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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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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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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如斯

一月,携一半的阳光投奔春天

冬至前的一场雪后,天空一改了之前的灰沉,气温持续了许多天的升高,除了早晚依旧的零下,白天已有了早春的一丝端倪,阳光经了一冬的摁压,凭增了许多的穿透力,一缕缕的充裕了这沉寂已久的冬季。

风只在早晨和夕阳渐下时才能找寻到前行的方向,他早已乱了一往东南的步伐,他像个贪玩的孩子,在阳光的撺掇下忘记了冬季给予他先锋的责职,他一路的戏耍,一路的蛰伏躲藏,连高高在上的风叶都不见了他的踪影。

河流在一天的午后已悄然解冻,波纹又漾起了风的高度,那是藏身背阳处的风儿在水面嬉戏,水里的水草摇曳着苏醒过来的柔软,指明了风将远逝的方向,发觉泄露行踪的风儿就荡动水面,扭曲了柳树的倒影,支离破碎的一棵挨近了一棵。呆萌河底的油滴滴受了惊吓,打着帮的在变幻起来的光影里穿梭,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逆流向西,急急的转弯处,甚至扁平了身子,闪出一片阳光的炫彩。

河流在阳光里变得拥挤,原野依然辽阔沉寂,大雪消融后的土地愈发的黝黑湿润,看的人心里踏实。农人在大雪来临之前就已经给麦地施了一遍底肥,冬雪融化成水,带着肥料,滋养了蓄精藏势的麦苗,纵横东西南北的墒沟经纬原野,蜿蜒四周的围垦像是偌大的画框,画框里素妆淡抹,主打一色的嫩绿,麦苗在原野里展露尖尖,一两天后就铺陈了茸茸的一层小绿,绿色浅浅,小心翼翼的与阳光对视,阳光在麦苗上抚慰,有金色,绿色,金绿色,黄金色在叶脉间流淌,麦苗变得坚韧,原野也变得生机盎然了起来。

画框之上仍然缀饰着浅草灌木枯黄的纹路,茎梗少了些许僵硬,冬至前的雪让她们俯伏在大地之上,这是一种臣服的姿态,但对春天的蠢蠢欲动已在地面之下不动声色的萌发。

蓝天一如既往的在原野中央抬起很高,没有云,只有阳光在天地之间倾斜,拉长村庄的影子落在原野和村庄之间的浅沟里。浅沟没有水,沟底有化雪之后的濡湿,两旁沟帮子上的泥土冻的酥绵绵的富有弹性,一株黄腊梅斜偎而出,枝杆遒曲粗糙,而平整的叶片像蝴蝶一般垂吊枝桠,黄里泛白,白里又多有不可名状的黄色,那应该算作一种绢黄,一种生命褪尽的黄色,他全身披挂的兀立在一丛裸露茎条的蒿草杂枝之中,尤为显眼,他怎样经受住了风吹雨打,又怎样扛下了一番番的霜打雪压,我奇怪了他的坚持,不由用手指轻轻的抚摩了他,指尖轻触处,叶子却一踫即落,惊讶之余竟发现叶子下面藏着的梅花,也终于明白了叶子的良苦用心,他本能的用自己的倔强保护着在这冬天里不应该拥有花期的幼蕾,让这本无色彩的冬季有了独有的花语,花蕾簇簇,花瓣萌松,鹅黄色的勺瓣剔透着阳光透过黄翡翠一般的柔光,勺瓣层次叠陈,蕊心包裹其中,细致精巧的让人顿生怜爱。一只蜜蜂从上面几簇枯萎的花朵盘桓下来,这是一只勇敢的蜜蜂,虽然阳光温暖着它的薄翼,但冬天终不是它肆意放飞自我的季节,它觅着花香而来,黄腊梅淡雅的幽香唤醒了它沉睡已久的味蕾,它不似春夏的喧吵,只像是个潜伏者,不露声色的上下忙碌,凛冬未尽的一月,他已经知晓了春天就在不远处。

夕阳西坠,落暮晖红,村庄和原野唇齿相依,晚霞让村庄有了更多的期待,在外的游子已经在盘点行囊,预想着在又一场雪来临之前返回村庄,虽然村庄早已没有了往昔的喧嚣,没有了让人牵挂的蒸年糕,爆炒米的雾气萦绕,腊鱼腊肉的咸香也已淡薄了许多,但游子们默默隐忍了村庄日渐衰老的大势所趋,将伤痛和别离深埋进村庄中心的银杏树下,吱嘎的门轴声清晰悠长,坠落的光线在尘封的小院里追逐,时光在树下沉浮不定,树身斑驳,我站在一圈又一圈的落叶中央,看着豁然敞开的天空,枝桠不留一片树叶,光秃秃的把握不住原野里的最后一抹霞光。

零落的灯光终于在天黑下来不久亮了起来,咳嗽声和着酒盅在桌面上重复的落下,“过了腊八就是年了!”爷爷跟我说这句话时已听不清是憧憬还是遗憾了。

晚起的寒雾已从村口升起,这是冬霜飞舞的姿态,风在隐晦的月色下找到了方向,力挽冬季的最后一丝尊严,又一场雨一场雪在一月的深夜里酝酿,而阳光里的一月已携着一半的阳光投奔了二月初的春天。

二月,最是一年幸福时

当春节前的那场雪消融殆尽在渐渐丰盈起来的村庄时,二月一下热闹了起来。

今年的春节未应了“晴冬烂年”的谚语,又许是已立了春的缘故,竟一改了往年的好日子没好天气的惯例,多有了几天晴朗温暖的好时光,这让回归村庄的大人孩子都放开了手脚,祭灶神、 贴春联、包饺子、吃团圆饭、放鞭炮、拜大年、接财神……忙的不亦乐乎。

正月初六的一场风一阵雨后,渐晚的天空竟滚起了阵阵雷声,“春雷响,万物长”,但惬意畅想春天已经到来的我却等来了年后的第一场雪。

雪纷纷扬扬了正似潮水慢慢退却的村庄,遮盖了漫地铺陈的鞭炮纸屑,刚刚热闹没几天的村庄又回归了沉寂,气温骤降回冬日里的寒冷。

雪越下越大,雪花落地的窣窣声响让孤寂愈发的放大,这是一种从喧闹到落寞的失落,刚刚感受幸福的人们又要将别离和不舍深植进乡愁。

村庄在似明非明的灯光里似睡非睡,母亲佝偻的背影悄无声息的来回走动,灯光和墙壁剪影出一声声叹息。风顺着瓦槽跌落,在檐口的花纹里琢磨方向,檐口下垂挂的冰锥子就固执的向下生长,溢着冷冽和风的企图。灯光流离,庭院门楣上的对联浓缩成一点玫瑰残红,竭力的在锥柱里折射出曾经的温暖,冰锥闪烁,温柔在坚硬里延伸,像是打开暗红纹路的宝石。

细雨轻叩窗户,千树万枝的姿态蘸雪开满庭院。白雪漫飘,却又下起了小雨,雨雪相携,却不能融化成水,落地竟合体成了冰的模样。菜畦里的青菜经了前几日的几番暖阳,刚刚从枯败的菜心间拱出新绿,此时又僵固了笑脸,雪雨凝滞其上,复制出叶片的经脉,妥妥的一叶冰壳。

村庄里的小路蜿蜒向前,脚下却滑溜异常,让鞭炮声惊吓的瑟瑟发抖的犬吠又重拾了信心,深深浅浅的在村庄里游荡。村中央的天空深沉如罩,没有春雷震憾过的空灵,也感受不到春雨洗涤后的一览无余,它沿着村庄的周围低垂进瓦脊墙垣后面的原野。

原野里,湿润的土地和夜晚一样黝黑,麦苗依然零落稀疏却拔高了一节,有了农人期待已久的雏形,白雪试图铺陈原野,麦尖却高高在上,雪花堆积间隙也只能齐了她们稚嫩的脚踝,几日不见,麦苗已长成了他们仰望的高度,成了银白之上的点点点缀,青青绿绿,略显春意。

曾经浅薄干涸的水渠已蓄起了浅水,枯萎的藤蔓失去了生命的重量,让水托浮着,簇拥起半边的水面,泛白的冰从两边的泥土里潜滋暗长向中央,只在中间让出一条窄窄的水路,水没有方向,或者本来就没有流动过,雨、雪飘入其中,竟漾起了波纹。墒沟也淤积了水,在黑暗里,白亮亮的贯穿着麦地,经纬分明,像是绿色、黑色、白色里镶嵌了银线。

踏雪转过水渠东面的闸台,土垒的田埂沿着东坡下的河流一直向南。俯伏土地的野草已嗅到了泥土潮湿的气息,在夜色里跃起,不知觉的已柔韧了草茎。雪花沾在草叶之上,奓着蝴蝶一样的翅膀,撩姿浅飞,但光秃秃的埂坡上却覆满了白雪。曾经的垄沟仍在,白雪依着垄沟的形状起伏向前,终又阻断在一簇芦竹的脚下。

芦叶枯黄,像一只只前些天刚刚窜进来的小雀一样倒挂芦杆,雨,雪在芦叶丛中斜斜的穿插,僵硬了芦叶向下的方向,水蚀深沉了芦叶的边缘,新暖又寒的风在芦丛之上盘桓成雪花的飘渺。陈年的芦穗高高在上,像杆樱枪标示着风的高度,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又俯瞰脚下,他在思考何时让出望风的位置?还是已窥探到芦脚处的泥土松动。

我站在河流的拐弯处,原野在我身后默默无言,雪,雨在黑夜里笼罩着我,远处的村庄和更远处的城市重叠。“春天的脚步总是很慢。”春天终是没有夏天、秋天、冬天那般的洒脱,来来回回的纠结,反反复复的乍暖还寒,我看着依旧暗黑的河流想着几天后的远行。

清晨,第一缕晨光还未打在原野之上,雪终于停了,雨仍在坚持。细雨如酥,原野托举着村庄周围的树木,有屋,有房,有菜园,有炊烟,还有一夜未熄的灯光闪烁晨曦。我远远的看着朦胧中的村庄,像大地之上无处安放的巢穴,等待着燕子归来掸释南方的烟雨和北方的风尘,安放一路的疲惫。

又一批打工人踏上了去城市的汽车,“最感幸福的不是春节的相逢相聚,而是等待和被等待的过程。”等待从这一刻已经开始,正如在二月里等待花红柳绿的春天,春暖花香,草长莺飞的春天就躲藏在泥土之下或是三月的一场雨后。

三月,春天长成了该有的模样

天空变高,阳光变暖,云朵变得轻柔,三月,摒弃了立春后的阵阵寒意,在月亮的温柔里,拔节扬花,悄悄长成了春天的模样。

三月的春风站在春天的中央起了个头,白头翁、喜鹊、褐羽的山雀,头顶一拙毛的八哥就唱响了整个清晨,催,春眠不觉晓的农人早早的起来,肩扛锄头,走进了青青的原野。

一望无垠的麦苗在晨曦中起伏绵延,霞光在舒展开来的麦叶间流淌,宛如冉冉日出的海洋,而纵横交错的墒沟里有虫蠕窸窣,一夜之间,就从泥土里跑出了许多的小虫,晨光乍现间就有了自己的名子:白灯蛾、春尺蠖、蟋蟀、白蜡绵粉蚧、簸箕虫、七星瓢虫、黄粉虫……蝴蝶更是迎风一展,就长出了翅膀,她们贴着麦浪低飞,翩翩然,觅进了麦田东南角的那片油菜花海,油菜早没了冬日里霜打过的萎靡,从枯焉的黄叶间抽拔出绿绿的叶梗,又满缀一茎鹅黄色的小花,蝴蝶迷恋其中,彷徨徜徉,却不知道勤劳的蜜蜂早已“嗡嗡——嗡”的四处忙碌,他们抖动着薄翼,从一朵花间跳入另一朵花间,传播着三月的讯息。

菜地旁的长垦仍覆盖着枯败的草叶,但婆婆纳已在其中掩映而出沉沉的绿,墨绿色的叶片间有淡蓝色的小花蕾在苞腋间蠢蠢待放。拉秧秧却长势泼辣,从垦边的斜坡上一路的蔓延攀附,纠缠着垦肩肥嫩的蚕豆苗,豆苗矜持的不为所动,只顾自的吸吮着晨露和从复叶间涌动的晨辉,戟头形、三角卵形的叶片膨胀的历害,正为下个月开出蝴蝶般的花积蓄力量。土垦的远处有女人半蹲着挖拣荠菜,这可是本地人最喜好的一口,荠菜零星的散落在长满尖刺的刺儿菜丛中,用镰刀挨过锯齿般的叶子,刀尖轻挑,再用手指轻捏进竹篮,回去后,就可以做成美味的荠菜圆子,荠菜饺子,而本地人最喜欢用它包成春卷,经油锅炸成金黄,入口酥脆自带有野生荠菜的清香。

走过那条长垦,拐弯就是窄窄的上坡路,三四棵香樟树围就的荒坡在河的向阳,荒坡脚下有一洼水塘凹连着东西的河流,水塘和河流一样,水静的没有波澜,菖蒲和水竹仍在浅水里露出脚踝,有泛浅的绿已从风干的根部向上滋长。几只麻雀聒噪的在垂挂的芦叶间跳跃、求偶,却未惊扰到站在芦杆上的一只翠鸟,翠鸟正专注着堆满白云的河面,河面如镜,河里的水草却指明了水流的方向,生香的春水,不动声色的在水面下潜行,鼓动着藏身污泥的油滴滴(注:本地的一种扁身小鱼,全身泛有金属的光泽。)成群的逆水而嬉,一阵风沿河面掠起,惊起一河的鳞纹,弯曲成弓的芦杆反弹出优美的 弧线,芦顶的芦花如雪花般的在阳光里飘忽,而站立其上的翠鸟早已随风而逝,箭矢般的点触水面,激起一圈涟漪,又一声清脆响亮,华丽转身,消失在河流的对岸。

对岸的路旁有修剪一矮的灌木,灌木的顶端生长出粉红色的新叶,像是给他戴了顶红帽,而沿河的万万条柳枝柔软如缕,柳丝低垂,婀娜多姿又坠满缕空般小疙塔;河流中,柳影摇曳,临风起舞,柳动影随,神态万千。夹杂其中的桃树、梨树、李树、杏树……受春风的鼓舞,育一树的花苞花朵。粉红色的桃花,雪白的梨花、李花,如云如雾的樱花,胭脂万点、花繁姿娇的杏花,还有树下金黄色的迎春,成群成片的二月蓝……全都投影在白色的墙壁上,那是三月里的村庄。

村庄在暖阳里沉寂,青砖铺就的道路连接着各家各户门前的一洼菜地,菜地由浅沟划分成小块,碧绿色的青菜,翠绿色的豌豆苗,红艳艳的苋菜,根根葱绿的韭菜,刚刚移钵的茄子、蕃茄、黄瓜秧、辣椒苗……一块块,一畦畦,一垄垄,均匀整齐的分布,有性急的已架好了黄瓜爬藤的竹架。

一只猫从瓜架下跑过,攀着门前的一株葡萄窜上格子窗户的平沿,阳光从槐树的枝梢里晒射着窗沿,猫,“喵喵”两声,慵懒的伸长了腰身,俯伏进窗户上的一只布鞋,还未长出新叶的槐枝剪影阳光,斑斓地抚摸着猫的绒毛,猫就眯缝了双眼,将头踡缩进长长的毛尾巴,恬静的入睡,而檐下的燕子正忙碌的从菜地里叼来湿润的泥土,修补着去年的老巢,她是听到了之前的那场春雨淅沥?还是,昨夜的春风缠绵?她悄悄的来正如她悄悄的离开,她将在三月的春天里出嫁,在这里孕育,繁衍,生生不息……

三月,我沐浴着春风,在绿意蓬勃中槃恒,我看着春天生长,生长成她该有的模样。

四月,在春天的路上酝酿希望

一朵,两朵,三朵……无数朵花儿在煦暖起来的春光里次第绽放时,四月成了春季的主场。

 最美不过人间四月天,春风熹微,阳光恰暖。白里透粉,粉中蕴紫的杏花;怒放招摇的桃花;带雨惹人怜惜的梨花;翩翩然又静如处子的樱花;纵被春风吹作雪的杏花……一夜之间,全都放飞了自我,缀树坠枝的竞相铺陈了村庄的角角落落。

 给掏空五脏六腑的村庄一下有了自己张扬的色彩,红的、粉的、白的、蓝的、紫的、黄的、灰的……五彩缤纷,多姿多彩。

 又一场雨后,村庄东南角的池塘里水漫涨了许多,水下曾经龟裂泛白的斜坂浮飘起纤纤絮絮的伊乐藻、轮叶藻、苦草……茎叶纵生,委曲水中。水,静洌如透明的琥珀,若有若无。只前行一步,目光折转,恰有一线清澈的阳光从屋脊上下来,投入水中,水就有了质地,柔弱的茎蔓经了水的托附,长成了草木向上的姿态。

水下的斜坂向塘底延展,忽就断缘向下,显出一截暗沉,不知深浅,光线在此止步,深幽的如一条大鱼的黑脊。光影流转,爬过脊瓦的阳光在斜坂上斑驳,一群藏身细泥的罗汉狗子鱼就变幻了伪装,一动不动,但风却动了,一只过路的灰雀在脊后穿梭而过,水底的光影显出雀的身形,惊起鱼群倏忽四散,尾鳍齐摆,胸鳍乱划,激起一团沌雾,间或其中的鳞片翻卷出点点银亮。片刻后,一切归于平静,鱼群却不见了踪影,唯有一条大个一点的处事不惊,逗留原处,悠悠然,慢条斯文般的悬停水中。水涌如丝,一串水泡从他吧嗒的小嘴里冒出,贯浮而上,在水面炸裂开来,一圈一圈的漾起圆纹,倒映水面的芦芽就没了根根树立的模样。

“春江波面浑,春岸芦芽嫩。”芦芽已经在对面的一片浅滩里钻了出来,小心翼翼,略显娇羞的让春水绕过她纤细的腰肢,又不经意间给剥去了最初的一两片襁褓。池塘静谧,芽脚紫红,浮云在其间卷舒,尖嘴长脚的鹭鸟一步一步的漫行过来,细水漫过他灰褐色的腿爪,他无视我的觊觎,只顾自己抬脚、卷爪、迈步,每一步又恰到好处,不伤及芦芽一分。抬脚瞬间带起的串串水珠,叮咚然,洒落在芽尖的叶苞间,颤颤的,晶莹的悬挂,如雨滴,如珍珠,欲滴不滴,令人怦然心动。

 池塘及水的坡岸已湿润了泥土,巴根草骤然间鲜活过来,沿着水的边缘长成一圈,这是一种自带倔强基因的草类,没有挑剔,没有讲究,没有抱怨,只需给他一缕春风,片刻的暖阳,他就能生长成令人咋舌的规模。比芝麻粒还细小的黑虻虻子(蓟马虫)一小撮一小撮的在草尖间纠缠,飞腾,又打着帮的爬坡上来,甚至撞了我一脸。四月适宜的环境让他们飞出了自己心仪的任性,在微茫的春渚边喁喁哝哝。

 阳光在池塘上茂密,池塘有了更多的层次。上沿口的泥土被曾经的过往冲蚀的厉害,凭空悬突的草皮犬牙参差的保持着池塘多年前的形状。近路的绿化带已酥软了泥土,往日的枯萎仍在,重生的欲望在一场春风一场春雨后愈发的强烈,草根泛青,神采奕奕的欲撑地而起。匍匐地面的婆婆纳已在根基处分枝,对生出三角圆形、 椭圆形的叶子,偶见一两簇竟提前开出了蓝色的小花,精灵一般,闪烁着点点光芒。三四米一隔的石楠头顶了红艳艳的新帽,在草丛里站成迎宾的风度,潇洒的指引着我向前走,拐过一片抽了新绿的杨树林,就是村外的土垦。

 土垦旁是一片油菜花海。油菜用她储蓄一冬的能量,尽染了田头圩边,原垦渠坡,漶漶漫漫,金灿灿一片。站于花海之中,春风微醺,拂面撩发,花枝摇曳,花瓣行走交谈,软糯的鹅黄色充斥眼眸,蝴蝶悄悄悬立在蕊柱之上,随微起的风扇动花色斑斓的翅膀,辛勤的蜜蜂在耳畔嗡嗡吟唱,湿虫在脚下的泥土里窸窸窣窣的蠕动。鲜艳的黄色给阳光亲吻,阳光提振花香,风将花香推起很高,浓郁的花粉香浸润泥土的气息,穿过鼻腔,沁人心脾,身体的每个毛孔都迷醉般的张开呼吸,一阕金黄色的宋词,“思晴好,日影漏些儿。油菜花间蝴蝶舞,刺桐枝上鹁鸠啼。闲坐看春犁。”振翮而上,包绕着我旋转,吟诵。

 临北的麦田广袤无垠,茵茵绿绿的奔向天际。雨后淤积雨水的墒沟已不见了水亮,簇簇拥拥的给两旁的麦苗填补成整体。天空让出了云朵的位置,无处可去的鸟鸣跌落风中,麦苗随春风趁势而起,风翻弄着麦叶,似潮起潮涌,阳光在麦叶上流淌,如朝霞流落海面,每一次的阳光抚照都能听见新节哔嘙向上的声响。

围垦上的蚕豆已开出了蝴蝶般的花朵,黑色的斑点像眼睛一样在风中四顾,这是五月结满累累豆荚的预告。荠菜终是错过了吃食的最佳时机,一丛丛抽出如满天星的纤茎,细碎的白花,针尖般的星星点点。兔秧秧、苦马胆、荞荞子、碗碗草、罗罗藤、蒲公英、车前草、野菠菜……长势茂盛,一簇簇,一汪汪,����生辉出满眼的绿来。

 草长莺飞,又一场雨或是已在春天的路上。

 站在田埂之上,不觉已是傍晚,一枚落日驻足麦田的尽头。原野像母亲一样拥抱着村庄、河流、草木,一如抱着我,阳光依旧温暖,春风在我左右,四月,在春天的路上酝酿着希望。

五月,生长如诗

五月伴着阳光,伴着影子一起成长,盎盎然,生长成一世界的欣欣向荣,葳蕤流香。

满枝缀茎的桃花、李花、杏花、梨花、柿子花终是落寞了花期,开花的位置,青涩的小果隐匿枝叶,星星点点,努力的丰盈,期待着稔满。

阳光浮游树冠,小雀穿梭斑驳,黯然失业的蝴蝶、蜜蜂翕合着双翅在荫翳中夷由,终又在院墙外寻觅了一枝探出花窗的石榴花,花红深浓,娇艳非常。

阳光簌簌而下,不动声色,摩挲了低矮的草叶,酢浆草、毛地黄、五月艾、野草莓、开了毛绒绒花果穗的狗尾巴草就长出了各种深浅的绿来,嫩绿、暗绿、幽绿、葱绿、墨绿……毫无顾忌,毫不吝啬,随着性子,铺陈了一季节盛硕无垠的绿意,叠叠层层,漫坡漫堤。

坡堤环抱的池塘已涨盛了水。轻窕的云绣出了布谷鸟的影子,在满铺青绿的水面上漂浮。浸满水的浅滩里,芦苇不再卑微,坚挺的杆向天空斜举了箭叶。急于尝鲜的小媳妇穿着红色的雨靴,未到了端午的时节就选摘了顶端的芦叶回去裹包粽子。“嘶嘶沙沙”从芦根丛中游出一条蛇来,蛇吓着了人,人也惊起了蛇,蛇就贴着水面,“S”形的远遁而去,穿过一簇荷叶铺就的缺口,没入了一大片水汪汪的河流之中。

五月的风在河流里浩荡,流水在风中前行。河水抬头看云和愈来愈大的太阳,又融进了他们的影子,金光闪烁间,有潺潺流水声激起碎金般的鳞纹,径直缠绕了泊在斜头柳树下的一叶扁舟,小舟随暖风,逐细浪无声起伏,欲将时光摆渡,而唱响河流的雀鸟却轻盈的越过北岸的河堤,飞进了那一片鲜活恬静的原野。

原野,有铺展开来的憧憬,有万物蓬发的力量。

原野里,麦苗已完成了灌浆抽穗,经过一冬一春的蜕变,浸染了五月太阳的辉煌。被风雨霜雪淬砺的芒刺,根根闪亮,一半梳理着天穹,一半指向远方。麦叶依然翠绿,衣襟挨着衣襟,双手挽着双手,相互描叙着对秋天的愿景。柔软的麦粒满揣五月的阳光入怀,在还未硬壳的麦壳里生长、鼓胀,丰满着自己的遐想:早一天走进人间烟火,任凭竹筷调教出一碗麦香。

原野不见了纵横阡陌、墒沟垄垦,稻草人却一身新衣,一动不动的守望着他的责任,身旁的油菜将花香收敛成籽,饱满的油菜荚双唇微翕,坠成了一茎的孕房,而昨夜还蠕动角落的白灯蛾、绵粉蚧、黄粉虫、介壳虫、贪夜蛾……此刻已飞出了心仪的高度。

五月终是错过了蚕豆开出蝴蝶般的花朵,却于秋天之前意外收获了丰收的果实,这份惊喜足以让她炫耀了全部的季节。

田野的尽头,一簇簇成年的蒲公英正低头宣泄心中的花语,却让骤然而至的雨滴淋湿了心情。

五月的雨,已长成了夏日雷阵雨的雏形,来的匆忙,来的急促。五月的天空明显高了许多,纷沓而至的雨点凭增了力量,砸于麦田、河流、草地、灌木、树林、村庄……空气里就有了土地的味道弥漫,无边无际的麦苗好似茂密的森林站立,片刻的惊慌颤动,又齐刷刷的挺直了腰身,不屈不挠的坦然而拥,麦穗被灌入了雨水的期许,时光在芒刺间搁浅,土地把雨声掩藏,暖风骀荡怡人,麦穗已昂首太久。

雨,在河流的尽头收敛成呼之欲滴的青云,悬于东南角的一架风车之上。阳光复又普照了羊背和滚动的风叶,燕子横掠过枇杷熟透金黄的村落。翠竹被风低压在屋脊,竹叶从黛瓦间扫掠,“摩沙沙”发出声响。时续时断的雨滴垂挂在屋檐的云纹。母亲放飞一痕炊烟,越过池塘,舒漫进村外的一片扬树林。

五月的绿在雨后愈发的蓬勃舒展,却又在五月的阳光下淬炼,欲奔赴成熟的六月。麦穗准备着躬身垂首,给太阳、晨露、河流、空气、晚霞、大地行礼。

我默坐在五月的风中, 沐浴着五月的阳光,听五月生长如诗,等待着镰刀举起的光芒照耀至我, 赐我一身的金黄。

六月,希望在荒芜上生长

微雨乍晴,阳光立刻曝暖了六月。布谷鸟从流光溢彩的河面扶摇而上,叽啾了日渐高旷起来的天空。

天空中没有云,蔚蓝整铺了穹顶,阳光在太阳的周围罩出一圈白,一条飞机的痕迹贯穿着风来时的方向,布谷鸟的鸣叫从东向西,又从北面叫向了南面,终是随着阳光跌落下来,溅起了一地的金黄。

隔河的岸边,杏树李树已空闲了枝梢,聒噪的麻雀隐约其中,争夺最后一枚遗落的果实,而一旁的野枣树已缀满了星星点点的枣花,枣花细碎,枣叶葱茏,阳光在枝叶间浮游,又随枝叶翕辟摇曳而斑驳了树下草丛里酣然入睡的橘猫。

草色青青,荫影绰绰,一只觅花经过的蝴蝶翩翩然止步不前,撩拨了橘猫的胡须,不堪其扰的橘猫终是慵懒地微眯开一线眼瞳,轻抬了抬白色的前爪,挠了挠蝴蝶粉翅上的一缕光亮,复又翻仰过身子,四蹄朝天的沉沉睡去。

我凭栏闭目,在太阳温情火辣之前和对岸的橘猫一样,享受着这恰好的空闲。轻风不动,却又能感觉到她徐徐而来,我迎风深吸一口气,竟闻着了挟裹其中艾草粽叶的糯香。

河流沿着村庄行走,艾草临水而生,或是一株,或是一簇,孤寂而又执着的生长。独特的香味萦绕着村庄的六月,这是村庄治愈的味道,也只有村庄才会在意它的存在,他们在六月把它和菖蒲捆成一捆,放置在门首家堂之前,同门神祖先一样供奉,这是村庄对草木的 感恩和敬畏,而更多的艾草将给贮藏,当身体的某一处伤痛出现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艾草,他们更相信艾草才是治愈伤痛的良药,这是世代相传的秘方,不容置疑。

芦苇仍在村庄的尽头,河流在此拐了一个弯,让出的一大片浅滩就是芦苇的天地,而六月的芦苇滩却是荒芜的,片片芦叶从芦节处给 剥离,芦杆遍体鳞伤,枝残叶损 , 没有了之前的芦叶青青,潮起潮涌,芦叶让手巧的妇人裹成了粽子。村庄不会深究“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更不会去体会“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的悲悯,这在此不久的之前还只是一种吃食,炎炎的烈日之下,割麦栽秧两头忙,菜籽、豆粒、麦子、晚稻秧子都要赶在芒种前后安妥好,麦草也要,晒干收拢成垛,这是半年的烧草,连一根遗落的麦穗都要颗粒归仓,一番番农事连轴转,文人笔下的冬青春蘖喜田畴,天接黄云正麦秋的闲情逸致更是农人汗滴禾下土的辛劳,这种取之草木,裹之以米的吃食就成了农人无暇安顿一日三餐的无耐之举,满目尘土,席地而坐,一口凉水,一口粽子,更多的是村庄逃不开的悲凉。

田垦之上,风自由自在,布谷鸟满目金黄,我走过了芦苇站在了我的原野之中。

原野里,油菜籽、蚕豆粒已收割完毕。老去的蚕豆经由铁锅炒的焦熟,又趁热下在盐水和蒜头之中,早成了一碗黑压压的汤水。没有了油菜蚕豆的田垦、零角地是荒芜的,一两天的时光,灰灰菜、芨芨草、马齿苋、扫帚草、野苋菜、蒲公英就肆虐了四处,牵牛花更是蔓绕着开出了喇叭一样的花朵,蓝的、粉的、紫的、白的、绯红的、桃红的、紫中镶蓝的……五颜六色,色彩缤纷。

风漫溢过麦田,麦穗婆娑,绵延万里。 绢黄的麦叶在风中反复的折翻,又裹了金色的阳光一浪接着一浪地涌向远处的地平线,天地一线的苍茫里就有了海的壮美,“沧湾潮应沙痕瘦,碧陇烟生麦浪肥。” 阳光终在麦芒上停留,把柔美深烙进芒刺的坚硬,似将那衔着九穗禾的丹雀一笔一划地镌刻进石头,让一代又一代的农人为之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膜拜,以求得更多的五谷丰登,万民安乐,而麦杆仍在坚持麦穗弯腰的重量,他们你挨着我,我倚靠着你,在等待刀刃的光芒照耀至此。大地已断绝了供养,虽然正是万物蓬发的季节,他知道经过了一冬一春的风吹雨打,霜雪寒冻的淬炼,麦子已经成熟,是时候把他们交给等待已久的农人了。

曾经的镰刀已锈迹斑斑,但农人身体内的血脉仍像天地有节时序不紊的节令一样准确的偾张,收割机的刀锋是比镰刀更锋利的物事,没有汗水屠戮的注视一样让麦穗欢愉,深埋在大地内心的等待在这一刻沿着麦子拔节的路径攀登而上,抵达了遥远的麦芒,尖锐的姿态像一个赶时间的人,等一碗麦香。

履带滚滚,机器轰鸣,麦地眷让出每一棵直立的金黄。暮日西斜,大地低矮了几许,田野就清明了几分,浩浩荡荡的空旷如浟湙潋滟浮天无岸的海洋一样让人宁静。一群蚂蚁在最后一缕霞光里抬着一粒麦子走来,像抬着天下的粮仓,整齐划一的脚步抬起老高,拉长的影子穷尽田野,一株草在他们经过时都不由的弯腰致敬,沉默之中,我听见了他们在六月的暮日里砰砰的心跳和低沉进泥土的呼吸,沧桑而又深刻。

夜色更浓,金黄潮水般的褪尽,荒芜如远处陷入黑暗的村庄一样深重,渐起的蛙鸣和裸露的田埂墒沟让原野重现了高洼跌宕,更多的虫鸣仍在草屑中隐藏,枣树下粉翅的蝴蝶终于安息在生长爱情的旷野之上,古老的鸟成了石刻上的图腾。

我游走在原野之上,一腔孤独像一弯弦月从荒芜中升起,直至月亮在天穹中央悬挂,才有风从天际边带来一片云朵。我仰望六月的夜空,像一位信奉农谚的农人,我看见了雨的影子。

雨厚爱一切和水有关的植物,莲叶、水稻、水葫芦、菱角、水浮草。一次短暂的休整后,大地将让犁铧耕耘,她没有因为村庄的远离而放弃过,她接纳每一粒种籽,只需给她一滴雨,伤疤处一定会重新长出新芽。当明天早起的风握紧第一缕阳光时,六月的大地一定会被写上诗意的分行,草色的希望永远在荒芜上一遍又一遍的生长。

七月,守望一片原野

时间不言,岁月无语,悄悄然,一年的时光已逾过半。七月,热情似火,满裹璀璨,点燃了夏日里最火热的月份。

门前的红叶石楠不知何时老成了许多,许是经历了阳光的沐浴,高温的淬炼,脱颖而浮于树冠的浅枝嫩叶深沉成了墨绿色、酱绿色。厚实的叶片在晌午的阳光里饱泛金属的光泽,叶脉却是坚硬泛白如原野里已丰盈漫水的沟渠,四通八达,蛛网交错。

刚刚被大地簇拥入怀未久的秧苗却已长成了一片葱绿,远远看去,那是一片令人震憾到的绿色海洋,一望无垠,盛大铺陈。一垄垄,一行行的秧苗极力的舒展着身姿,吮吸着来自大地深达內心的无私馈赠。

水,在秧苗的跟部潺潺流淌,一排排,一溜溜的插秧机齿痕仍在,经纬清晰,间隔均匀。水底丝滑的浮泥里有秧苗的丝丝根须惬意的半裸半露,白白嫩嫩,絮絮缕缕,或散漫自由的纵横,或与旁边的根须纠缠无序。而三五条大小不一的泥鳅低伏着身子,紧贴着浮泥缓缓前行,尖嘴的短须许是触踫了粉绿显白的根茎,或是给秧根撞懵圈了脑袋,“倏”的一下,一齐窜出去很远,黄色肚皮,白色肚皮压出的浅痕里就搅起了一团混沌,待到泥水清澈下来时,却早已不见了黑脊的小家伙们躲去了何处。

七月的天空高远了许多,虽然有大块大块的云朵在头顶徘徊,却不能留下半丝的荫凉,他们和着阳光毫不吝啬,肆意的堆垒进秧田边缘一圈的水泥板沟渠,沟渠就肤浅了起来,不见了水流和波澜。沟渠的上沿口有早先苔藓留下的痕迹,狗尾巴、尖茅草、野稗、牛筋草、寡妇藤挟裹着黄豆苗斜生出来的扇圆形的叶一起从痕迹后漫延而出,遮蔽了小半边的渠面,沟渠里的流水就有了云朵的白,阳光的耀眼金黄,野草、藤蔓的草绿,掬一捧水来,拂于早已 汗水淋漓的脸上,竟闻见了泥土在阳光里风干的味道。

当我走近水渠拐角的一处拦水坝时,来时的方向竟 “呼啦”一下升腾起一团团的乌云,那是高邮湖的水上来了。风,从秧田的西南角无缘无故的横掠过坝闸,迎面撞入怀中,我思量着去东南角的老槐树下躲雨,却顺坡下到路东的池塘里折了几片荷叶,荷叶涟涟,荷花卷舒,却不容我细细欣赏,乌云已笼罩了整片天穹,天低塌了下来,地平线的一圈却留着缝隙,可以深窥见里面的蓝和白色。闪电就从那里蛇蜒而出,直至秧田的斜上方“咔嚓嚓”的撕裂开来,雷声“轰隆隆”的追随而至,在黑沉下来的天空里相呼相应。

七月的雨再也等不及雷响电闪的过门预演了,“哗啦啦——哗哗啦”倾泻而下。

我不顾了危险,头顶荷叶,手拎双鞋,赤脚挽裤躲在槐树下观雨。

七月的雨来的疯狂,来的猛烈。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长的路,满怀破碎的心,抛洒而至的雨珠,亲眼看着自己破裂在秧苗的尖叶,原野缄默 ,秧苗震颤,秧田里就有了绿的波浪在起伏,又有更多的波澜从秧苗下涌起。水,涨漫起来,淹没了秧苗的大半个身子,墒沟、土埂、秧田、沟渠连接成了白汪汪的一片,唯有秧梢的尖叶在水面上若隐若现,随风左右。

雨隔绝了喧嚣,伏魔了暑热,空气新凉了许多,原野如水洗般的清爽,天空渐离渐远,愈发的明亮起来。当远处竹林后飘忽起第一缕炊烟时,雨终是消失在渐起的暮霭里。

月亮从水渠里升起,婉约着挂在了秧田的中央,水亮亮的,小半弦,时有小朵的云从旁边掠过。夜晚的沟渠再也装不下微起的风和风中摇曳的星星,星星在留露水面的秧尖间点缀,却又有月光从原野的中央四散开来,好似搭置了一个盛大的舞池。蹲在舞池中央的青蛙起了个头,整个原野就歌唱了起来。藏匿草丛、土里、浅水洼塘的小虫戏虐的欢愉不已,“嚁嚁,啯啯,嗖嗖,吱吱,咝咝……”却又分不清是蝈蝈,还是蟋蟀,还是纺织娘、土狗子在啼叫?也许是蚯蚓钻出了地面在月光里纳凉吧!“啯咚咚,啯——咚咚”秧鸡的清脆叫声从秧田的深处传出去很远,惹的爬伏在槐树枝的蝉也震颤了腹部“知了,知了,赢了,赢了”的一争高下。

夜晚的原野卸下了配景,露出了柔软,远处村庄参差的影子像丈量过原野每一寸土地的老牛锈蚀不堪的牙槽,把柔软像草一样细细咀嚼。七月的原野是心存希冀,欣欣向上生长的原野。我点燃一支烟,独坐在七月的原野里,仿佛一粒星星,守望着这一片原野,在七月的原野里明灭。

八月,醒来时已是秋天

这世间最可信的承诺 莫不过四季,无论沧海桑田,时光荏苒,春夏秋冬都会如期而至,从未失约。2023年8月8日, 凌晨2时23分,立秋。夏未尽,秋已至,醒来时,已是秋天。

八月的伊始,仍是艳阳高照,草木芳语。秧苗在田野里拔节,豆苗在土埂间孕育希望,沟渠路东的坡下,莲蓬梗伸着细细的脖颈在荷叶间傲视,荷叶踡跼边角,荷花残败妆容,水葫芦、浮萍肆虐了池塘的边边角角,往日的荷叶田田,荷花依依终是成为了过往。

门前环卫的阿姨抱怨着今年的秋天来的早了些,“已扫着了落叶。”

“已扫着了落叶?”我满心怀疑的反问。我已见惯了夏天的枝繁叶茂,荼蘼葳蕤,怎就一觉醒来,一叶叶子竟放手了陪伴她一春一夏的枝头,一生一世的阳光,耳畔呢喃的轻风。她是成熟了?但她并没有果实,她是闪耀的太久?但她也不是鲜艳的花朵啊!“她怎么就会飘落呢?”心底就莫名有了一丝凄凉。一叶落,天下秋。一眨眼,一回眸,来时的路上皆会是落叶满缤纷,故人皆过客。

春夏情未浓,醒来已是秋,一晃又一晃,有人再见,有人再也不见。那矮矮壮壮的王同学走了,虽然没有太多的交结,没有多年后相逢的喜悦,甚至因他曾是班级里的刺头而心生厌恶,但由此及彼,牙齿脱落了第一颗,就松动了根基。我想他在这秋天里,定会后悔了自己的蹉跎一生,人生总有太多的后悔不及,一眨眼是一天,一回头是一年,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恍恍惚惚间半生已过,也或许这就是一辈子。

白了头发的油坊老爹也走了,他曾指点了新建的油坊说:“这是留给儿子的养老钱。”他想着给儿子预留下一条后路,却不舍得给自己看病,他痛骂医生乱检查乱开药,搅扰的医院鸡飞狗跳,只得痛痛快快的把他推回来等死,其实他是舍不得给自己花钱,还是一脸的无所谓,“夏天绿的,秋天也会黄。”八月,醒来时,已是秋天,他却没有醒来。四季轮回交替,万物生灵亦是如此,执着了不该执着的执着,就不需再执着了。在忙碌中白了头发,怎么样?在奔波中老了年龄,又能怎么样?回头看却没有了归途,就放下行囊,走到哪算哪,放弃了一厢情愿的尘世辗转,不回头,不后悔,任由秋天变黄,叶子落满身后。

岁月不堪细数,故人已不如初,梦里的那个女孩已淡默了身影,曾经刀砍斧凿的誓言已成了自嘲的谎言,随风的不遇见只是道不出说不明的无尽苍凉和无奈,是时光蹉跎了相思,还是相思磨灭了时光,岁月从未真正宽恕我的谎言,让我在梦里一次次的相见,又次次未见,直至八月,醒来时已是秋天,看云轻风淡,傍花随柳,曾经彼此拥有,又何需纠结朝朝暮暮,长相厮守,把秋天的味道写进风里,人生的故事写在散文中。告别的路口,夏对蝉说:“来年再见,今生有约!”蝉对我说:“他日再见,已是来生。”

时光冉冉,岁月如硕,未觉三夏已尽,时序已是新秋,我曾笃定自己的一生可以轰轰烈烈,现实却是潦草已过大半场,八月,醒来时,我已站在了秋天里,自古逢秋悲寂寥,万般的惆怅萦绕心头,千般的不甘不期而至,温一壶浊酒以诉衷肠,奈何天无明月。秋风起,雁鸟思归途,梦依旧,志未灭,已然是镜花水月,浮生已逾半途。

再寻八月,醒来时,已是秋天,万物素暖,悦心尽欢,一季更替,年年相同,又年年不同,岁岁重复,又风景迥异,时光何常不是如此,人生更是日起日落,云卷云舒,又何需为得为失而喜悲。伤感不是秋天的底色,是我们自己放不下的习惯,习惯了不应该习惯的习惯,就成了习惯。

烟火人间自舞,我独昏昏看夕阳,胃里有食,身上有衣,脚上有鞋,知足了就好。

九月,希望在原野

当雨丝再次浸润了秋天的某一个夜晚时,日历已翻至了九月。

初至九月,早晚渐起的秋风已略裹了寒意,盘桓了镇口那棵针叶重叠如塔的百年苍松,松翠依旧,摩挲如故,但秋天却至此一分为二,一半青绿,一半浅黄,亦如我花白斑斓的头发,“九月,繁华殆尽,空散一地的流殇。”我落寞的沿着街道 漫无目的的一路游走而去。

路旁的银杏树已老梗了树皮,浅浅的灰色里有黑色泛滥开来,树梢顶端的银杏叶已落下了许多,腰身的斜枝上层次分明着一簇簇金黄,一叶、一树不能代表什么,但,一排排,一溜溜,一片片的金黄就会震憾了内心,“秋已来的深沉!”我企图让目光穿过路的尽头,超越头顶的那片秋黄,但极目所至皆是苍夷。

秋风萧瑟,枝叶纷纷颤栗着无奈,昂猴子(天牛)的幼虫在树根处钻出一摊木屑,触目惊心。陈年的树疤若隐若现一圈又一圈的年轮,年轮的边缘覆盖着苔藓的痕迹,参差不齐的切口翻卷出木质纤维的树皮,像结了痂的伤口,努力的长成一环突兀,却不能完全包裹住裸露的黑色年轮。

一只背着房子的蜗牛在树疤处徘徊,黑色的眼球在透明的触角里来来回回的伸缩,她是在致敬曾经给予她一方庇护的荫蔽?还是在寻找曾给她歌唱一生的蝉虫?那一夜的风雨交媾,隐喻了春天褪尽的黄梁一梦,切割了夏季的蓬勃葳蕤,让秋蝉衰竭了呼吸,终是把一具空洞的蝉脱残留在树身。风,在脊背的裂缝里穿梭,竟有了点点回响,那是对生命源源不息的向往?还是对渐离渐逝的过往一声声的叹息?略显忧伤的曲调没有人听懂,但蜗牛都似已经明白,她一路走来,满心悲哀 ,流了一秋一路的泪水。

两只灰燕静默树梢,不发出一声声响。又一片叶子飘落,天空在他们的眼眸里颤抖了一下,他们把辽阔还给了天空,曾经上下翻飞的身影,远离了日渐高远的云朵,他们将在又一场雨后悄悄的离开吗?不得而知,但长寿花的花瓣确定是在雨后落满路旁的草坪,粉红色的落英满是落叶的映衬,甚是扎眼,是身旁的草粒别离母体时借做的花裳?还是为了姗姗而至的九月铺就的地毯?路旁的河流缄默不作回答。

风在河流里驻留,一条鱼停留在波纹的罅隙里,松散的鳞片间,镌刻着春夏温柔凌厉的阳光,却又于此时潜伏进水中,嘴巴伸出水面,又紧缩回去,狠吸了一口水,湿润了一下被秋风吹皲裂的嘴唇,鳞纹就在唇边荡出涟漪,撕裂的河面,浮云畸形怪状。站立浅水滩的鹭鸟就一脸的愕然,她伸长弧细的脖子,长长的尖喙优美的朝向天空,眼睛就看见网过来的涟漪,她抬高弯曲起一只长腿,尖爪踡缩进腹下的绒毛,另一只腿却绷直的如身旁的一杆芦苇。她已经觉察到了秋天内心的凋敝和一场将至的风雪,但又没有勇气追随南归的大雁飞成天际之边的一抹云霞,她任由流水追逐着落叶,看着身旁摇曳生姿,落目俯仰草木的芦苇在秋风中矮下身去,在秋雨后白了头颅,那曾是萤火虫提着灯盏与自己共舞的梦幻之地,但一切的一切都归于了荒芜,忧伤和寂静在这空洞的水面如脚下的涟漪一般,无限大的席卷而来。

我挥挥手,终是走向了我的原野,像一位胸有成竹的农人。

狗尾巴草枯黄了叶,齐刷刷的向东斜歪过来,簇拥了半扇的田垦,绒绒的草穗摇曳向路,像是好客的农人欢迎客人的到来。

一簇野菊花在田垦拐弯的一处草甸上长出一片 绚丽,我甚至看见了一只五彩的蝴蝶倘佯其中。潜伏花下的蛐蛐虽没有了之前的任性,但仍偶尔“唧唧”叫上几声,亦是因秋色而分享心中的斑斓。

几只羊羔在桂树下嬉戏,桂香似九月的风儿细碎,让羊儿陶醉不已,竟无处安放了自己的小蹄,乱蹦乱跳着在草丛里撒欢,竟招惹了一脑袋的苍耳,终是“咩咩咩”委屈着寻去了草甸坡后的母亲。

坡下的池塘里枯萎了荷叶。头角峥嵘的鸡头米、菱角拥挤了整个塘面,水中石榴的鸡头更是浑身长刺,尖椎椎的一团,不容轻易搭手。我确是亲眼见过一只酷似鸡头的,有鸡喙,有眼窝,有冠翘,想来给他起名的古人也一定见过。

垦西的稻田早已搁了田,沟渠里没有水,早先的浮萍干涸的只留下了一滩墨绿色的痕迹,墒沟也不见了经纬,鼓胀的稻穗和稠稠的稻叶覆盖其上,连接成了辽阔浅黄的一片,只有细心的揣摩,长势好于其他,稻穗黄澄澄的压弯了腰杆的一溜,那才是墒沟的所在,俯下身子去看,浅浅的一沟,有阳光零零落落的隐约其中,“ 嗖 ”一只受惊的秧鸡惊慌而逃,细碎的脚印踫撞着光影乱糟糟的晃眼。

垦围的尽头,一位农人面向稻田而立,略显佝偻的腰背却坚挺异常,阳光在深邃的眼窝里闪闪有光。他等待这九月的秋天太久,这条落叶铺陈的垦围,伴着清晨的鸟鸣,暮日的夕阳,他已不知走过了多少遍。他坚信,这片原野一定不会让他失望,也从来没有像九月的这一天,珍视他见到的每一片叶子,每一粒稻籽上的风之语、光之词。因为,九月——丰收在望。

秋风在原野里停驻,云朵不再年轻,阳光却变的轻柔,我知道雪和荆棘从未忘记轮回,九月的原野,不着急撒手养育。村庄像一片静谧的落叶在等待九月最后一场秋雨,或是十月的一场霜降。我站在天地之间,面对落日,恍如一株稻穗,满心希望的深深弯下腰去,把自己种进这片原野之中,等待来年的花繁叶茂,燕啼,蝉鸣……

十月,遥望一树柿红

晚饭前的一会儿,大半的天就暗黑了下来,却不知晓城西的高邮湖的湖面早已起了层层的水汽,水汽氤氲充溢,四下的飘渺流动,忽就从更远处的西边起了矮矮的一阵风,紧贴了水面潜行,推着水汽向东岸径去,虽是还了湖面一片清爽,倒也是鳞片翻翻,涟漪激荡。

水汽一团儿向东变幻而至,越过大运河南北埂阻的高堤就起到了空中,“呼啦啦”就有了更大的风,风劲吹了堤下的那一大片原野,半盏茶的功夫就送了一场雨来。这是秋后最大的一场雨,来得急,来得燥,还意外的响了两声炸雷和一条蛇闪。

“秋天的十月怎么还没有遗忘夏天的喧哗?”端了碗站在檐下观雨的我看向了蹲在旁边抽烟的父亲。

烟雾在嘴唇外探了个头又缩了回去,“这是招呼我们庄稼人呢!”

低沉沉的风裹挟着雨,在路面上跑起一阵烟来。

“该不会影响了今年的收成?”

“明天是好天!”庄稼人总是把天气分成好天和坏天,收获的季节,太阳朗朗的照就是好天。

真如父亲所预见的一样,接连的几天都是晴好的天,没有风,只有阳光,暖暖的阳光,晒得檐口下的黑狗都起了瞌睡,半眯了眼,来了人也懒得了叫唤。

父亲却忙碌了起来,他用铅丝加固了竹齿耙子,扬掀,摊耙,又架了板凳,一下接一下的磨亮了镰刀。

“现在全部都是机械收割,不要这样的工具吧?”我满心疑惑。

父亲却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撩起一捧水洒在刃口上,手指轻轻抹过,一刃锋芒闪亮在阳光里,又半眯了一只眼,斜斜的看过,大拇指舔拭着刀刃,眼睛里就有了阳光的希冀。

又一片红透了的柿子树叶飘落在门前的草坪时,我漫步去了我的原野。

原野里一片繁忙喧闹。收割机在轰隆隆的奔跑,滚起的黑烟像 铆足了劲的老牛 重重的喘气,弯坠了穗头的稻杆就一排排,一溜溜的倒下,给卷吞进铁牛的肚子里,又在身后丢下整齐一垄的稻杆。

空气里就 弥漫了丰收的味道。稻杆的汁香,土地最原始的泥腥味,还是阳光的味道?我陶醉其中,却又难以各自的分辨,“这只属于十月的味道。”我倘佯在覆盖满草茎的田垦之上。

几只绿色的,褐黄的,黄绿相间的蚂蚱从墒沟里蹦跳而出,在有了弹性的土地上踉跄了几番,终是乱了手脚,手刨脚蹬的学了窘迫的土狗子一头扎进了稻茬之中。稻茬在裸露的土地上整整齐齐的纵横,像剃得铁青的胡茬。收割机的履带压扎出两条清晰的轨迹,一条蜷曲在压痕里的蚯蚓前后舒展了身体,昂伸了头,四下的嗅触了空气,终是找到了向下的一线罅隙,一伸一缩着钻回了泥土里。

父亲拿着镰刀,把身子躬进了田埂头的边角地,这是收割机无法去到的地方。“ 颗粒归仓”这是祖祖辈辈在这片原野里讨生活的农民刻进骨子里的秉性。我想起了我曾自嘲自己无意间 捡拾起桌上遗落的饭粒,又娴熟的丢进自己的嘴里。这难道就是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虽然我已经离开这片原野太久,也生疏了这片土地,但我的根却深扎于此。

我不顾了脚下锃亮的皮鞋,跑近父亲身边。“想当年我一个人可以割了这一大片!”父亲佝偻着直起身,用拳头捶了自已的腰窝,一只手却豪迈的指划了眼前好大一片稻田,“老了!老——了!”父亲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默默的看着日渐衰弱下去的父亲,又看向了这片深沉无言的原野,终是接过了他手中的镰刀,镰刀虽然笨拙,却锋利依然,我学着父亲的模样,将身体深躬进这片土地。

收割机割出远远的一浪,转了圈的回来,紧贴着垦边伸过来输送的长嘴,滚滚的金黄就喷涌而出,流淌进等在一旁的卡车车厢里,稻粒 就“沙沙沙”堆成了尖顶,扬起阵阵灰尘,像刚刚出笼的热馍。

父亲抓起一小把稻粒,在粗糙起茧的手心间来回揉搓了几下,又上下左右颠簸后捧着靠近唇边,撮起嘴一吹,稻壳就纷飞而出,摊开的手掌心就呈现了雪白如油的米粒,“又是一年的丰收。”父亲少有的夸赞着,布满鱼尾纹的眼角就看见了满满的喜悦。

傍晚时分,原野还原了他本来的土色,这是短暂的休憩,十一月,这里又将重新妆容麦绿,一片无垠的空旷席卷天际,渐落渐远的夕阳仍是光芒喷薄,从高邮湖的湖面一路的铺陈而来,正如之前的稻田,金黄万里。

极远处的村庄在暗霜涌动的边缘模糊了庄台,如丝如缕的炊烟绕过村口零落枝叶的老槐树,在一片霞光里扶摇直上。我向着暮阳,站在高垦之上,影子沿着垦坡一路向下,生长得很长很深,如草甸上那棵桂树的根突兀隆起的潜伏。桂香依旧,羊羔在浅草里追逐着蛤贝一般大小的蝴蝶,银灰浅白的蝴蝶翩翩起舞,时高时低,时缓时急,羊羔蹦跳起前蹄用刚刚冒了旋的嫩角去顶触,眼见着就能嬉戏上,却又每每被躲过,终是委屈的“咩咩咩”叫唤了渐渐笼起暗黑的原野,回声荡漾辽阔,激起了一行晚归的鹭鸟。

我沿着草垦向回走,有风淡淡轻轻,晚凉浮动四周,脚下有草叶细碎的脆响,遥遥的家门口,一点煋红若隐若现,原来是父亲抽着烟,站在柿子树下,张望着我回来,霜红的柿子树叶尽染了他一身一树的火红。

十一月,浅冬里冒出青青尖芽

一夜的风雨过后,门前的柿子树已落下了全部的叶子,光秃秃的唯有一只寿桃状的柿子独挂树梢,遥遥远看,像是这冬日里燃起的一小团火,一盏灯亮,温暖着这日渐萧瑟的十一月。

柿子树旁的桃树、梨树、李树虽然还残留着树叶,但全都没有了神彩,一片片向下焉耷拉着脑袋,满缀斑点,像老女人脸上长满的雀斑。几只黑皮的瓢虫贪图午后的暖阳,而耽搁了回家的时间,一只只僵硬在面阳的叶子上不能动弹,手指甲一挤,就会挤出如柿子熟透的黄稠稠,而树下的荒草间早已落满了椭椭圆圆,窄窄长长的叶子,叶子翻卷着边缘,错落无序的胡乱铺陈,又经了一夜的风雨,都沉沉的贴近了土地。

晨起的风从楼房间的间隙里穿堂而至,直冲向固执着蓬黯枝条的柳树,柳枝生硬的悬空摇晃,柳叶缺失了许多,如断了齿的锯条在风中寻找可以着力的地方,而风却有四处施展力气的机会,穷是穷的债,冷是冷的风,风卷起略已风干起黑的落叶“呼喇嗽”穿过栏杆,沿着河岸的浅台从北岸斜插过来,在消瘦见底的河面摁低了姿态,穿梭过一座古老的桥洞,桥洞深邃阴鸷,桥墩上残留着一圈圈青苔枯萎发黑的印记,这是河流从昌盛到衰败,从衰颓又蓬勃焕发的过往,历史更迭沉淀,一圈圈的化为不堪入目的尘垢。风在桥洞里掀起波纹,一漾一漾的向着下游扩散而去,码头旁的鸭子给吹翻了屁股上的绒毛,紧张的立起半边身子,扑扇着翅膀在水面上跑出一条线来。

河流在村庄的尽头拐出一大片浅滩,浅滩上的淤泥表面已经风干起硬,龟碎成蛛网一般的裂缝,可以看见里面没有干透的烂泥,脚踩上去就有一个陷坑,软塌塌的“噗嗤噗嗤”的粘连后跟,而浅滩的缓坡上连绵好大一片芦苇,芦叶早已干枯成卷,风一上来就“ 嘶沙沙”的摩擦出声响,惊吓得藏身其中的灰皮子雀低低的盘旋在芦花之中,芦花白絮絮的连接成一片的雪白,没了村庄的阻挡,西北的风主导了方向,野野的,带着刺入皮肤的冰凉从河面攀爬上来,骚扰着围垦下的芦苇一波一波的涌动,一会向前,一会儿又退潮似的向后仰身,本来错综纠结的芦叶却放开了手脚,像一角角旗帜猎猎的在风中鼓动,芦花终是经不住来来回回的撕扯,漫天漫地的在天空中飞舞,回旋,忽又远遁而去。

无需寻觅,两手一分就径自在芦苇丛中踩出一条路来, 跌跌撞撞的向着高处走出,翻过围垦,就是垦里的原野。

原野里已收割完毕,关于稻子和镰刀所有的琐碎事都已经结束,空旷寂静的原野让人可以听见来自遥远北方的风欢畅的呼喊。大地让出了所有,天空抬高了高度,让风在这无遮无拦的天际之间自由翱翔。云朵被风追逐着奔向越来越低的天际,又像从地球的另一面绕返到头顶,投下的影子无穷无尽的在本色的原野里奔跑,浅蓝色的天空在低矮接地的地平线上变幻了颜色又折返回来,像是一幅折叠打开的画卷,大地成了天空的延展,天空又成了大地的映衬,我站在垦围上让风扬起我的头发,遐想着似风儿一般欢畅的呼喊。

南北垦围一侧的垦坡早先是一片红薯地,地里的红薯已给翻挖一空,坡上能看出播种时一垄垄的土堆,一场雨后,粗了,模糊了,就像一个人胖了,模样还在。遗弃一地的藤蔓已枯萎成黑褐色的弯曲, 丁丁挂挂的叶子如僵死的蝴蝶,一阵风过,牵牵连连的翻滚进垦坡下的池塘,池塘里已没有了水,混沌着一塘的泥水,细腻腻的丝滑平整,间忽有泥鳅钻打的凹洞,有螺旋状的两三圈附在洞口。荷叶早已没有了亭亭玉立的模样,像是火烧火灼过的叶片萎缩得软瘫在泥水里,破碎的荷叶被风掀动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污垢里零乱。

太阳从远处的一丛树林里露出了脸,但垦围上的风却愈发的强烈, 我拽紧了衣领,小心翼翼的沿着垦顶踩出的小路向前走,草叶在脚底细碎的断裂,“十一月,浅冬已经让万物收敛了张狂,曾经的葱茏昂然已似被北风推搡着东逝的河水,一去不在。”不甚明亮的阳光把影子拉出很长很长,遗弃在垦围下的原野里。

阳光未能照耀的原野愈发的空荡,寂寥的令人窒息,新犁平的土地被阴寒干冷的北风抚弄着每一寸肌肤,以塑造它心仪的硬度,刚刚开垦的墒沟僵硬着向南向北,曾经喧闹其中的虫嘶虫鸣也已 销声匿迹,只听见风在寥阔里满意的呼啸。

“还是回去吧?!”我停留在原地,感觉到风在刮割着脸庞上仅存的一点温度。我不愿意面对冬季,哪怕他只是十一月的浅冬,正如我不愿意直面的人生。春天的焕发, 夏天的繁盛,秋天收获宁静安逸,这本来就已经是一个完美的循环,为什么要去经历多余的寒冬?“我还是回到我的安乐窝去,蜗缩在暖气片下,观赏我溺养的兰花吧?”

我回转身,绝然的想放弃这次失望的原野之行,却万般不甘心的瞥了一眼我的原野。

围垦下的原野里,重重的明霜象给土地铺了一层白雪,冷冽和失望如潮水般涌进眼眸,但围垦的阴影里一丝绿却倔强的闯了进来,“啊!是麦绿!”我欣喜的跑下垦去,那是浅浅的麦尖,针芒一样挺立在土块之间的罅隙里,坚硬如石头的土块排挤着她们弱小的身躯,她们调整着角度,侧着身,曲着腰,用一根根不起眼的尖梢钻破了寒冬的桎梏。

“原来,最艰难,最困苦,没有阳光暖到的地方才是最有希望的。”我站在围垦下的阴影里。“没有十一月的第一缕萧杀,我们怎么能够感受到春天的春暖花开?没有浅冬的凄淡无助怎么能够 发自肺腑的感叹夏天的五彩缤纷?没有冬天的失落,又怎么能够体会到秋天收获的喜悦?”

十一月,初冬浅露,他湮没了过往,催萌了新生,他带给我许多的期待和希望,我的梦幻在这个浅冬里冒出了青青的尖芽。

十二月,冬天该有的模样

十二月的天空一改了之前的水洗湛蓝,变得铅灰色的深沉,村庄、河流、树林、原野愈发的低矮了下去,而十二月的冬天才是冬天该有的模样,她如数家珍一个个的展示着风、雨、霜、雪、雾,像个日渐丰满、精神起来的孩子一样,一件件、一款款的显摆着自己的宝藏,而让人惊喜连连。

早晨,不再婉转的鸟啼在枝杈间零落,关节的松动终于让树枝放手了最后一片黄叶,风不停的在刮,雨时续时断的下了好多天,冬至前的几天,雨暂停了片刻,气温却骤降了许多,一夜的酝酿,霜花凄美的点缀了树下枯萎的草叶,没过脚背的浅草僵硬了茎梗,冷晶晶、亮闪闪的别具姿态,草丛里曾经喧嚣的虫吟虫嘶早已噙含着草木的种子深藏进了土地,这是一种隐忍,一种避其锋芒的蛰伏,因为真正的冬天才刚刚展露端倪。

此后的天气一如既往的湿冷,“这是在焐一场雪来!”母亲用镰刀抢收最后一批腌菜,这种白梗多叶子宽厚的高帮子白菜经过了霜打后自有了鲜甜、脆爽,却熬不住雪压,雪一来,就像抽了筋的章鱼四下耷拉了叶梗,伤了根本,即使留着来年油菜成籽,也出不了太多的菜油。母亲抬头看了看灰沉沉的天,“雪就要来了!”又意味深长的说:“只有下了雪,才能结天。”结天就是太阳出来,一扫阴霾的意思,母亲想让我明白,要见到阳光灿烂就必须经受大雪的萧杀,我确实在等一场雪来,却是为了领略一下雪的美景,只有下雪了,这个冬季才算完整,历经春夏秋冬的今年才算划了句号,十二月,才能有了冬天该有的模样。

今年的雪如往年一样,像极了羞怯的小女人,她万般的忸怩, 踌躇了一天一夜,终于趁着人们回屋吃午饭的空档款款而至,许是北风吹的脚步踉跄,也或是为了营造未见其形先闻其声的夺人气势,许多鱼眼睛一般的小冰珠先行撒落,“沙啦啦,沙啦啦”,小珍珠敲击屋顶的青瓦、檐口下的玻璃、冬青依旧深绿的叶子,更是在水泥地面上蹦跳出一路的欢悦,我捥起双手接着一颗在手心,滴溜溜,凉酥酥,瞬间又化为一滴水珠,沁入心脾。

风扯开嗓子在吹,曾经自诩高远的云朵被放牧到天际的边缘,雪仍在天空的深处酝酿情绪,天空却低压了下来,和周围融成一体,一只黑雀试图撤退之前的最后一次漂亮转身,但呼啸的北风却吹翻了它掌舵不住方向的尾翼,身影如漩涡里的一片落叶,翻滚着成了远处的一个黑点,又俯冲下来,紧贴着固为镜面的河面过来。河流失去了流淌的气势,却多了一年之中最难得的厚重、剔透,这是一条颀长的水晶玉带,水草、绿藻保持着水中摇曳的灵动,絮絮延蔓的藤茎栩栩如生的像在生长,几尾小鱼潜游其中,又似镶嵌在琥珀之中的化石。

风不知疲惫,雪终是乘风而来,赴大地一年之际的邀约,大地无言,裸露着自己坦荡的胸膛,拥雪入怀,雪花飘飘,如羽化的蝴蝶,在天地之间飞天曼舞,又似素衣仙子从九天云霄飘逸而下,风动长袖,雪花已迎风绽放,轻盈燕舞,簌簌落地。

吃完午饭,大地已是一片苍茫,原野给覆盖了厚厚的被褥,失去色彩的落寞重新给皓白填满,一览无余的空阔前后左右的延伸,这是放飞心情的牧场,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伟人的诗句最合拍这漫天的心韵,我站在原野之中,伸展双臂,仰面向雪,身边旋转着雪之浪漫的乐曲,花一样的音符在周围奏响,我成了这天地之间的一片雪花了。

唯一遗憾的是今年的雪并没有 延续到夜晚,夜色阑珊的时候,雪停了,风扫着地面,雪让出了道路,我漫步在描白的村庄里,村庄成了冰雪世界的城堡。屋顶变胖了,草垛堆起了圆顶,村庄里的柳树、槐树、柿子树、银杏树、桃树都盛开了梨花,朦朦胧胧中,梨花千树万枝的盛开,竟似到了春天,路口的一株梅花含苞欲放,玉树琼枝,如红唇相吻,粉红色的苞蕾间溢满红晕,给这素洁的夜晚平添了一抹暖色。炊烟从屋顶升起,灶膛里的柴火“ 噼里啪啦”的炸起火星,窗户里的灯光在门前的雪地上流淌,桔红色的光影里有母亲在灶上炒菜的身影,我似乎听见了母亲唤我回去的声音。

雪停的第二天,太阳在原野里缓缓升起,阳光从雪地里铺陈过来,直越过屋顶,攀过树梢,穿梭在村庄的角角落落。鸡叫了,狗跳了,孩子们兴奋了,雪地成了他们的游乐场,雪成了他们就地可取的武器,一时间,惊呼声,尖叫声, 欢呼声此起彼伏,直震的树枝上的雪簌簌而落,奶奶们站在屋前的阳光里笑意盈盈的观战,手却一刻都不停闲。母亲把腌好的白菜一棵一棵的从瓦缸里捞出,扭成麻花,沥干水份,再一棵一棵的卡在钢丝绳上晾晒,她要让出瓦缸腌鱼腌肉了,从前这时候已是杀年猪的时候,现在已经没有人家养猪了,但腌咸肉的习惯却不会改变,家乡管腌成的肉、鱼、鸡、鹅叫咸肉、咸鱼、咸鸡、咸鹅,“咸”是百味之王,最家常的肉类只需用简简单单的盐,就成了美味的吃食,这是最直接最质朴的方法,其中没有繁琐的工艺,没有复杂的佐料,只需要耐心等待就行,“等待”浸渍在村庄的角角落落,像这雪后的阳光,那份咸香一定会引领着在外的游子在一月的又一场雪后踏雪归来。

十二月,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份,她多了风雨霜雪,却让冬天变得丰满了起来。倚靠墙根下的一抹残阳,凝视自己一路过来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岁月无声,往事如斯,正如十二月一步步的走来,她声情并茂的叙说着冬日的温情,包容了人世间的诸多破败不堪,缝缝补补了这千疮百孔的世界,而这才是冬天该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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