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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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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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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修

雨不紧不慢的下了好几天,入了夜又刮起了风,风旋着屋前屋后飒啦啦的盘,像只兽无头无绪得寻觅着进屋的门。晨起一看,院子里一片枯黄,落满了水杉树羽毛般的叶。天更高更蓝了,蓝的晃眼,高的遥远,远的可以看见天际边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城市。

我打开门,黑子先从腿边挤了出去,伸个懒腰 抖搂抖搂身上的毛,再沿着院墙角低着头嗅闻了一圈,这才对着院门的角铁框抬起后腿撒了泡黄尿。我拖沓着棉拖鞋去院子东北角拉开了鸡栏通院墙外一片空地的拦板,顺手在旁边的一小畦菜地里掐了把米葱,折身在靠东山墙的广告皮下掏了捆黄豆杆,夹在胳肢窝下回到了西厢屋的厨房里,抛光的瓷砖地面上就印了一长串沾着杉树叶花纹的脚印,不一会儿,烟囱里就袅袅的绕着些炊烟和葱花煎饼的香味。

“咳咳咳”老头子人未到咳嗽声已经从堂屋里一路的过来了,堂屋过西厢房有通厨房的门,不需要从堂屋的大门出去走外廊沿过来,“老头子你先坐着,早饭一会就好。”我从灶后探出身去看看了老伴,老伴的眼泡有点浮肿,想来跟我一样夜里的觉没睡的实在。

老伴在厨房的玻璃推拉窗旁坐下,窗户旁放着古式的四仙桌和两只方凳,这本是放在堂屋里吃饭的,但儿子兆林回来装修后买了可以伸缩的餐桌,来了客人四下一摁一拉就拼成了圆桌,早先陶木匠给打的杉木圆桌给儿子找斧头劈了当了柴火,四仙桌本来是一起劈的,老伴心疼是他爷爷传下来的没让劈,“好俏俏的桌子怎么能劈了当柴烧?”老伴恰好从东大围收了豆秸回来,儿子没看见老伴早变了脸色,指了指新买的餐桌,“爸,这老古董没用处了,放在新屋里不协调,我给你劈开了烧大灶。”大灶是我坚持下来的,“虽说现在通燃气了,但你妈我用大灶用了一辈子,爽手,方便,熬底火,炒个菜烧个汤放锅里半天都热乎。”儿子虽然 嫌弃大灶占位置,不干净,但还是让瓦工师傅砌了液化汽的灶台也保留了之前的火灶台,只是都给贴了雪白的瓷砖。

四仙桌儿子一个人搬到了院子里,坚持劈了当柴火,老伴就火了,“老东西都没用处了,都劈了当柴烧,我也是老东西,连我也劈了吧。”老伴抢过儿子手里的斧头扔在了满院子蹓跶的花毛鸡腿上,花毛鸡尖叫一声扑扇着翅膀越过东围墙飞了,儿子也有儿子的脾气,“爸,你这辈子就是不变通,到老了还是改不了,你以为还似从前,一个院子,人住着,鸡住着,鸭住着,鹅也住着,鸡屎鸭尿一踩一脚。什么东西都塞院子里,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院子还成什么院子?就是放垃圾的院子。”

“垃圾?!没有这些垃圾能养活了你。”

我见老伴起了倔脾气,忙劝了儿子,“你老子心脏不好,你忍两句。”又拽了老伴回了屋里,“老头子,你今年多大的岁数了?现在还是你当队长的那会儿,你说对就是对,你说错,对的也是错的。现在儿子当家,他有钱他用。你再回过头来想一想,房子装修漂亮了,院子敞亮了,他们一年能回来住几天?还不是为了孝顺我们?还不是我们住的舒服住的久。你跟儿子为了点小事置了气,传出去,村里人还不笑话我们有福不会享,活该吃苦的命。”老伴埋下头去抽了烟,烟雾从头发里腾腾的向上冒,像出了气的馒头。

桌子没劈成,儿子气呼呼的回去了自己的家,五十里外城市的家。我和老伴看着晾在院子里的四仙桌,“放厨房里吃饭吧?”“抬厨房里去。”厨房靠窗户有一块地方,放桌子刚刚好,我和老伴吃饭也不用顿顿端到堂屋里去吃了,灶上烧着,老头子已经端起粥碗喝溜了一口。阳光从院子里照进来,洒了一桌子的温暖和斑斑驳驳杉树枝的影子。

我端了滚热的煎饼上来,煎饼上撒了葱花,“吃过早饭,我们一起去赶趟集,顺道去看看闺女兆凤,我昨夜里梦见她了。”老伴呼噜呼噜地喝粥,“你一个人去吧,东大围的那块旱地空了,要栽上油菜,我先把地翻了,霜上几天透透气。”我不经意的瞄了他一眼,也端了碗坐在对面,“要不,你用手机给兆林打个电话吧?!”我撕了块煎饼放在他的碗里,“这孩子也是,电话都不给家里打一个。”儿子跟老伴吵了嘴后就一直没给家里打电话,老伴也不让我给儿子打,两个人的隔阂从前就有,我请瞎子给他们算过命,瞎子说父子俩命里犯冲,两个人都属牛,一根桩上栓不了两条牛,这话我信,儿子从小做事就没有他爸中意的,长大后,老伴虽然不再像从前一样嘴一张手一双,说不拢了就上手,这些年,儿子明面上跟老伴亲热了许多,但夹在俩人之间的我总觉得俩人有着生分,像是我生儿子做月子治下的头晕病,看着好端端的,有一天就会发作一番,搞得心里像堵了棉花。女儿兆凤背地里劝我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们去,“等他父子俩再长大点年纪就好了。”再等?再等我就要埋土里去了。

黑子挤开门钻了进来,一个劲的蹭我的腿,狗也通人性,它知道谁对它好,谁能给它吃的,我撕开一角饼丢给它,它不等饼落地已接在了嘴里,我总怀疑这是家里贴了瓷砖后它练习的技艺,它也学会爱干净了。“你不给打,我去集上找闺女去打。”我猜测老伴之前就知道我要去赶集的真正目的,故意让我一个人去的,老伴仍然没有搭话,也不说打也不说不打,只埋头嚼了那块饼,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沉下脸把粥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摔,一扭身甩给他一个后背,再不言语。

电话之前都是儿子向家里打的多,虽然说不长话,但总能知道些情况。儿子一直很忙,几十号人在手上管着,不忙不可能,儿子也不容易,做娘的心里清楚,高中没考上,就跟了他姐夫学了水电工的手艺,后来他姐夫回镇上开了家卖家电的店铺,他只身一个人留在了五十里外的县城打拼,先是给别人打工,后来跳出来领了两个把兄弟单干,干大了,才开了这几十号人的装修公司,挣着了钱在县城里买了房,娶了城里的老婆,我们要给帮助些钱,他不让,“你们的钱留着自己养老。”村里人都夸儿子能干有出息,儿子回来也是自己开的轿车,车子啥牌子我也不懂,但一定很值钱,因为车身上的漆亮的可以当镜子照,儿子想把车子开进院子里来,可是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因为院子门太窄,最后只得停在院子外的走路口上,过往的车子都避让了老远的走,“这车子踫不起,刮花一块漆少说两三千。”老伴和我都不信,一块漆可以抵上我们院子里养的一窝鸡鸭鹅?!人蹭破一块皮只要一块钱三张的创可贴贴一下就行了,难不成人倒不比了一个铁皮家伙?但我明白儿子回来装修房子不只是为了把车子停进院子,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孙子出生后的第二年,儿子把媳妇孙子带回来过年的那一次,晚上儿子却睡不惯了自己打小就睡的炕,翻来覆去地折腾,还不时地看手机,城里的媳妇就气恼地嘟囔:“有什么可看的,又没个信号。”儿子当时就颓萎了,把手机随手一扔掀起棉被盖了脸。城里的媳妇上茅坑,出出进进了好几次,最后憋不住了,捏着鼻子进去,最后哭着出来,“一条棍子坐着,差点没翻进去。”也怪那只没见识的呆头鹅,见四下没人,欺她细皮嫩肉的好欺负,追着她穿着裙子,踩着高跟鞋露出的半截子白腿一路的叼,媳妇花容失色,尖声嚎叫着跑进屋里喊救命,腿上已经给叼了好几块於青,虽然老伴最后杀了那只呆头鹅给儿媳妇赔了不是,但媳妇勉强过了大年三十,初一一大早就回了城,再没有回来过。

儿子撂不开老家,还是回来,只是少了许多,老伴总是抱怨儿子有了票子就忘了根,孙子都不让见见面,“他这是要等我躺土里了才让我见着孙子啊!”人老了不图吃喝,就希望儿孙常在眼前,父子谈不到一起去,孙子总是要亲近的。儿子给我们买了个视频手机,说是不用来回跑一百多里的路就能见着心心念念的孙子,但我们又不会用,只听见说话却看不见人,气的老伴差点没把手机给摔地上。

后来儿子开着车回来了,后面还跟了辆卡车,卡车里拖了装修的材料还有工人,儿子拿了图纸指挥着工人叮叮咚咚的左拆右补了一个月,把房子从头到尾装修了一遍,又单砌了连着房间的卫生间淋浴房,老伴直嚷嚷:“这要费多少水啊!”我问他还想不想见孙子,老伴立刻见风使舵,笑着说:“好好搞,搞漂亮些,不差钱。”装修都是儿子出的钱,我们贴了十来只鸡和两只鹅,儿子走之前一再叮嘱,媳妇面前别说漏了嘴,装修的钱是我们给拿的。

饼也有吃完的时候,我不回头也知道老伴没理由再磨蹭了,他用眼角偷偷瞄了我一眼,把我没吃完的粥碗,向我面前推过来,见我不理睬,起身出了门,扛了把四齿叉去了院门。黑子跟出了院子,又跑回来看窗户后面的我,见我“嘘嘘嘘”赶了它走,就 急燥燥的追了出去。

我再没了心思吃完早饭,找纱罩罩了桌子,出门扫院子里的杉树叶,院子里风还没有停,摇拽着杉树的梢指画着天空,一只落单的雀鸟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风中凌乱了翅膀,我觉得心神不宁,“难道头晕病要犯了?”这月子里治下的病就没有好的一天,年纪大了,发病的次数倒是多了,“唉!”我叹了口气还是丢下扫帚回厨房里打包了吃剩下的粥和煎饼,关了院子门,去了东大围。

田里的庄稼已收拾得干净,墒沟干涸的裂开蚯蚓大的缝,裸露的土地显出原始的老态来,撂荒的旱地里长满了草,一人高的茅草,随着风一波一波的卷。庄稼地承包给了种田大户,东大围的旱地没有人愿意种,一户一长垦,用不了机械,只能种一茬黄豆,一茬油菜,又要一担一担的从二百米外沟渠里挑上水来,一棵一棵的浇,来年,烈日头子,吃死苦,只能打一口袋菜籽,年轻人吃不了这苦,但会算账,来回车费一百,再耽搁两天工钱,四百块一天,两天八百块,一口袋菜籽撑足了一百斤,乘以三块五,三百五十块,不成算。在家年纪大的想干又干不动,干的动的又不愿意干,老伴不想地荒着,种了自家的,又一家一户的劝能干的都不能荒了地,能干的都围在一起打麻将,“老队长哎!撂荒了就撂荒了,现在还差那三五百块钱?!”气的老伴嘴唇直打颤,“才有了几天钱,就忘了根本,想想之前没吃没喝的日子,十边地都没落下一钉锥。”儿子也劝,“别干了,扭了腰,摔了跤,一年白挣,还让人笑话。”老伴性子倔,儿子越劝越起犟,今年承包了东大围的所有旱地,“我种了。他们不要我要。”

我瞄了眼地那头的老伴,猫起腰扬起了四齿叉。

天黑透时,老伴终于从那头接了过来,“老婆子,你先回去做饭,中午吃的粥和煎饼没顶饿,我肚子早咕咕叫了。”老伴直起腰,拳了拳腰眼。“饿死你个老东西,一起翻了地一起回家做饭。”我没抬身子,加快了手脚。老伴憨憨的向我笑笑,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抓起了四齿叉又挖了起来。

月亮升起来时,黑子已跑在了前头,老伴扛着叉子跟在身后,香烟一明一暗的像天上眨眼的星星。趁着土湿,明天就给地栽上油菜,这些天风紧的狠,再向下,就指不定是霜是雪了,我感觉夜幕里暗霜冷的厉害。

我推开院子时,厨房里亮着灯,“难道我临走的时候按着了开关?”我和老伴疑惑的对视了一眼,黑子紧跑进院子,警惕的朝着窗户吠叫起来。窗户里人影一闪,一个人推门出来,“黑子。”黑子听到叫唤,一个箭步扑进了儿子的怀里,我已看见了停在院角的汽车也听出了儿子声音。“儿子回来了!”我朝老伴欣喜的叫了一声,连跑几步跑近了儿子身边,“妈,爸,你们才回来?!”儿子一脸的嗔怪。老伴没有应声,去豆秸垛旁放了齿叉,儿子拥着我进了厨房,“先洗手,吃饭。”儿子已经烧好了晚饭,清蒸扁鱼,卜页结烧肉,青菜香菇。“妈,你尝尝我的手艺。”我已经好久没吃过儿子烧的菜了,他急匆匆的回来,又急匆匆的走,回来前会打电话告诉一声,我知道他忙,总是提前把饭菜做好,他也高兴吃我做的菜,“这是妈妈的味道。”

老伴已洗好了手,“爸,你坐这里,我们爷俩今天喝两杯。”儿子让老伴坐在对面,又给斟了杯酒,酒是儿子之前带回来的,自从老伴心脏装了支架后,儿子就很少向家里带酒了。“好,咱爷俩喝两杯。”老伴一改了之前的郁郁不乐,端起酒杯小口咪了一口,儿子却跟了一大口,儿子之前不喝酒,做老板也有难处,应酬肯定少不了,这几年酒肯定也没少喝,酒量看着见涨,但第二杯下肚,儿子舌头已起了翘,我一边起身找解酒的蜂蜜,一边埋怨老伴老不更事,儿子一定是累了一天,又开车回来忙吃忙喝,空肚子喝酒不醉才怪,老伴一昂脖子喝完了杯里的酒,向我挥了挥手中的酒杯,“别忙乎,你坐着吃你的饭,别管他,让他喝醉了才好。”老伴的酒也喝的好似多了点,做了多年的夫妻,知道他喝多了酒就喜欢说话,喜欢翻拣出陈谷子烂芝麻的过去事,“兆林哎,当年爸刚接手当队长时,正是大跃进没饭吃的时候,我们村子又遭了水淹,眼见着到手的稻子都烂在了田里,所有人都哭着骂老天爷不长眼,还让不让人活命,我大手一挥……”老伴真的大手一挥,差点没丢了手里的杯子,“我大手一挥,哭,顶个屌用,别婆婆奶奶的,一个字‘干’,我们在东大围建一条高坝,让他奶奶的水永远别想再淹了我们田。”这之后,老伴真就领了村里的劳力吃住在了东大围,东大围之前不叫这个名,只是挑成了才有这个名,它堵住了年年泛滥的水,也保护了围里的一百多亩良田,从那以后,即使再困难,我们村都没有人饿肚子,但老伴回来时人却瘦脱了形。“奶奶的,没有过不了的坎,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一切艰难困苦都是纸老虎。”老伴酒喝多了,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第二天,儿子起早就要走,老伴拿出了我们这些年的存款交给儿子,“兆林啊!我和你娘年岁大了,这钱放我们手里总提心吊胆的没地方藏,思来想去,还是放你那里安妥。”儿子竟一下哽咽了起来,老伴却笑着说:“这钱啊!用对地方了才是钱,否则擦屁股还嫌不糙手了。”

中午时,女儿兆凤打电话来问她哥回来了吗?我说早晨走的。女儿在电话说:“妈,我哥离婚了,房子公司都判给了嫂子。”我觉得头晕的厉害,“老头子,这可怎么办才好?”老伴却悠闲自在的按住黑子给捉肚皮上的跳蚤,“没有过不了的坎,一个字‘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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