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湖纹丝不动,暮日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浩浩荡荡的霞光在湖面上网开,一格一格的跳跃出绮灿的光芒,老旧的乌篷船在天水之际间漾着,一点黑影在船头蠕动。
当我提着两瓶好酒和一整只盐水鹅跟在父亲身后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在门前的柳树下放置好了桌椅。
月亮正好,母亲脸上的笑意在看见我的那一刻愈发的清晰,她小跑着迎上来,避过前面的父亲,拥着了我的左臂,“回自己家里还买东西,也不晓得节省。”母亲的嗔怪还是难掩见到我的激动,我竟觉着心底颤起了一些湿润,这是我第一次给父母亲带回礼物。
我打开酒瓶给父亲面前的瓷碗满上,父亲也常拿它吃饭。父亲仍然保持着沉默,从他自湖里上岸见着蟹排旁等待已久的我时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给面前的酒杯倒了半杯酒。父亲抓起桌上的筷子时,眼角在溢出的酒渍和我荫在月光里的脸上扫过,“呲”,父亲噘起嘴唇靠近碗沿狠狠嘬起一口,辛辣的酒液在父亲的舌尖上打个漩一下就顺进了胃里,眼睛、鼻子、嘴就聚拢起来评论酒的好劣,随着嘴唇里发出咂咂两声赞叹,父亲的脸上显出满意的快活。
我学着父亲的模样端起酒杯,但酒味的冲劲让我踌躇不前,我并没有酒量,不到万不得已时我从不主动喝酒,之前在与父亲数次喝酒的场合上父亲总是说一代不如了一代,这是我认同的,我在酒力上确实处于衰退的态势,虽然这可能并不是一件坏事,在我驾车回来的途中遇见查酒驾的交警时我无比的坦然,但当父亲不顾场合用眼角的余光将这句话轻飘飘的扫给我时,我总会以为父亲不仅仅是在说喝酒,直至我当上了市渔业局的一个小小的职员。
母亲从厨房里端出来一大盘剁好的盐水鹅和一小碗银鱼炖蛋。“知道你要回来,让你爸下湖捞碗毛刀都干不成……”母亲将抱怨的眼光扔在父亲并没有抬起来的额头上。母亲总是记得我最喜欢银鱼炖蛋和椒盐毛刀鱼的滋味,这是我进入城市之后才滋生出来的喜好,虽然这些曾经是我最为家常的吃食,但忽然有一天这些差点已经忘记的味水又卷土重来,而且随着年龄越长越馋了这一口。现场会后的酒宴上局长殷勤地给我的餐盘里夹了一块帝王蟹螯,“你从小就生活在蟹排上吗?尝尝海里的蟹有没有你家乡的滋味。”那一刻我更想念了椒盐毛刀鱼和银鱼炖蛋的平庸虽然它们的味水已大不如了从前。
我舀起一勺银鱼蛋羹放进嘴里,蛋腥味盖住了银鱼的鲜美和黄花草的清香,我知道这不能怪罪母亲的手艺随着渐渐迟钝的动作而退化了,好的食材才是一道菜肴成功与否的关键。了了几根的小银鱼萎缩得如陷在其中的豆芽,黑米粒的眼睛浑浊的蒙着一层油垢,虽然这曾经是母亲最拿手的菜肴。父亲从码头上卖鱼回来,杂鱼像湖水一样遗弃在船仓,母亲拣拾起来,一条一条的洗干净,搅拌在蛋液里,撒上两三根葱花和一小撮盐巴,再不放进其它的佐料,待到铁锅里的米饭收了汤水就可以炖进去了,下面再不需要刻意的守候,灶膛里有柴草烧尽的余温,母亲远远的侍弄起破败的鱼网,我想我就是从锅盖盖起的那一刻起就记住了银鱼炖蛋黄花草的香味的,虽然在太久的时光里我曾经淡忘过,甚至尝试适应帝王蟹的鲜香,但幼小味蕾留下的记忆和嘴唇上的馋痣会一起长大,终有一天会让你记起它一直都在。
父亲在喝完一碗酒后就不再让我给他斟酒了,他拽过去酒瓶自斟自饮,他不满意我斟酒时的犹豫不决,如果我不是他儿子,他是不屑与我坐在一起喝酒的,“做事不斩决。”他总是把酒和生活联系起来,这是他喝酒悟出来的经验。
“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建蟹排。”父亲在一场酒后宣布了这个决定。
“又发酒疯了。”母亲从来没有想过那张牙舞爪的东西会值得父亲倾其所有。湖蟹和无鳞鱼一直上不得从前的餐桌,人们有更多可以青睐的黑、草、鲢、鳙、鳊、白、鲤、鯚、青选择,用钱打水漂的事除了刚穿了开裆裤的我那只能是酒喝多了。
“建蟹排。”父亲斩决的说。
“不行,先买了湖堤上的宅基地……”母亲少有的坚持了自己的意见。自从母亲从湖东的镇上私奔上只有一根绳子维系的漂泊之所后,她再没有了那个夜晚翻窗而出的自信,她像湖边的一朵浮萍,寻找着一切可以让她回归陆地的机会,但父亲斩决的打断了她的想法。
“建蟹排。”
“如果不是因为有了你这个小东西,我一定跟他离婚。”多年后母亲不止一次的强调那次婚姻危机的严重性,不亚于外公外婆知道女儿跟一个渔船上的黑小子好上后给予的压力,我就暗暗得意父母的婚姻得以延续至今完全是因为我的功劳。
“不能瞎说,这头犟驴为了建这片蟹排也确实吃足了苦头。”在蟹排成为我家主要经济支柱时母亲看向月光下蟹簖捕蟹的父亲时眼光柔软了许多。
蟹排是父亲一根毛竹,一片鱼网,一块块石笼建起来的。“当年你父亲为了这蟹排整整掉了一身的膘。”母亲习惯用体重的肥瘦判断生活的好坏正如父亲用咂嘴的声音评论酒水的优劣,“儿子,你这次回来嘴巴都刷腮了,有心思?”母亲在我对面坐下时问我。
“没有啊!——喝酒。”我端起酒杯朝母亲笑了笑,父亲一声不吭,埋头啃着盐水鹅的脖颈,啃的仔细,又一节一节的吮吸脊椎之间的脊髓,再一节不差的照着原样排列在桌上。不知道鹅颈脖子有什么让他着迷的味道,他总是说这是一块活肉,“鹅呆一辈子只有长脖子灵光,否则,它只能学甲鱼一样目光短浅躲在水下。”
许是父亲多吃了鹅的脖颈,父亲的蟹排取得了成功。高邮湖里的蟹随着人们的口味对鲜美的极致追求而日渐稀缺,但塘养的塘蟹因为水质、食物的人工化又达不到人们日益提高的味蕾,而父亲蟹排里的湖蟹因为解决了两者之间的短板一炮打响,父亲第一年卖蟹后买了湖堤上的宅基地,第二年就建起了四间瓦房。
母亲实现了重归陆地的愿望。外公外婆就是那时候和母亲开始走动的,父亲再去串门时就不用翻窗而入了,外公让父亲坐了上席喝春节收的好酒。
父亲成了这片湖区的红人。更多的弄渔人学着榜样在湖边建起了连绵的蟹排。高邮湖水位低,浅滩面积广,水草丰茂,是天然的蟹场,曾经漂泊湖面的弄渔人找到了致富的门道。
“那是一段好日子啊。”后来喝了酒的父亲常常望着高邮湖愣神。湖蟹供不应求,价格一路飙升,一度和双黄鸭蛋驰名海内外,弄渔人再也不靠着下湖里放笼张网弄鱼摸虾换钱吃饭了,再摇了破旧的乌篷船下湖里就是怡情养性或是像我一样馋上之前的一口了。
父亲想不到高邮湖会空。
“高邮湖怎么就空了!?”父亲仍然不忘傍晚在湖里给我捕捉毛刀鱼的失望。空空如也的收网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耐性,这些曾经是他不屑一顾的弃物却再没有给他一丝尊严,好似一个将就的对手却没喝一滴自己酒杯里的酒。
父亲又拧开了另一瓶酒,母亲和我对视一眼没敢阻拦。父亲这些年酒量见涨,却喝臭了脾气,他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酒量有半点的怀疑,别人善意的劝阻会让他认为是对他的轻视而掀翻桌子,我归咎于是他年纪大了。母亲在父亲掀翻几次桌子后就放任了他随意,“七十来几的人了,总不能让人管一辈子。”
市里召开了拆除蟹排,取缔围湖养蟹的现场会议,渔业局领导现场办工。那场面没有因为有市局领导亲自压阵而达到预期的效果,到会的蟹排人吵成了一锅粥。局长沦陷在人群的中央象鹅一样伸长着脖子,“经检测,围湖养蟹的尾水直接排入了高邮湖,导致了湖里氮磷含量严重超标,水质恶化成了IV类,劣ⅠV。水质恶化不仅威胁到了湖中野生鱼虾的生存,也导致高邮湖的水体净化能力减弱,偌大的一个高邮湖我们已经找不到保障全市人民喝上达标水的取水口了。”局长再次将声音提高了一个分贝,“我们必须要有长远眼光,要给子孙们留口水喝。”听到这里,喝了酒的父亲掀翻了会议现场的桌子,“当官的说话不腰疼,拆了我们的排让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子孙吃什么喝什么?总不能赶我们下湖喝西北风吧。”其他的蟹排人喊出了一条声:“拆我们的排,没门,——没门。”
现场会没有开成,局长却安排了一场酒宴,局里科级以上的都在座,我环顾一周竟觉着了许多不安,席上只有我一个小办事员,而且安排坐在局长旁边。
“市领导给我们局里下了任务,务必在一个月内妥善解决拆排问题,以响应中央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的决策。”局长端起酒杯开门见山说了祝酒词,我却听成了动员令,这之后觥筹交错,我一个劲的给领导们敬酒,酒过三巡,不胜酒力的我就觉得头晕晕的历害,坐在一旁的局长竟夹起一块帝王蟹螯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你从小就生活在蟹排上吗?尝尝海里的蟹有没有你家乡的滋味。”我受宠若惊忙起身致谢,局长却一把将我拽回进了椅子里,“坐下,坐下,不要拘礼,都是一个单位的人。”又贴着我的耳朵说局里已经成立了拆排指挥部,“部长一职经局里研究一致推荐你担任,全程监督指挥拆排工作。”我一下从酒醉中醒来,头晕变成了头皮一阵紧一阵的发麻,我想起了喝红眼睛的父亲和那些扯着脖子喊出筋的蟹排人,“局长……”我努力想说出让局长舒服让自己信服的理由而推脱掉这件极易惹火上身的差事,但局长却斩决的没给我一丝回旋的机会,“你生在蟹排,长在蟹排,认识蟹排上的每一个人,又对蟹排上每个人的性格都知根知底,即使工作中遇见些困难,我想他们也会给你面子的,尤其你爸。”我明白局长最后着重点了我父亲的意思,却不知道我最没有把握的就是我父亲。
那场酒宴我喝了此生已来最多的一次酒,但没有醉,我想如果我今晚告诉我父亲他会相信吗?
我拽过父亲面前的酒瓶给自己满上,又一仰脖子干了个杯底朝天。
夜已深了,月亮悬挂湖心,夜晚的高邮湖恬静的沉睡在月光里,浅浅的风在月亮之下徘徊,不带起一丝波纹,几只夜行的白鹭排成一行穿越月亮的中央,惊起浮云朵朵,终又歇脚在蟹排之上,蟹排沿着湖边的浅滩蜿蜒而去,渐渐地,渐渐地模糊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