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浮莲沼形犹小,日映花砖影最长。夏至日,一场雨后,河流里涨盛了水,不经意间已到了赏看荷花的季节。
清晨,独自一个人撑竿泛舟河流之中,便可观赏着了荷花。
晨风习习,河水凉滑,氤氲的水汽似轻纱般的薄雾迷离着河面,初长的法叶梗短叶小,卷曲似粽筒,若隐若现在雾汽之中,婉婷缥缈如梦中的伊人。红色、粉色、粉红色、白色、黄色的荷花摇曳其上,袅袅玉立,各具姿态。碧绿的盖叶田田数里,密密匝匝,叠叠层层阻断了去路,我用力撑竿,船头方才挤开一条水路,慢悠悠得前行至河心,荷叶斜倒,荷花歪偎,复又在身后恢复如初,人就陷在了其中,不辨了方向。
我茫然四顾,竟闻着了荷香浮动,萦绕周身,沁人心脾。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荷塘的内心。为了不让我陌生和拘束,荷塘特意化了妆,满心欢喜的出镜,着了一身脆绿色的长裙,站在清晨的雾汽里,面带浅浅的微笑,向我伸开了双臂。
荷塘的中央,荷花一改了之前的含苞待放,或舒展开外面的三两片花瓣,好似一个害羞的小姑娘躲在花瓣的后面掩嘴轻笑,或全部绽放了花瓣,一瓣瓣簇拥了中间的蕊心,蕊丝金黄娇嫩,萌发着尚未成型的莲蓬,莲蓬细细,不待多久定会饱胀成籽。还有一两株已凋落了花瓣,凄凄然,独留了一支枯萎的茎梗。
各色的蜻蜓在花前荷下不停地“巡航”,或盘旋在花蕊之中,或伫立荷梗之上,或停歇在花苞尖上,“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姿态各异, 颇有诗意,为荷塘带来灵动和生气,呈现出一幅美丽的生态画卷。
河水轻拍船身,我背手而立船头,听任小船自由自在。荷塘静默无言,偶有呱呱蛙鸣传来,或在岸边,或于荷叶,又疑是潜入水中,但都寻不见踪影。有鱼群穿梭茎梗之间,不撞不碰,悠闲自得,簇拥的黑脊如荷叶的荫影里游过一群蝌蚪。隔过一两片荷叶,罅隙里的水草丛中真就徘徊着一群大脑袋小尾巴的蝌蚪,大脑袋不动,小尾巴乱摆,泳姿甚是憨态可掬,并不见半点的雍肿迟钝。
站立远望,太阳已在河流的尽头冉冉升起,尽染了东方的天空,绮丽的阳光从绿盈盈的荷叶上轻轻的抹过来,荷叶就有了夺目的色彩。轻风一过,荷叶翻动,如波浪姗姗而至,朵朵荷花似游弋其中,如浅浪里的灯标熠熠生辉。一棵柳树站立河流的拐弯处,像母亲一样静默,在她凝望的眼眸里,荷花像一个个调皮的孩子一样搔首弄姿,但他们的脚印从踏进这条河流开始就已经被河流留下,一梦千余年,有着同河流环绕着的原野共生共息的前世今生何曾又是偶然。
马王堆汉墓的云纹漆鼎里的十余片莲藕同龙虬庄遗址发掘出的碳化稻米一样久远,正如这条溢满荷香的河流和身旁的土地一样古老。且不论莲藕源于印度还是中国,我们的先祖粝粢之食,藜藿之羹之余,一定洞悉了稻米的香糯和莲藕的甘脆。宋代李流谦写的《食藕》中有:“君看入口处,一片疑嚼雪。”宋代苏辙写的《踏藕》中有:“清泉浴泥滓,粲齿碎冰霜。”明代于慎行写的《赐鲜藕》中有:“冰丝欲断鲛人缕,琼液疑含阆苑霜”,句句脍炙人口,流传至今,但谁又能肯定那九只猪形的陶罐没有同甑一般蒸过这片原野里的五谷和河流之中的莲藕。疑是象形了兽、鱼、蟹、蛇、鸟的甲骨文字无人破解,是不是早就记载了河流或是河流里的荷花、荷叶、莲蓬、莲藕,甚至是一河的荷香和这片土地的过往或是秘密。
阳光照耀至头顶上的一穹蓝天,气温就有了夏天的雏形。荷花在炎炎烈日下张扬着她最为剔透的花瓣,荷香浓郁。荷叶给河面遮起一片荫凉,河水潺潺,阳光渗透进脉络。躺卧仓底,荷叶做席,任凭船儿随波逐游在荫影之下,看阳光在荷叶上变幻出浅绿、墨绿、金绿色……听岸上蝉嘶声声,虫鸣细碎,闻荷香之中阳光的味道。
傍晚时, 一场雨在太阳略有懈怠时不期而至。我慌忙中折了一片荷叶顶在头上。雨声淅沥,敲打荷叶,沉沉有声。一株菖蒲在荷叶之上舞动水袖,时上时下,时缓时急,或旋转或长袖轻抛,如仙子在雨中漫舞,又似仙子袖中遗落了珍珠,珍珠叮咚,滚于荷叶之中,饱满丰盈,玉润珠圆。一只翠鸟站立一旁的梗枝,时不时甩动脑袋,抖出许些水珠。一阵风起,荷叶掀动,珍珠倾泻而落进河面,河水涟漪,漾起圆纹,忽又没入雨滴之中。翠鸟感觉梗枝斜倒,翅膀连扇数次,一蹬尖爪,紧贴水面,展翅而去,起伏间,已消逝在河流的远处。
待到雨停时已是夕阳西下,我撑舟觅水路而归,兜兜转转了许久,方才在一处缓坡处摸黑上岸。站在岸堤上,回首来路,一轮圆月已浮出荷塘。月色清明,荷色青青,点点荷花笼着一层光芒,絮絮缕缕,丝丝向外释放着月色的苍茫。近岸,没有荷叶遮挡的一小片水面,水色暗沉,荡漾着风吹起的鳞纹,一波一波的沿着参差的岸堤消逝在河流的尽头。
河流静默。堤岸上,五彩缤纷的喇叭花已经落寞了花期,金色的麦地也收割一空,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空旷和土地的黑色。田野在做插秧前短暂的修整,而原野历经自然或是人为的做作,早已今非昔比时过境迁,但河流还在,荷花还在。长满荷花的河流就成了大地故意留下的彩色,像条锦带,飘过江淮平原,穿过高邮湖泊,漂过大运河,一路而来,终于像个镌刻着荷花云纹的句号停留在三阿之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