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二狗子驮着去他家时,心里竟有着一丝幸灾乐祸。
这雨也不知道是下了第几天了?三天?四天?五天?我记不清楚,也懒得去搞清爽,只知道自己还没有死,我睡醒了吃,吃饱了便倒头就睡,日子倒也活的自在逍遥,可是现在却再也睡不实在,“这觉也有到门的时候?!”就迷迷懵懵的梦见房梁上的两只老鼠打架,那是两只灰皮的老鼠,一只尖嘴,一只秃嘴,它们是这家的主人,它们找家里一切可以啃嚼的东西,大米、高梁杆子,桌子腿、柜子板、破棉被和一堆破烂衣服,甚至是我的拐棍腿。一天,我去城里老舅家借钱,顺手偷了块窨井盖回来盖了米缸的口,这之后就总梦见它们想尽各种办法的搬弄窨井盖,抬累了就交头接耳的说话想主意,我就笑的发喘,喘出一溜口水,拉着长丝,亮晶晶的,像跟婆娘对嘴时一样,想着了婆娘梦却醒透了,眼一睁开,蹲在脸旁边的两只老鼠就撅起屁股跑了,我一下坐起身来,骂:“妈个巴子的。”老鼠却没有理睬,尾巴勾着电线,挂在梁头上,对着我,用两只小爪抱着头不停的抹自己的尖嘴秃嘴,抹光了,竟当着我的面,秃嘴的爬上尖嘴的背,前前后后的运动起来,“妈个巴子的。”我抓起藤条的枕头一把扔了过去,眼见着快要砸中,老鼠却“吱吱吱”欢悦的跑了,枕头落下来就砸着了正推门进来的二狗子。
“瘸子叔,我老婆跑了……”二狗子捂着额头,一脸的火烧火燎 。
我掀了掀被子,又重新躺下。
“叔,我老婆跑了,你给我禳治禳治。”
“跑了就跑了吗,有啥要治的?”我没来由的起了一腔的火气,“去驼子商店买一挂长鞭回家门口放了。”
二狗子就苦了脸窝在门坎里不吱声。
“妈个巴子的,婆娘算个球,离了她们这日子不能过了?太阳就西升东落颠倒着玩了?”
二狗子惊诧的瞧了我一眼,倒似我跑了老婆,“这婆娘真不能丢,钱票子都在她手里呢。”这小子终于憋不住了心里的小九九,竟鼻涕拉撒的哭开了。
我拽过被子蒙住了头,男人就是贱骨头,有着老婆嫌弃腰粗腿壮放屁响,没了老婆吃饭喝水睡觉都没了章程,日子不像了日子,人也不像了人,但这狗造的哭声却娘们还甚似娘们的更让人心烦,那两只老鼠又在丝丝拉拉的啃我的半边拐。
我“蹭”一下掀得被子翻下了炕,“ 窝囊的像个娘们。”我找我的拐我的儿,拐子压在沾了一身土的被子下面,“喂,我的拐子。”我朝门坎里喊,二狗子就哭丧着脸过来帮忙。
“鞋。”我朝炕下面努了努嘴。二狗子撅着屁股在炕下的垃圾里乱翻一气,又缩出身子,灰头土脸的说:“只找着一只。”
“就是一只,就是一只吗。”我 恼火的用拐子戳他的脊背,“为什么你老婆会跟人跑了?是你蠢,你就是头驴。”我用手晃荡着一只空裤筒,“你给说说,我要两只鞋做啥用?一只还不够我使唤?”
我还想再骂上几句痛快痛快嘴皮子,二狗子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红票子拍在炕板上,“磨蹭?再磨蹭,摆老长辈的谱?还自逞有做队长时候的威风?不是我娘吵着要上吊,我也懒得来求你。”
我眼睛一亮,上下抖动了钱骨子,再迎着光亮看了水印,“真票子。”忙塞进胸口的内兜里,又按了按实在,还是吃饭要紧,那两只笨老鼠也想不到窨井盖下的米缸里早唱了空城计。
“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保证一定回来。”我坐在炕沿上穿鞋,“你也知道,炸山那会儿,师傅跟我弄掰了,没学着什么真本事。”
二狗子在掸西装上的灰尘,“驼子的婆娘还不是你给拘回来的?!”
我就想起了那个细眉细眼的女人,女人不太喜欢说话,总是像一朵花似的站在商店的柜台里,稀罕的听一台收音机,那是驼子爬三天的山进货时从县城里给带回来的,说是给媳妇听听解闷,收音机里有人给唱歌,有人说大书,还有人给讲山外的稀奇事:山外的女人穿衣服里面还罩一块布,兜着两只奶子不下垂,又剃光了眉毛用针密密麻麻的戳,再上细窄如柳叶的墨,走起路来一条线的走……女人有收音机解闷,还有山里的光棍们陪着唠嗑,但女人全都看不上,说他们不够风流倜傥,这词是从收音机里学来的,驼子成天忙着从山外背了货回来,更配不上。使牛的明义老爹正铲一摊牛屎,“这牛粪插不了鲜花……”驼子丢一块石头在牛屎里,“你管好你的牛,少操咸淡的心,这大梁山就是一把锁,再能耐的凤凰也只能住在鸡窝里。”明义老爹抹脸上的牛粪,“今年吃今年的麦子,明年说明年的话,现在的世道谁能说准了?”
那年我刚从部队退伍回来,村里人选我做队长,师傅让我还跟着他学全当兵前落下的手艺,我跪着给师傅磕了三个响头,“选我做队长是瞧得起我是个人物,我要带着大梁村发家致富,拔了这穷根。”师傅气的掼坏了一辈子不离手的罗盘,“等你撞了大梁山就知道回头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撞一撞这大梁山。我学着主席站在天安门门楼的样子,“要致富先修路,而大梁村的出路就是拨掉大梁山,敢不敢干?”
“敢!”
“有没有信心?”
“有!”
因为我当过兵,见过世面, 所有人都相信我说的话,只要打通了向山外的路,花花绿绿的钞票就会淌进来,虽然不能山珍海味的吃,大鱼大肉的造,但总不会像现在这样的饿了肚子,吃了这顿愁着下顿。
我发挥了在部队当工程兵的特长,又找了在煤矿的战友买了雷管回来,领着全村的壮劳力,除了驼子外,吃住在大梁山里十个月,终于在一座高耸的山峰间硬生生的开出了一条道来。
最后一炮,我让二狗子爸准备了高梁酒,炸完了这一炮,大家就喝庆功酒。炮响了,路通了,庆功酒却没喝成,酒全浇在了我的断腿上,我的一条腿留在了大梁村通向山外的石头路上了。
我在炕上躺了整整八个月,起来后,拄着拐,向大家辞了队长的职务,但我没有后悔,因为我自豪我为大梁村打开了致富的康庄大道。
我又跟了师傅学习阴阳八卦,驱邪治鬼的手艺,但师傅说大梁村几千年的风水给我破坏了,“你以为你炸了大梁山就造福一方了?”师傅临死前用手拍我的手掌,“我跟你打个赌,大梁村不得好。”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服,但师傅总究是师傅,师傅的尸骨还未入土,但他的话却一语成谶,驼子的婆娘跑了。
驼子是来请师傅的,但师傅却硬翘翘的躺在棺材里,没有选择,只得一脸的不情愿请了我去。
我瘸着腿拄着拐设坛施法,画符念三遍轩辕黄帝治病神咒和金光神咒,却没料到驼子是让我拘了他老婆回来,当下我就慌了神,这师傅没教过啊,但事已至此,我心里虽然慌成一匹,嘴里却不停词,又四下张望,暗想着对策,就瞧见了门上的铁锁,“拿锁来。”商店里不缺铁锁,驼子拿了两把来,我把两把锁锁在了一起。
天光光,地光光,日月星辰齐放光。天连地,地接天,天地相连永不离。锁锁锁,心连心,锁扣人心心不离。锁锁锁,心扣心,锁锁人心锁相连。
我闭着眼连续念了七八遍,忽睁开眼向门前的河里丢了钥匙。
“成了?”
“成了!”
“能回来吗?”
“能回来。”
也确如我所预说的一样,四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驼子的老婆回来了,大梁村的人都说我得了师傅的真传,更有人说我已超过了师傅。但我心里明白是什么一回事,却又不能说破,因为拐女人跑路的是我山外的老舅。老舅一表人才,倜傥不羁,驼子外出进货的那天他来看望丢了一条腿的我,本来说好了第二天带我一起去山外过些日子,放松放松心情,但下午他去驼子商店买烟抽,就再不见了踪影,他没带走我却拐走了驼子的老婆,女人只知道外面世界的繁华却不知道老舅的秉性,老舅换女人如换身上的衣服,更何况还是山凹里的一朵野花。
女人回来后八个月就生了儿子泽山。驼子仍是出门进货,女人抱着儿子站在柜台后卖货,只是再也不听了收音机,搁几年,女人竟得了抑郁症跳崖死了。驼子既做爹又做妈的拉扯了儿子泽山长大,泽山聪明,学习好,后来出山上了大学,就很少回来过。
路上淤积了雨水和山坡上冲刷下来的泥浆,我拄着拐,一只脚向前的时候,拐头就“呲溜呲溜”的打滑。二狗子在身后跟着着急,“别再摔折了另一条好腿。”就上前扶住我一边的胳膊,我却让他驮了我,二狗子像看着了一坨牛屎,极不情愿的驮着我就走,我横着拐卡住他的脖子,像是给牛上了牛轭,“你在外面白混了,老婆还能给跑了?”二狗子伸长脖子走上坡的路,气呼呼的在胸腔里里外蹿跶,耳朵根都起了潮红,“鬼迷了心窍。”二狗子托着我的屁股向上撺掇了我下滑的身体。
大梁山通路后,二狗子是第一批走出山外的打工仔,改革开放的山外是最造化人的地方,不看文凭,勤快的、能吃苦的都能挣到钱,胆子再大一点,你就能做老板,山里人最不缺的就是能吃苦,二狗子有他爹的遗传胆子大,没几年,大梁村的很多人都挣着了钱,二狗子更是拉了村里的几十号人组建了工程队做了大老板。有了钱的年轻人就在山外的城市买房置屋,安家入户,而二狗子则住了豪华的别墅,老婆成了他拎包管帐的秘书。
成了老板的二狗子自然就高了眼光变了口味,瞧自家的老婆总觉得屁股大奶子挂,就暗地的相好了一个又一个的城市女人,老婆都是别人家的好,他惦记了别人的老婆,自家的老婆又给别人惦记,开车的司机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女人二狗子在外的所作所为,女人一赌气,伙了司机卷了二狗子的全部存款跑去了天涯海角没了踪影。
“只要你瘸子叔给我把那臭婆娘拘回来,我保证安排人给你把婶子找回来。”
二狗子驮着我经过驼子商店时,本来聚在一起闲话的人都转过脸来看我们的笑话。
“许家印驮了个铁拐李。”
“光棍能给光棍禳治?”
“我看是我们大梁村需要禳治了。”这句话声音很大,“了”字拖的老长,我听出是驼子在说,“你们瞧瞧,大梁村还能叫个村子吗?掰掰手指头就能算出的几户人家,全都是等死的你我他。”我可以想像驼子指着赵家三爷,匡老太爷,小脚奶奶的鼻子的在说,“年轻人都不会回来了,除非脑子出问题的。”
“这都是瘸子惹的祸,他师傅赵阴阳的话都不听,鼓动着全村人跟着他去炸了大梁山,他哪是炸路,他是断了大梁村的风水。”
我想起了师傅临死前跟我击掌设赌的话,也想起了老婆因为我在部队当兵,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而逃出了山外。路开了,日子确实好多了,很多人都去了山外的城市,而又有几个人能抗拒山外的诱惑?难道真如师傅所说的那样,大梁山不能开?
天光光,地光光,日月星辰齐放光。天连地,地接天,天地相连永不离。锁锁锁,心连心,锁扣人心心不离。锁锁锁,心扣心,锁锁人心锁相连。
在给二狗子设坛作法拘老婆时,我总觉得断腿疼的厉害。
“成了?”
“成了。”
“能不能拘回来?”
“来之前就丑话说在前头了,我可不保证一定回来。”
回到我的破屋后,我再没有睡实在过,两只老鼠成日成夜的啃嚼着桌子腿、柜子板,烂棉被和一堆破烂衣服,甚至还啃了我的一条好腿。
春节后的一场春雨绵绵下了好几天,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两只老鼠不知是老死了,还是搬家去了好人家。我如抽空了的一片纸袋,躺平在炕上,但一长串鞭炮响起,吓的我一激灵坐了起来,“又炸山了?!”我苦笑的摇了摇头,重新躺下,又翻身坐起,如此反复,还是拄住拐棍走出了门。
鞭炮声是从驼子商店传来的,等我走近时,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
“啥事情了?这么热闹。”我看见了二狗子。
“喜事,大喜事,驼子的儿子回来了!”二狗子罩着我的耳朵喊。
“驼子的儿子?哪个儿子?”
“上大学的那个,叫泽山的。”二狗子怕我耳朵背,喊的更加大声。
我有点失望的往回走,“又不是亲生的,高兴个啥。”
二狗子喊:“这小子带钱带设计回来搞建设来了。”
这话我听的真切,但我不明白,也不相信,穷山恶水的能建设啥东西,想发展还得向山外看,向城市看。
驼子正满脸红光的给大家派烟,他看见了我,他儿子也看见了我,“瘸子叔,这还得谢谢你当年给我们大梁村开了条通向外面的路啊!你让我们年青人走出去又走回来了。我们要利用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房子,这里的人建风景区,建民宿,开饭店,让我们的子孙后代坐在家里挣钱……”
我竟觉得头上的太阳有点晃眼,脑袋有些眩晕,我用力攥紧了胳吱窝下的拐棍,接过驼子递过来的一支烟,叼在嘴上,又伸进口袋里摸火机,手抖嗦的厉害,却掏出了两把扣连在一起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