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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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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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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老五

郑老五是郑家老财主的赖宝子,上面四个姐姐,故郑财主死前,郑老五可谓衣食无忧,岁月静好,还跟了私塾先生周万龙上了多年的私塾。

郑家之前在镇西桥东建有一片宅子,宅子很大,正屋大九架,高平屋三间,三重滴水,细瓦龙脊,两端高翘内卷呈飞翅状。右边厢房三间,面东朝阳,左边厢房略显低矮,通长一间,原是圈养骡马的槽房,后砌了面朝院子的墙面,留了面南的偏门,改做了盛放农具、柴草的杂物间。西厢又与正房相连,有廊沿相通,东厢却与正房隔出远远一巷,有一只铆了钉疤的大水缸废弃其中,水缸内常积雨水尘泥,每年的夏天,竟有荷花款款而出。

郑老五虽身为少东家,却喜欢与家里的长工佃户一起厮混,别人为生活,他却为嬉玩,但潜移默化中竟也学会了许多田地里的农活,使牛耕田、播种插秧、收麦打场,虽说不精全通,但也略知一二。后又跟着学会了打号子唱秧歌,郑老五从小不缺吃喝,多营养,就长得一副好身板,一米八的大个,声音很亮很脆,故领唱的佃户周老大都夸他是天生唱号子的材料,就有心教了他,郑老五本就好戏耍,见有如此热闹有趣的好事定是用心的学了,又因曾上过几年私塾,肚里有了些墨水, 细细琢磨后又加以改进,故经他嘴里唱出的号子秧歌最惹人喜欢, 尤其是他唱的调情唱虽是粗俗不雅,但别具一格,激人精神。

小镇地势低洼土质疏沙,每年夏天必有绵绵数日的梅雨季节相随相扰,待到雨停日出,秧田又缺水干旱,故有时需排涝,有时又需抗旱,就时时用着了水车。

水车又叫了锣鼓水车,粗圆的长轴上有可以安脚的车拐,车拐方向各不相同,可使车轴因不停受力而翻滚不停,从而带动水屐板叶刮水上行。人站于车拐之上,又不得闲站,需跟了众人节奏一起踩踏,故两手双臂就需寻了着力支点,制水车的匠人就于人齐腹处横一长杆,供众人摁扶,横栏两头又各挂一锣一鼓,可供随时敲打,一为统一节奏,二为人困力乏之时振奋精神,郑老五却喜欢了敲锣。

虽然水车号子随时可唱,但唱号之人又需时时观察了众人的精神状态。早晨起脚,或是午后酒足饭饱之时,众人浑身有劲,蓄势待发,就不得刚刚开始,就下了死劲,只能唱些抒情咏叹的小调,这时,郑老五是不屑唱的,只管敲锣,全由佃户周老大边打鼓边唱号:“太阳哎——出来——红彤彤哎,风调哎——雨顺——唱华年哎!”众人和上:“嘿呦——嘿呦。”锣鼓也是老咯噔的调,“扎咕——扎咕——咚咚,扎咕——扎咕——咚咚”。

待到插在水车圆轴顶头的铁筹子已绕了半数计时的丝线时,众人略显了疲惫,锣鼓调就加快了节奏,“锵锵锵——锵锵——锵锵”,郑老五亮开嗓子唱:“自从盘古开天地,女娲娘娘哎——把人造嘞,三皇五帝哎——到如今……”说古人,摆阵图,又唱对花名,劝夫文,劝妻文,劝世文,唱罢古人唱今人,“加把劲嘞——加把劲,莫把锣鼓冷了响嘞,冷了锣鼓再从来,冷了水车,水不来嘞,冷了朋友不往来,冷了亲戚不来往嘞,冷了姐姐不睬人,冷了花嘞不让釆哎——不让釆。”众人:“ 嘿呦嘿呦——加把劲嘞,加把劲”齐声和唱。

最后的十八脚,众人的体力已到了极限,佃户周老大先打了三声鼓沿“笃笃笃”,提醒尾头的郑老五准备敲了新咯噔的快调,郑老五敲锣应答:“锵——铛铛——锵”,“咚咚、——咚咚咚”“锵锵——锵锵锵”,俩人相呼相应,鼓点锣声愈敲愈急,如金珠落盘,铿锵有声。郑老五深吸一口气,唱:“南风不得北风尖,红糖没得白糖鲜,大娘不得姑娘好哎……吃鱼要吃大扁参,撩姐要撩二十三……”其中有些唱词却需省略带过,不容细细写来,但这些调情发科的唱词能让众人血脉偾张,阳气激荡,脚下不由凭增了力气,每一脚都深踩到底,水轴踩的呼呼直转,人就似在拐上飞了般,屐板刮叶就推了满满的水上来。待一筹踩完,下了车的众人虽气喘如牛,热汗流滚,但皆夸了郑老五唱的带劲。

郑老五的父亲郑财主却在银匠梁爷借用东厢一角檐口后的没两月,气死了。郑老五家的五十亩水田土改给了自家的长工和佃户,老爷子一下没顺过气来,一头倒地,没了性命,许是见郑老五正忙着给郑老财出丧,也或是念了郑老五平时对众人不薄,这就没人出头要分了郑家老宅,仍由郑老五住了,但后来梁爷曾无意间说过,是他点掇郑老五趁了夜色给他家的佃户周老大送了一百块银洋和一只祖传的鼻烟壶才保住了老宅。其时,周老大应了受压迫,受剥削的人民翻身做主人的号召,不仅分到了土地,还因为会唱些唱词当了土改的主任,当时会唱唱词也是有文化的表现。

郑老五没了少东家的身份,好在有一身的农活傍身,还不至于饿了肚子。但周老大却时不时的上门借了东西,今天借桌子,明天借椅子,后天又借了大床,因为主任的身份,郑老五只得借了,但借出的东西却没有归还的日子,石沉了大海。

多年后的一天,小镇一下热闹了起来,突然就冒出了许多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束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手握红宝书的半大孩子,他们高呼口号,四处摇旗呐喊,土改主任的周老大摇身一变,竟成了这群孩子的头头。

这一天,郑老五正在扫院子里的一簇落叶,周老大径自进了院子。“借你家的锣用用。”郑老五佯装没有听见,仍扫了落叶。“借锣是革命的需要。”郑老五仍未理睬,那铜锣是俩人在一起唱水车号子用的,虽然周老大早就不打了鼓,更不上了水车,但郑老五可把锣当成了宝贝,怎么舍得借了给他,又明白借出了等于白送了给他。“终究是地主的儿子,封建势力的余孽,永远暗藏着对劳动人民的仇恨。”郑老五见周老大说的难听,又给扣了顶反人民的帽子,就想起前些天周老大推姐夫老吕头上台批斗的情景,只得愤愤的回屋取了铜锣出来,往周老大面前一摔,“拿去,白送了给你。”锣却破了。

周老大本就觊觎郑家老宅多年,一直未能得手,今喜得此机会,遂狠狠的撂了一句话“你等着。”就摔门而出,召集了一众红卫兵。

入了夜,一众人在周老大的带领之下打着火把破门而入,一拥而上,五花大绑绑了郑老五,推着去了五里外的乱坟岗土疙墩,跑在最后的一个红卫兵过了老宅西边的桥,又打着火把折返了回来,他见老宅气魄,思量着定是大户的人家,掳掠几件值钱的家伙再走,但里外搜索了许久,却见老宅只是空大的架子,连桌子椅子大床都没寻着一件,一时气急,就用手中的火把点着了老宅,又看着不让旁边的人救火。待到周老大发觉身后火光大作,急忙返身回来时,火势已不可近人了。

大火烧了一夜一天。因为西厢房连接着正屋,殃及池鱼,给烧的片瓦不存,而东厢房因远离一巷,侥幸得存,巷中的大水缸和一缸荷花终是不能幸免。

第二天的晌午,前来摆摊的梁爷才想起一去未返的郑老五,央求了众人一起去寻了土疙墩,终是在一片乱坟堆里发现了早已血肉模糊的郑老五,幸好郑老五命大,还留了一口气。众人将他抬回了小镇,藏在了他姐姐家养伤,足足养了一年,方才缓过劲来,但早已废了双腿。

周老大仍做着红卫兵的头头,郑老五害怕他再来报复,终是把侥幸留存的东厢房卖给了做银匠的梁爷,趁着天黑,躲在卖芦圈的老阚船上连夜逃了出去。

此后,兴化的老街上就多了位少了两条腿, 匍匐在四只小轮的木板车上的乞丐,他用手拨划着地面,沿街 乞讨,却会唱满嘴的吉利话。

梁三的徒弟绍礼回小镇开机器加工棉被作坊的那天,小镇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镇长因贪污受贿被抓了。

镇长矢口否认收受了贿赂,直喊冤枉。纪检委的一位同志就拍了桌子,“你不要狡辩,在你家保险柜里搜查出来的一百块银元和一只鼻烟壶,你做何解释?”“那是我祖上留下来的。”纪检委的那位同志就站起身来狠狠的拍了桌子,“不老实。——我们早就调查了你的历史背景,你家上面三代都是讨饭的,到你父亲这一代,郑家老财主见你父亲可怜,才做了他家的佃农,后来做过土改主任,村主任,镇干事,都是干干净净,廉洁奉公。你为逃避罪责,竟不惜抺黑自己的祖宗?”又反问道:“你知道你受贿的那只鼻烟壶值多少钱吗? ——不妨告诉你,2005年5月,天津文物公司春季展销会上,跟你这只一模一样的清乾隆胡轩玻璃胎画珐琅鼻烟壶成交价242万。”又冷冷的对早已身瘫如泥的镇长笑了笑:“够你喝一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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