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雨丝再次浸润了秋天的某一个夜晚时,日历已翻至了九月。
初至九月,早晚渐起的秋风已略裹了寒意,盘桓了镇口那棵针叶重叠如塔的百年苍松,松翠依旧,摩挲如故,但秋天却至此一分为二,一半青绿,一半浅黄,亦如我花白斑斓的头发,“九月,繁华殆尽,空散一地的流殇。”我落寞的沿着街道 漫无目的的一路游走而去。
路旁的银杏树已老梗了树皮,浅浅的灰色里有黑色泛滥开来,树梢顶端的银杏叶已落下了许多,腰身的斜枝上层次分明着一簇簇金黄,一叶、一树不能代表什么,但,一排排,一溜溜,一片片的金黄就会震憾了内心,“秋已来的深沉!”我企图让目光穿过路的尽头,超越头顶的那片秋黄,但极目所至皆是苍夷。
秋风萧瑟,枝叶纷纷颤栗着无奈,昂猴子(天牛)的幼虫在树根处钻出一摊木屑,触目惊心。陈年的树疤若隐若现一圈又一圈的年轮,年轮的边缘覆盖着苔藓的痕迹,参差不齐的切口翻卷出木质纤维的树皮,像结了痂的伤口,努力的长成一环突兀,却不能完全包裹住裸露的黑色年轮。
一只背着房子的蜗牛在树疤处徘徊,黑色的眼球在透明的触角里来来回回的伸缩,她是在致敬曾经给予她一方庇护的荫蔽?还是在寻找曾给她歌唱一生的蝉虫?那一夜的风雨交媾,隐喻了春天褪尽的黄梁一梦,切割了夏季的蓬勃葳蕤,让秋蝉衰竭了呼吸,终是把一具空洞的蝉脱残留在树身。风,在脊背的裂缝里穿梭,竟有了点点回响,那是对生命源源不息的向住?还是对渐离渐逝的过往一声声的叹息?略显忧伤的曲调没有人听懂,但蜗牛都似已经明白,她一路走来,满心悲哀 ,流了一秋一路的泪水。
两只灰燕静默树梢,不发出一声声响。又一片叶子飘落,天空在他们的眼眸里颤抖了一下,他们把辽阔还给了天空,曾经上下翻飞的身影,远离了日渐高远的云朵,他们将在又一场雨后悄悄的离开吗?不得而知,但长寿花的花瓣确定是在雨后落满路旁的草坪,粉红色的落英满是落叶的映衬,甚是扎眼,是身旁的草粒别离母体时借做的花裳?还是为了姗姗而至的九月铺就的地毯?路旁的河流缄默不作回答。
风在河流里驻留,一条鱼停留在波纹的罅隙里,松散的鳞片间,镌刻着春夏温柔凌厉的阳光,却又于此时潜伏进水中,嘴巴伸出水面,又紧缩回去,狠吸了一口水,湿润了一下被秋风吹皲裂的嘴唇,鳞纹就在唇边荡出涟漪,撕裂的河面,浮云畸形怪状。站立浅水滩的鹭鸟就一脸的愕然,她伸长弧细的脖子,长长的尖喙优美的朝向天空,眼晴就看见网过来的涟漪,她抬高弯曲起一只长腿,尖爪踡缩进腹下的绒毛,另一只腿却绷直的如身旁的一杆芦苇。她已经觉察到了秋天内心的凋敝和一场将至的风雪,但又没有勇气追随南归的大雁飞成天际之边的一抹云霞,她任由流水追逐着落叶,看着身旁摇曳生姿,落目俯仰草木的芦苇在秋风中矮下身去,在秋雨后白了头颅,那曾是萤火虫提着灯盏与自己共舞的梦幻之地,但一切的一切都归于了荒芜,忧伤和寂静在这空洞的水面如脚下的涟漪一般,无限大的席卷而来。
我挥挥手,终是走向了我的原野,像一位胸有成竹的农人。
狗尾巴草枯黄了叶,齐刷刷的向东斜歪过来,簇拥了半扇的田垦,绒绒的草穗摇曳向路,像是好客的农人欢迎客人的到来。
一簇野菊花在田垦拐弯的一处草甸上长出一片 绚丽,我甚至看见了一只五彩的蝴蝶倘佯其中。潜伏花下的蛐蛐虽没有了之前的任性,但仍偶尔“唧唧”叫上几声,亦是因秋色而分享心中的斑斓。
几只羊羔在桂树下嬉戏,桂香似九月的风儿细碎,让羊儿陶醉不已,竟无处安放了自己的小蹄,乱蹦乱跳着在草丛里撒欢,竟招惹了一脑袋的苍耳,终是“咩咩咩”委屈着寻去了草甸坡后的母亲。
坡下的池塘里枯萎了荷叶。头角峥嵘的鸡头米、菱角拥挤了整个塘面,水中石榴的鸡头更是浑身长刺,尖椎椎的一团,不容轻易搭手。我确是亲眼见过一只酷似鸡头的,有鸡喙,有眼窝,有冠翘,想来给他起名的古人也一定见过。
垦西的稻田早已搁了田,沟渠里没有水,早先的浮萍干涸的只留下了一滩墨绿色的痕迹,墒沟也不见了经纬,鼓胀的稻穗和稠稠的稻叶覆盖其上,连接成了辽阔浅黄的一片,只有细心的揣摩,长势好于其他,稻穗黄澄澄的压弯了腰杆的一溜,那才是墒沟的所在,俯下身子去看,浅浅的一沟,有阳光零零落落的隐约其中,“ 嗖 ”一只受惊的秧鸡惊慌而逃,细碎的脚印踫撞着光影乱糟糟的晃眼。
垦围的尽头,一位农人面向稻田而立,略显佝偻的腰背却坚挺异常,阳光在深邃的眼窝里闪闪有光。他等待这九月的秋天太久,这条落叶铺陈的垦围,伴着清晨的鸟鸣,暮日的夕阳,他已不知走过了多少遍。他坚信,这片原野一定不会让他失望,也从来没有像九月的这一天,珍视他见到的每一片叶子,每一粒稻籽上的风之语、光之词。因为,九月——丰收在望。
秋风在原野里停驻,云朵不再年轻,阳光却变的轻柔,我知道雪和荆棘从未忘记轮回,九月的原野,不着急撒手养育。村庄像一片静谧的落叶在等待九月最后一场秋雨,或是十月的一场霜降。我站在天地之间,面对落日,恍如一株稻穗,满心希望的深深弯下腰去,把自己种进这片原野之中,等待来年的花繁叶茂,燕啼,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