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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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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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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子

介绍人是同村的常山。

“这户人家青一色的儿子,五个……”常山在拐过这户人家西山墙旁的猪圈时,木棍绑成的栅栏上突然冒出来一只猪头,黑毛的,毛刺刺的长嘴左右上下地磨嚼出一嘴角的白沫,又哼哼唧唧的像在说话。

“啊?有五个儿子?!”跟在常山身后的屠夫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又职业习惯的惦量了一下那头猪,“毛色差了点,肥膘还可以,大概有个一百四五十斤的样子。先出每担十五的价钱,二百来块钱应该能出了。”屠夫经过时顺手卡了卡猪的脊梁,这是他给猪定好劣的手法,猪好像也冥冥自知这种手法的严重后果,后腿不由的一软,身子触电般的跌缩了下去,又紧甩了两只大耳朵,焉哒哒的钻进了最里面的草窝里,只拿一双白眼仁死盯了屠夫走过去。

“他老婆身体不好,咳痨病,总干不了重活,”常山不理会屠夫在意猪圈里的猪,“儿子又多,养不活的。我老表跟这户人家说好了,你家贴八百块钱,随便你挑一个儿子。”常山嘴里的老表是他舅舅的儿子,跟这户人家同住一个村子,这边的事都是他给联系好的。

拐过猪圈有一颗野枣树,碗口粗,蓬着一头绿叶,缀满了星星点点的枣花,歪歪轴轴的撑着一圈荫凉,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碎碎叨叨的像一面筛盘里盛着金灿灿的东西。

正是临近割麦的时节,门口已压好了一大片场地,拌了草灰,青灰色,平整的像面镜子,肯定用大磙压了后又上了细磙。屋是旧屋,屋顶的瓦应该是这几年覆上去的,只是门脸上塌下了几片瓦来,露出了里面结块的黄泥和芦泊。墙还没有像其他人家一样用砖头换了墙,仍是土坯垒的,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正用一根细树枝捣鼓土墙上的一个洞,却还没有学会用小玻璃瓶罩着,一只蜜蜂趁着他松懈的片刻从洞里挤了出来,嗡嗡地绕了他光溜溜的小脑袋,小男孩应该体验过蜜蜂的历害,忙不迭的用黑胖的小手护住了脑袋,却一眼瞧见了走过枣树荫的俩人,小男孩瓷白着眼愣了片刻,双手抱着头,一转身,的溜着小短腿跑进了屋里,想是叫了里面的大人,之后就看见了一个男人站到了门坎的阴影里。

 屠夫跟着常山一路走过来时已在脸上堆起了一些笑意来,他相信男人一定是看着自己的,但也相信男人没有礼节性的向自己笑过,因为在他和常山一起进了门后男人一直木讷着脸,眼睛仍灰扑扑的望向门外,只到常山向他介绍了屠夫,男人这才伸了一个向里让的手势。

 屠夫和常山在一块板桌旁坐下。板桌榆木做的框,泡桐木的堂里,左手角处朽烂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可以看见堂屋的土泥地面,地面上浮着一层土尘和少许的草屑,一只桌腿用一块碎了的碗底垫着,保持着桌子不因地面的高洼不平而摇动作响。

 坐在上席的常山拿眼睛看了看默不作声的男人,又看了一样默不作声的屠夫,还是向男人的方向轻咳了一声,“咳,——大兄弟,一起过来坐啊。”男人这才像醒了神似的向常山看了看,再从板门后面端出一条矮凳放在桌子对面靠隔山的位置,因为屋里再也找不出第三条高凳了。男人的糙手在凳面上一抹,抹去了一层灰尘,手又在裤子屁股的补丁上搓了两下。

屠夫已从口袋里掏出了烟,递给常山一支又向男人的位置扔了一支,“大兄弟,抽烟。”男人正欲坐下的身子却向前一倾,两只手向前接出,但烟却打在了指头上,翻了个身,弹落在男人的面前,男人的眼光并没有离开香烟,两只裹着胶布的手指很快的从地上轻捏起香烟,在嘴边吹了一口灰尘又叼在了嘴里。男人不再理会常山和屠夫互相点烟,自顾自的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火柴盒变形的厉害,擦火皮已露了白,男人尝试了几次才给自己点燃了香烟。

 屠夫就听见男人很响的吸气。青白的烟从男人很大的鼻孔里很快的窜出来,像从鼻洞里伸出两根直挺挺的烟触角,在离鼻子很远的地方疏松开来,搅合着,缠绕在一起扑回男人的脸上,烟顺着男人脸上很深的沟壑向上游走,在眼角里陷进去,男人使劲眨了眨眼睛竟呛出一层水来。男人并没有用手搓揉一下眼睛,又见他的嘴唇陷进去,向喉咙里闷进去了一口烟。

“大兄弟,”常山看着男人乱蓬蓬的头发里聚起来的烟雾像出气的一笼蒸馒,“事情,我老表应该跟你说清楚了,”常山竭力让自己说的很轻松,又不等男人说话接着说:“这位是屠夫兄弟,屠夫兄弟家条件真的不错,家里三个又都是女孩子,你家儿子过去了指定过上好日子……”常山很明白怎样说话,他并没有着重说换儿子回去撑门楣的事。

 男人没再接着吸烟,他在听常山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只让烟在酱紫色的嘴唇上叼着,烟色飘忽而上,眼睛里满是给烟呛出的水色里竟有了一点活泛,“能吃上饱饭就行,能过上好日子敢情更好……”男人不知是在回应常山还是在安慰自己。

男人踌躇了许久还是伸手敲了敲身后的隔山,原来男人的女人就在隔壁,“孩子她妈,你把孩子们带出来,常山老表带着人等着呢。”男人顺着常山老表的称呼也称常山叫了老表。屠夫和常山就一起看向了隔山,等了许久却没听见那边有半点动静。男人又重重地敲了隔山的土坯,风干的泥尘窣窣莎莎的落下,这才看见隔山的门洞里探出了一个肿包的小脑袋,又一下蹦出来整个身子,笑嘻嘻的冲着常山和屠夫做了个鬼脸,这才三两步钻进了男人的怀里,甚至还揪了男人颔下的胡须,他不明白父亲今天有客人来反而显得不高兴。

女人出来时身后跟着了另外的四个孩子,女人站到男人的身边,孩子们靠在女人身边。女人个子不高,很瘦,可以看见深深陷进去的肩窝,一边一根的锁骨横突出来拉扯着脖子上的竖肌一条一条地绷的笔直,女人用手撸了撸乱糟死板的头发,眼睛却不离开身边的孩子们。

 屠夫在看见孩子们走进来时眼睛也没离开过,他在用他买猪时的锐利眼光观察着每一个孩子的一举一动。

 常山没有理会屠夫看着孩子,只是和男人女人拉起了家常,“屠夫兄弟家里三个闺女,没有男孩子,哎,也不是从来没有。之前也有过两个男孩,头胎龙年生的叫大龙,三胎也是个男孩,后来掉河里淹死了,大龙能帮着屠夫兄弟杀猪了竟得了天花死了,想再要个男孩子政府又不让了……”

“就要了这一个吧。”屠夫指了指很像儿子大龙的男孩。男孩站在一帮孩子的前面,墩实稳重。“长大后一定会像大龙一样成为自己的得力帮手。”屠夫欣慰的想。这些年屠夫在杀猪时已感觉到了力不从心,之前轻松撂倒的猪几次在自己的身下挣脱起来,甚至有一次还拱了自己一个大跟头,“就他了。”屠夫再次指了指男孩。

 男人点了点头,却又顺着屠夫所指的方向再次确认了屠夫所看中的男孩,张了几次嘴,还是恳求的说:“屠夫兄弟,你再看一个行吧,这也是我们家的大儿子,这孩子最懂事,能帮我做些事了,门前的那面场就是他帮我推的石磙子……”男人见屠夫并没有同意的意思只得又央求了常山,“老表兄弟,你给劝劝?!”常山见男人说的真切只得劝了屠夫,“屠夫兄弟,我看啊你再换一个,这孩子是这兄弟的长子,长子长孙撑门户,就留给他撑门户吧。”

 屠夫也知道常山说的在理,只得无耐的答应。“那,那就选穿黄衣服的吧。”屠夫指了指穿黄衣服的男孩。黄衣服的男孩有点腼腆,站在最里面,衣服应该是老大穿剩下来的,袖子裤筒缩水了一大截,但又却觉得穿在他身上看的舒服。  “老四啊。”女人指了指穿黄衣服的男孩。

 “嗯,就他了。”屠夫很满意这孩子的个头,他在这几个孩子里个头最高。“长大了一定是个大高个,虽然有点像家里的细丫瘦了点,回去多给他吃点肉应该能够养得高高壮壮的,细丫今年不是就养的不错吗。”屠夫暗自磨算着。

“他爸,老四还是留着吧。”女人把男孩搂进怀里,“老四虽然不喜欢说话,但是内秀着呢。你记不记你说过,等我们有钱了就送老四去上学,家里总要一个识字算术的人吧,老四聪明……”男人看女人一眼,又看了一眼老四,不知所措的又看了常山,常山看了看黑下脸的屠夫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大兄弟,这可是我老表跟你家商量好的,屠夫兄弟家贴八百块钱,一个闺女换你家一个儿子,不作兴反悔噢。”

“不反悔,不反悔。”女人搂着男孩,泪水竟无声的滴落下来,又重重的跌碎在地面之上。屠夫黑着脸看着搂着男孩的女人,不由叹了口气,“哎,那就选老小吧。”

 老小一定是那给蜜蜂追着蛰了脑袋的孩子,男孩已经在男人的怀里打起了瞌睡,他太累了,从早晨睁开眼后他一刻也没有闲过,红扑扑的脸蛋上仍然镌着笑意,厚实的嘴唇泛着健康的玫瑰红,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动。

 “太可爱了。”屠夫心里升腾起满心的慈爱,“大丫生出来时也是长长的睫毛。”接生的王婆将裹了包被的大丫送到屠夫的手上时,屠夫曾经暴虐血腥的双手竟无比的温柔了,他粗笨的指头轻轻的在大丫的长睫毛上划过,心底竟流淌过了一曲似曾相识的乐曲,是母亲儿时唱过的歌谣?还是梦里听见大丫在老婆肚子里唧唧歪歪的吟唱?屠夫很想立刻将睡着的小男孩抱进怀里,像抱着大丫一样,让自己粗笨的指头轻轻的在他的睫毛上划过。

 “还是带我走吧。”

 “带我走,让小弟留下。”

 “爸,妈,让我跟大伯走。”

 “爸,妈,让二哥留下,家里的猪还得二哥割猪草呢。”

 一直站在一旁的老二、老三一起护住了睡着了的小弟。“老三,你怎么就不懂事了,老四、小弟还指着你带呢。我跟着大伯走,家里就有钱了,妈的病也能治好,老四和你都能上学,长大了就能孝敬爸妈。”老二训策着老三,但看年龄他也不过大了老三一两岁的模样。

“就让老二去吧?”女人稠稠的哭着问男人。

 男人愁苦着脸,眼睛里已没有了一丝活泛,浑浊的水色沿着眼眶一圈又一圈的旋转,“屠夫兄弟,你看着选一个……”

 “选老二,行不行?”屠夫黑沉的脸能落下霜来。

“行吧……老二吧”男人喃喃的说。

“哎,——还是老三吧。”男人喃喃的说。

 屠夫终于站起来狠狠的拍了桌子,“搞老子的,我们走。”常山也是怕屠夫的,屠夫发火的样子跟他拎刀子捅猪脖子时一样凶狠,“这趟路不能白跑了,圈里的猪我要了。”

 “走,我们走。”屠夫临走时还不忘又拍了一次桌子,“这八百块钱权当买猪的钱了。”屠夫拍在桌子的手掌下留下了一叠子钱。

 回去的路上,屠夫用一根野枣枝赶着黑猪走在前面,后面的常山问:“屠夫兄弟,你这是抽了那门子筋了?换儿子换回了一头猪回去,你这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能有怎么想的。”屠夫用野枣枝抽了猪屁股一下,“我这不是也愁着用哪个闺女换儿子吗,否则,来时不就一齐带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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