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花开

我哥回来种田了，我不相信，我爹也不信，我娘更是堵住了门不让我哥进屋，“我个怨家祖宗哎，你这是孙猴子唱大戏，想一出是一出啊，好好的体面日子不过，回来搬弄些土疙瘩能有多大的出息来？”我娘吼叫的全山坳里都能听到，“越过越回头，越过越没了出息，真个丢死你八辈先人的脸哎！”我娘一屁股坐在了门前的泥地里，拍着大腿嚎嚎大哭了起来。

我一脸厌恶的别过脸看向山外，那里有高楼，有大厦，有汽车，应该没有争吵吧？ 对面的山尖尖里冒出头的太阳公公哆嗦的和我对视一眼，又急急忙忙躲进了树丛中。

我哥站在门前不出声，一付无动于衷的笑模样，我爹却黑着脸屋里屋外的拐进拐出了好几回，终是把手里的畚斗 “哐当”一声丢在我娘的屁股后，我娘吓的一激灵，蹦起老高，明白过来就指了我爹的鼻子骂：“老不死的，你这是想吓死我啊。”我爹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也吼：“吵，吵，没皮没脸的吵吵能解决问题？——也不怕坳子里的人笑话。”我爹转身拐进了屋里， 我娘就刹车似的停住了哭。家里明面上是我娘作主，我爹不到时候不吱声，整天闷葫芦似的，但只要我爹一发话我娘就会收了她胡搅蛮缠的气势，白瞪着眼让我爹拿主意。我曾问过我哥，“娘之前就是这臭脾气？”我哥却一改了一惯的笑模样，“不……”又长长的叹口气，“唉，——娘之前可温柔呢！”

那年核桃花开的时候，爷爷刚过世，我爹的腿肚子上却害了疔疮，很厉害的那种。刚开始红彤彤的一圈显出米粒大的尖，没上心，过两天全都兴起来，腿肿的像腰罐，人就下不了炕，后来就起脓发烂，从里面向外烂，烂在神经上，疼的我爹躺在炕上直打滚，我娘忙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柱子叔来，又吃药又吊水，终于见着消了炎症，却不见退肿，腿刚着些力，又发炎破口，再去请了柱子叔，仍是老样子，如此循环，柱子叔也没了折，“这疔疮连着骨头上的神经呢，好了这块坏那块，怕是乡里的医院也不得治，还是想办法去县里的大医院吧。”

我妈听了就没了主意，家里为爷爷看病办丧事早花光了积蓄，哪还有给我爹看病的钱，更别说去县医院了，我娘只得向亲戚庄邻借钱，但借遍了也只借得了三块钱，因为大家都穷。哥又正值升学初中，学校里催缴着学费，让缴不上学费就别去上学了，正怀着我的娘没有办法只得让哥放下书包回坳子里当了生产队里的羊倌，挣半个人的工分补贴家用，但躺在床上早瘦成骨头架的我爹知道了这事，拍着炕沿直骂我娘头发长见识短，“再穷也不能断了大坤子上学啊。”大坤子是我哥的乳名，我娘哭着说：“你以为我想啊，这不是没办法了吗。”我爹就让我娘拿了借来的三块钱给我哥缴学费，我娘不肯：“这三块钱不能用啊，那是留着给你救命的钱。”我爹瞪着眼睛吼：“你当家还是我当家？你想当这个家也得等我死了。”我娘吓的不敢再说话，只是后来骂起我爹时总骂我爹不知好歹，“ 阎王爷当时怎么就没要了你这犟驴的命来？”

我爹的命是他自己救的，说玄了就是冥冥注定。我哥拿了三块钱缴上了学费，因为入学迟了，只得安排跟下坳里转学过来的女生同坐了一条凳，跟女生同桌对于当时正值情窦初开的小男生来说是件丢脸的事儿，那个叫桂芬的女同学，许是下坳子的树林里疯野惯了，学习不咋地，但嘴像林子里的百灵鸟，心像山蜂巢的甜蜂蜜，见我哥整天的闷闷不乐，埋头只顾了学习， 就死皮赖脸的问原因，我哥被逼无奈只得说了我爹害疔疮的事来，桂芬同学听后竟哈哈大笑，“我以为你爹死了呢，整天苦了个脸，害得我陪了许多天的心情郁闷。”又拍了我哥的肩膀，“这事包我身上了。”我哥当时就落了个红脸的关公，只以为下坳里的女孩子就是这咋咋呼呼的男孩子样，但第二天放学回家却见家里来了位下坳里的老猎人，老猎人自我介绍是同学桂芬的佬爷，“桂芬这丫头昨天可是给我下了死命令，必须给你爹治好，否则就不认我这个佬爷了。”老猎人看着我哥哈哈大笑，竟惹得我哥也破天荒的笑了。老猎人自幼山里林中闯荡，见多了花花草草，积累了许多治病的偏方，老猎人给开了药方，大蓟四两，乳香一两，明矾五钱，研细成末，温酒送服，每日三次，每次二钱，逐日渐减，出汗见效。老猎人临走时，我娘拿了鸡蛋送他出门，老猎人推辞不收，只是说：“命肯定能保住，只是拖的时间久了，腿怕是废了。”

服了药后的爹真是大汗淋漓，一天天的好了起来，只是腿却瘸了，走路不着力，一拐一撂的干不了重活，工分也就打了折扣，生活的重担一下全落在了刚生下我的娘肩上。

“娘就是从那时候变得暴躁的。”考上大学的哥临走的那晚搂着我躺在炕上睡不着觉，“弟弟，明年你就开学了，好好学习，跟哥一样，飞出这山坳坳，去城市里闯天地。”

可是大学毕业的哥哥却回来了，他要回来种田，种田还费大劲去上学干吗？我有点动摇了学习哥一起飞出山坳坳的梦想。

堂屋里，我爹一声不吭，光着嘴喝酒，我娘在灶房里炒菜，铲子铲在锅皮子上哐哐作响，只震得灶下的火苗直扑闪。

“你是啥想法，给我们说道说道。”我爹撮了一口酒，拿起筷子又放下，菜还没有端上来。

“爹，你们别烦心我的事，我自己知道好歹。”

“知道好歹就好。”爹的鼻子里喘出一口气来，“当年，——只至现如今，你可是坳子里唯一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啊！”

我哥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正是山里的核桃花最盛的时候，缕缕垂垂的核桃纽缀满密密麻麻的颗粒，犹如一串串绿色的项链在叶间摇摆，又像一只只悬挂空中的毛毛虫，在风中蠕动。

山坳里沸腾了，坳子里的人都拉住一瘸一撂的我爹让请客，我爹笑着说一定请一定请大家吃一顿，这是他自从废了腿后第一次笑，也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陪着他唠嗑，“大坤子爹，你给我们坳子里培养了一个人才啊！”没有人喊他半瘸子。

“哈哈哈，——嗯。”我爹只顾着笑。

“二坤子也不赖，瞧这后脑勺就聪明。”不知是谁从人群里伸出手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

“嗯，——哈哈哈。”我爹抚着我的脑袋把我拉到他跟前。

“大坤爹你就等着享福吧！”

“享福，哈哈哈，享福。”

那天回家，我陪我爹走了很久的路，因为我爹的腿撂的厉害。

哥回来一星期了，却没见他跑承包田的事，只是已跑了三次下坳子，“下坳子？”当我下坳子的同学告诉我见着我哥时，我疑惑不解，也没敢回家告诉我爹我娘，我爹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去坳子里溜达了，我娘的脾气这些天更是一点就着，家里的狗啊鸡鸭都避出去很远，不见天黑不回家。

第二个星期天，我终于发现了哥哥令我愤怒，替他羞耻的秘密。我尾随着我打扮一新的哥哥进了下坳子村，哥哥吹着欢悦的口哨钻进了下坳子村的一片核桃林。

核桃林里静悄悄一片，间或有山雀穿梭在核桃树间， 哥哥已不见了踪影，好奇心驱使着我小心翼翼的向林子里的深处摸去，寻觅了很久却没找着我哥，“回去一定要问明白。”我一边向回走一边想着问我哥为什么来核桃林，但立刻我却猫下了身，我看见了我哥，还看见了一个穿粉红衣服的女孩，女孩和我哥一路说笑的从我藏身的核桃树旁经过，“桂芬，今年的核桃收果后，我俩一起去云南的漾濞县看看……”

我哥原来是回来跟他的同学谈恋爱的。桂芬姐我是知道的，我爹和我娘谈起我哥和她的事从不避讳我，因为他们以为我小，不懂那些事，但是我懂，因为我聪明，之前不是就有坳子里的人夸过我吗，我爹我娘都不同意他俩的事。

自从桂芬姐的佬爷治好了我爸的疔疮后，我哥就和桂芬姐走近了，我哥时常给她补习功课，她会带给我哥林子里的野葡萄、尖板栗、红子、八月瓜、地泡儿，最好吃的是野核桃，油奶奶的香喷喷的紧，我怎么知道好吃的？因为小时候的我是我哥的小跟班，桂芬姐带给我哥的东西我都有份，只是现在的桂芬姐长的成熟变了模样，我一下没认出来。

下坳村的林子多，不像我们坳里只种高梁玉米，总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天旱了没收成，天涝了更没有收成。这些年，坳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连跟我一起上学的同学都走了许多。

我哥和桂芬姐考大学的那年，桂芬姐相依为命的佬爷死了，我爹曾带着我和我哥去给老猎人磕过头，桂芬姐只得辍学回了家。“为什么我哥能上大学而桂芬姐不行？”年幼的我幼稚的问我娘，我娘少有的耐心，“因为啥？还不是因为穷呗。” 我没有问我娘为什么不帮助桂芬姐上大学，因为我已经明白我跟着我娘去县城医院里卖血的钱只能凑够我哥上学的钱了，那是我第一次进县城。

这次我再也不会给我哥隐瞒什么了，我要让我娘知道，狠狠的骂他一通，最好让爹找荆条子狠抽他一顿，为了一个女同学，为了爱情，想起字典里查出的“爱情”两个字，我就感到阵阵脸红，我曾视为榜样的哥哥竟放弃了大好的前程和我爹我娘引以为傲的荣光，我要问问他对不对得起爹的一条腿和娘换成钞票的鲜血。

我满腔怒火的向回走，前面就是鹰嘴崖，过了鹰嘴崖，就是我们的上坳子村。

鹰嘴崖上正站着我哥和穿着粉红衣服的桂芬姐，我人小动静小，他们只顾着说话却不知道我已躲在他们脚下的石头缝里。

“桂芬，你看，可惜了这大片的山，大片的地都撂荒了，能种植粮食的我们可以种粮食，不宜种高梁棒头的我们给种上高品质的核桃树，如香玲、中林1号、中林5号、辽宁1号、鲁光、丰辉，漾濞的紫衣核桃也很好，果仁大，壳皮薄，营养丰富，出油率还高，细细咀嚼还留有回甘，不像你崖下种的老品种，产量不高还涩嘴。我们苦干它两三年就可以挂果，四五年就可以回本，收获了果实后还可以深加工。”

之前很喜欢说话的桂芬姐却一声不吭，只听见我哥一个人自顾自的说：“省里的扶贫计划已经审批了，银行的免息贷款也已经到位，下面的事是坳子里土地承包问题，我想让坳里的人家带田入股，营利分红……”

“带田入股，营利分红？”

“是啊，这样可以做给大家看，带领大家一起干，一起致富，也不枉我这些年所学到的知识，你看行不行？”

“行，当然行啊！我们上学那会儿我就知道你有想法，有一股子闯劲，我就喜欢你的……”

下面的话我没敢再听，怕听了脸红，我撒开脚丫子向家里跑去，我满心鼓舞，我要告诉我爹我娘，还有坳子里的所有人这个好消息，我听见耳边风吹动着核桃树的叶子“ 沙拉拉”的作响，漫山遍野的核桃树像潮水般一浪一浪的 翻滚在山坳里，核桃树上盛开的花朵硕硕累累得缀满阳光下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