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人亦如现如今一般,一生多苦于腾挪房屋或是为了得一安身之所而苦苦挣钱的途中,倒卖投机的除外,故逢着了十月怀胎受尽了煎熬,一朝建房定是用尽了心。建房造屋讲究的上不漏下不倒,下不倒就需基础牢,就需请了小镇南一里周耿庄的夯爷来。
夯爷光棍一个人,只身住在周耿庄的老土地庙里。土地庙早先的时候就是土坯垒的四堵墙,土地公土地婆的神像不知哪一年哪一代就入了凡胎,碎成了土疙瘩,但先前的老人们还记得这地方,逢初一、十五想起了求土地办点事总也带些香烛纸钱去祭拜了,但又不知什么时候起土地庙的四堵墙上竟搭了些杨木棒子,后来又苫了层麦杆顶,立了扇摇摇欲倒的板门。土地庙竟成了一户人家,这家其实就是一个人,那人就是夯爷。
初见夯爷时小镇的人都不喜欢与他多啰嗦,只因见他长胳膊长腿一副铁身板,不是强人就是夯人,招惹了祸端定不是他的对手,可是时间久了,竟觉着了他的好来。夯爷不在意小镇的人对他的排斥,见着谁家里有事需要搭把手,不请自到,帮忙做些体力活,又不争工钱,管吃饭就行,故一来二去竟和小镇的人联络了感情。
夯爷不会种田,也无田可种,就帮着庄子里挑秧收麦,打草积肥换着队里给些粮食。夯爷插秧弯弯曲曲如蛇行,又赶不上趟,总见着他一个人湿淋淋的站在一片插好秧的秧田里左顾右盼的找出路,又见不得田里的蚂蟥叮在小腿上,就左蹦右跳的直喊娘,没办法,尔宽队长就安排他去挑秧,挑秧对他胃口,别人一担挑三十把,夯爷一头就三十把,而且站在田埂上向田里扔,可以一下子从地这边掷到插秧人的屁股下。麦收了,夯爷更是没二话,一担麦杆两头尖,只能见着夯爷热气腾腾的头顶和扑扇地面的光脚掌,麦是新收的麦,麦茬根根铁竖,脚在麦茬上扎出了血,别人看了都觉得脚底生疼心犯憷,夯爷却没事人一般,一人顶着两个人挑。
熟悉了,尔宽队长就问夯爷的来路,夯爷姓柴名玉柱,山东临朐人。
“家里兄弟多没法活了,出来寻条活路。”夯爷解释流落他乡的缘故。
“觉着这里住的习惯,你就住吧,这世道,走哪里不就是为口吃的。”尔宽队长宅心仁厚,有心收留他,“队里百十口人吃饭不多你一口。”
自此,夯爷就住在了土地庙。
农闲的时候,小镇的人家就思量着翻建新房修葺了旧屋,夯爷因为力气大就做起了打夯的营生,打夯要的是力气,夯爷最不吝啬的就是力气,“力气这东西,用完了还有,睡一觉,又来了,没本钱。”夯爷赤条条的只穿条裤衩,浑身的黑肉疙瘩随着上下的夯柱一团一团的蹦跳,热汗泛着光亮沿着酱铜色的皮肤刷刷的向下流,像是给这铁塔般的身子抹了一层猪油,连之前的老夯头三德老爹都夸他是条汉子,“天生打夯的料。”三德老爹看着夯爷的活计,“力道足,夯脚密,旮旯俱到,平整、光滑,好,好,好。”三德老爹连夸了三个好。小镇的人家再建房造屋打地基皆请了夯爷。
夯爷有了固定的手艺就攒下了些钱,找茅匠老葛头重新苫了顶,搪了土地庙的四面墙,盘了一席土炕,添了一床新被,又去镇上置买了些锅碗瓢盆,终成了一户正经人家,但之后再挣着了钱,就全都买了酒肉,酒是本地产的劣质粮食白,不用酒碗,就是酒瓶咕隆着喝,肉是整块的肥膘,不用刀切,配了白菜帮子,又不用水洗,双手一拧两截扔锅里,盖上锅盖烀着,待到半生夹熟了就着锅面就吃喝上了。小镇的人少见过他这般的吃样,“活脱脱的一个夯人。”但又羡慕了他的快活,挣着多少,吃喝多少,全进了自己的肚胃,“穿是威风,嫖是内空,吃是真功。”一锅肉端上来,他不让操谁也不敢先操,出门一走,不用锁,买锁的钱都省下了, 铅丝两边一扭,全部值钱的家当带着,连灶神爷也跟着一起出去了。羡慕归羡慕,但小镇里除三德老爹外却鲜有人跟他走动。
三德老爹是之前的夯头,许是同做过打夯人,惺惺相惜,三德老爹和夯爷多了些共同话题,三德老爹又给介绍了些之前的人脉和路子,夯爷就时常帮衬三德老爹家做些农活。三德老爹老来才得了儿子来福,来福生来就体弱多病,长大结婚后又多添了心脏的毛病,尔宽队长就照顾他做了队里的保管员,支撑了一家生计。
庄子里内河上有座桥,算桥也不能算作桥,仅是两根去掉枝叶的杉树头尾对倒着横躺在河面,枯水时,人在上面颤颤的过,水盛时,人就在水里一寸一寸的摸索,也活该来福出事,前面一帮放学回来的孩子都平安的过了桥,来福一个大人却跌落了河里,庄里的人得了孩子们的呼救,立刻有人下去救他上来却没了呼吸,事后有人说来福是溺水而亡,有人说是落桥时惊着了心脏,心脏病发了才救不了的,但不管怎么着,三德老爹家没有了顶梁柱。
夯爷已经两三个月没进一丁点儿酒肉了,打夯时,两只脚掌不抓地,软沓沓的像踩着团棉花,尔宽队长在他收工回来死狗般的撂倒在炕上时推门进了土地庙。
“存钱了?存钱想着讨老婆了?”尔宽队长嘴里吸着旱烟嘴。
“嗯!嗯?”夯爷模糊不清搭的敷衍。
“女人我给你相好了,你就准备准备过门……”尔宽队长说话不再兜圈儿,“来福家媳妇。”这主意不少有,死了男人家的女人没依靠,又有三个刚断了奶的孩子等着养活,招个男人回来顶门楣,没有办法的办法。
夯爷翻身坐起来,连连的摆手,“不行,不行,这不行。”
“怎么不行了,庄里人这些天见着你对这家的好呢。”自从来福死了后夯爷把挣着的钱全都贴给了来福家。
“我那是冲着三德老爹的情份。”
“这就是三德老爹的意思。”
“我岁数大了。”
“世上只有女人嫌弃男人老的,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听说还有男的害怕女的小的。”尔宽队长用烟嘴点了点夯爷起了汗的脑门,“老牛还知道寻着嫩草啃呢,夯怂。”
夯爷无奈的就答应的这门婚事,女人他见过的,也说上过话,印象真不错。
尔宽队长就找着私塾先生周万龙写招赘文书,庄里人帮忙收拾屋子做婚房,虽然不能按头婚的讲究来,总也要换张新席子新铺盖,贴张喜字出出新吧。
结婚的头一晚上,女人约了夯爷试穿自己连夜给钉的老布鞋,“今后我们就在一个锅里吃饭,一起过日子,总要给你做双新鞋吧。”女人拿眼睛瞧夯爷脚上出来放风透气的脚趾头,夯爷就红了脖子直向后缩脚。女人让他坐在给人夯基的夯石上换鞋试大小,鞋子穿上脚的那一刻一股暖流从脚底直窜上了心窝里,“这是多少年没有感受过女人的温柔了?”夯爷就和女人聊起了孩子,聊起了未来,聊起了身世。
女人就说了自己是从兴化给拐卖过来的事,“我真是命苦,刚在这里安了家却又死了男人。”女人说到伤心处不由的呜呜哭了起来。
夯爷听了女人的话愣住了好半天,回过神来竟对女人说:“妹子,咱们这婚事不谈了。”说完不等女人说话就急匆匆的走了。
待到尔宽队长气急败坏的找到土地庙,夯爷正对着酒瓶子吹呢。
“怎么回事?说好的事说变卦就变卦啦。”队长气的差点没掀了夯爷的桌子。
“这事不能成。”
“怎么就不能成了?”
“不能成就是不能成。”
队长再想吼却见夯爷流出了满眼的泪来,这是队长第一次见着夯爷流泪。
“你知道我为什么到了你们这地方?”夯爷问队长。
“我管你什么地方来,为什么来,这年头背井离乡的人多了去,只知道给你婆娘孩子热炕头你不要,不知好歹的夯东西。”
夯爷就一五一十的说出了来龙去脉,“我不是兄弟多出来找活路的,我是在老家打伤了欺负女人的村长才跑出来。”夯爷已喝红了眼,“你让我睡一个遭了罪的女人,我不成了那村长一样。”
“她送鞋给你不是说明她愿意了。”
“这是落井下石,不是她愿意,她是给生活所逼,没办法才这样的。”夯爷梗着脖子喊。
“不可理喻,真是个夯人。”队长气的推门就走,门倒了,砸着了脚后跟。
夯人的名气就随着夯爷的手艺传遍了小镇。女人就招了仙人桥德生队长的光棍兄弟上了门。夯爷再救济些米啊面的给女人,女人就当着全庄里的面给扔了出来,“滚,不知好歹的东西。”
夯爷瓷眼看一下女人,并不恼,拍干净米袋上的灰土,拎着去了镇西老郑家肉铺换了肥膘回来整块的下锅炖了。
待到我来到小镇时,夯爷早已老的打不成夯了,也没有人家要用着了夯,起房造屋都用了抓土机,汽油夯。夯爷仍住在土地庙里,只是墙体已裂开了一条又一条的大口子。
隔几年,尔宽队长死了,周耿庄的人说夯爷已经下不了炕了。
他躺在塌了土的炕上,眼睛深深的陷下去,白瓷瓷的糊了眼屎,一个没有牙齿的黑窟窿凹在毛燥燥的胡子里,曾经肌肉突出的地方只剩着一层暗红的皮裹着一副大骨架,愈发显的长手长脚了起来。
庄里的人和新队长站在夯爷的炕前,“夯爷,队里明天就安排你上医院。”新队长是三德老爹的孙子。
“不去。”夯爷的脸抽搐得看见皮肤上的黑筋在骨头上抖动。他想一个人悄悄的死去,他不希望庄里人用怜悯的眼光看着自己,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和羞辱。
“上医院看上一段时间,你就能好了。”
“我这就是很好。我一个人来的,老队长让我住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离开家,为什么要麻烦你们。”夯爷大声的让庄里人都出去,却累得只出不进了气,直翻了白眼,“只麻烦你们一件事,一件事……”夯爷从席子里掏出一叠钞票塞在新队长的手里,“我没余下多少钱,钱都让我吃肉喝酒了,这六千块钱就留着给庄子里建座桥,这也是三德老爹在世时给我说的事,总得让我下去好给他回个话吧。”
“明天就用这些钱给夯爷去医院里看病。”新队长和庄里人出来,看着乌沉沉的天空说道:“又要下雨了。”
正如新队长所说,夜里的雨下的很大很大。第二天早晨的时候庄里的人才发现土地庙倒了。
夯爷死在了墙里,新队长没让庄里人把夯爷掏出来,只是用土在上面填了高高的一个包。“土地庙的老地基,夯爷当年应该刨开来自己亲自夯了。”
逢初一、十五的日子,老人们还带着香烛纸钱去土地庙祭拜了,香烛插在土包上,纸钱就在面前焚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