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堂的旁边新摆了一个相面的摊位,相面先生是湖西神居山的竺阴阳。
悦来堂是旅馆,是全县城里独一家的旅馆,故南来北往的客人要想息脚留宿就都得住了悦来堂。
悦来堂之前的掌柜是邱大麻子,因为上了年纪,故旅馆的事都丢给了儿子悦来管理,邱大麻子就享了清福成了甩手老掌柜。
邱大麻子虽说不管了事,但多年养成早起开门的习惯却改不了,这不,天还摸瞎子亮,邱大麻子就给下了门板开了门,然后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伸胳膊蹬腿深呼吸锻炼上了,“大清早的空气就是好啊!”邱大麻子正滴溜着大脑袋壳子左右晃荡,一侧脸竟瞅见了门口右手边四五步的位置上多了些东西。那地方本来就窝着黑,又挨着天色要亮不亮欲明未明的当口,故邱大麻子一下也看不清楚那地方是多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地方之前就一直空着,留着店里的客人上下黄包车的位置。邱大麻子心里好奇就弓了身子眯着眼睛下了台阶,右转,靠近了跟前去瞧,这才瞧出了门口多出的是个相面的摊子。怎么就晓得是个相面的摊子?那盖在一张桌子上的白布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两个大字“相面”。
字是看清楚了,邱大麻子心里却起了疙瘩:大清早的,香烟没一根招呼没一声怎么就在我家大门口给搞上了。虽说紧靠着了墙根,眼下并不觉着多碍事,但这可是行路口,等一会儿沿街的铺子都开了门,买卖的人多了,走闲的人也多了起来,本就不宽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自家店里出个人,进个客都不方便,现在还不声不响的堵了面摊子在门口,这怎么看都不舒服。 邱大麻子拿眼睛看摊子后面的人。许是早晨起早了,竺阴阳正荫了顶旧毡帽,对抄着双手,低垂着头,倚靠着院墙,一磕一冲的打瞌睡。邱大麻子就低俯了身子,仰起脸,瞧了又瞧还是没看出个究竟,“这大清早的,究竟是谁呢?”邱大麻子又觉得竺阴阳的身形看着眼熟,就是一下想不出哪里见过。没办法,邱大麻子直起略有点酸麻的身子走几步,又佯装着干咳一声,从喉咙里运出一口痰来,“噗嗤”一声,很响得吐在小青砖铺就的街面上。
竺阴阳听得动静,睁眼,抬头,就瞧见了拉巴着脸的邱大麻子。
“哎呦!原来是邱大掌柜的起早啊!”竺阴阳从摊子后面站起身,双手一拱,作了个揖,“昨晚上连夜划了鸭漂子过的运河,所以没赶上给老哥您招呼一声,得罪,得罪。”竺阴阳满脸堆笑着给邱大麻子赔礼。
邱大麻子听对面竺阴阳的语气,又看看那瓜子型的脸盆子,总觉得印象里好像有这么个人,就是想不起来。“人老了,不中用了?”邱大麻子直恨了自己人老眼花没了记性,“您是?……”
“我是神居山相面的竺老二竺阴阳啊。”
“噢,噢噢,想起来了。”邱大麻子稍一愣神就拍了大腿。“你是当年拐了铁匠女儿的算命先生?”
“咳,咳,咳咳。”竺阴阳没由头的感觉喉咙里泛痒,又尴尬的朝着邱大麻子作揖道:“那事儿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邱大麻子看笑话似得看竺阴阳连连作了揖这才扯了话题,“这些年一直做这营生?”
“哪能啊。都二十多年不做这行当了。”竺阴阳又指了指面前的摊子,“这些家什事都是新置办的,之前的东西还不就是在这老地方给砸的。”竺阴阳说的是当年铁匠老爹拿大铁锤砸烂摊子的事儿。
“怎么就给砸了?”
“您老哥是忘了?还是……”竺阴阳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明明知道邱大麻子想看自己笑话,自己居然还给自己找话题。
“邱掌柜,借您门口的这块宝地重新开个张,不碍事吧?”竺阴阳满脸陪了笑。
“不碍事!?”邱大麻子站回了门口的台阶上,挺直了个腰,“你那地方待会儿黄包车上客下客,没准会冲撞了你的摊子。你也晓得拉车子的那帮人个个蛮力气,还不讲理,像那铁匠……”
“邱掌柜,拉车的师傅那里我再打招呼。”竺阴阳已绕出了摊子,在台阶下面往邱大麻子的斜兜里塞了条玫瑰烟。
邱大麻子笑起来拍了拍烟,“咱们老弟老兄的还客气?我这地方闲着也是闲着,你随意。”邱大麻子回屋里拎了鸟笼子又出来,“竺先生,炼阳观的洞天楼,蒸饺烧麦包子大煮干丝,一起的?”
竺阴阳很远的朝着邱大麻子的背影应一声:“谢啦,邱掌柜您自便……”又低声给自己说:“我这还有正事做呢。——你个草包。”这时候天已经微亮。
街道一下子醒了过来。先是打烧饼的吴大和尚开的门,一股儿焦糊的味道和着炸油条的油香随着一缕儿霞光沿着街道直愣愣的弥漫开来。紧接着鱼行、油坊、粮行、陆陈行、草行、八鲜行、豆腐店、饺面店、布店、酱园店、烟酒店、杂货铺子、南北干货、茶馆、砂炒铺子、药房铺子都一家一家的开了张。
竺阴阳朝嘴里塞了块烧饼夹油条, 鼓鼓囊囊着大嚼特嚼,眼睛却一刻不离开悦来堂的门口。
悦来堂里已经有住宿的客人出来。或是去了街面上吃早茶,或是去了车站赶早班的汽车,而去湖西的帮船还要等上一两个时辰,但是 趁船的客人都提前退房赶着去了石工头,石工头每天只有一趟去湖西的班船。
竺阴阳抬头看了看太阳,估摸了一下时辰,又看了悦来堂的门口。
一个高挑个子的女孩从旅馆里走出来,拎着个柳条箱子,箱子很沉。
女孩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喘口气,拿眼睛看竺阴阳的位置。
竺阴阳上下打量了女孩问:“姑娘,趁船去湖西?”女孩看一眼竺阴阳的摊子,应了一声“嗯”。
“去湖西的船还有一两个时辰,早着呢。”竺阴阳又指着摊子面前的凳子说:“坐这里息会脚, 黄包车一会儿就能到。”
女孩提了提柳条箱子,又重重的丢地上。“你是想让我请你相面?”女孩放弃了努力,用手指了指竺阴阳面前的招牌。
“不全是。”竺阴阳一脸高深,“可以免费测姓,测准了你再决定相不相面。”竺阴阳随手翻了翻面前的一本百家姓,“只需你挑出有姑娘姓的一页,我在其中猜姑娘的姓。”
女孩看竺阴阳手指翻过的百家姓,不由来了兴致。一页里少说也有三四十个姓氏,自己不说,不露痕迹,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能指出自己的姓来?“真的不收钱?”女孩从台阶上跳下来,一脸认真的问。
“测姓不收钱,相面一块。不相面不收钱,不准不收钱。”竺阴阳摸一把下巴,下巴上没有胡须,“早些年的胡须怎么就齐根剃了。”竺阴阳暗自悔恨应该将胡须留起来。
女孩翻开一页,“这里面。”
竺阴阳伸中指摁住,“确定?不真不准。”
女孩讪讪一笑又翻了一页,“是这里面。”
竺阴阳没有再次确定,而是细致得看了女孩重新翻开的那一页。“姑娘可是姓赵?”片刻后,竺阴阳缓缓问女孩。
女孩一下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猜出来的?”
“这不叫猜,叫算出来的。”竺阴阳一字一顿的纠正女孩,“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如若看姑娘面相取名,可取其中的芙蓉一二,赵芙,赵蓉。芙从纯净,蓉指容貌,故取名赵芙为上,赵蓉次之……”
“对啊!我就叫赵芙。”女孩不等竺阴阳说完已惊讶的叫出了声。“之前我最不相信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今天不得不信了。你我素不相识,而且我又是第一次来这地方,昨天晚上旅馆老板出去喝花酒了,留了个麻脸的老头看店,又没有人问过我姓名,我更是从出门就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过我的姓名,而你却能说出我的姓名,真的服了,服了你了。”女孩滔滔不绝得说出自己的感受,这确实让人感到神奇。
竺阴阳神秘一笑,“要不要继续?”
“继续,当然继续了。”女孩没有城府的掏出来一块银圆放在桌上。
竺阴阳将手里的百家姓轻轻放下,恰好盖住了银圆。“姑娘,你这是要相前途呢?还是相姻缘?”女孩突然就沉默了,隔了好久才轻声的说:“先生,就相姻缘吧?”
竺阴阳面无表情的端详了很久女孩,“姑娘,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姑娘,你确定要听真话?”
“确定啊。”
“那,我可就得罪了。” 竺阴阳又摸了摸下巴,严肃得说: “从面相上看,你夫妻宫职位低陷,肉少皮薄,婚姻生活易生窒碍、不易和谐,且涉水远嫁于男人不妥,恐男人有性命之忧,宜早早回头,断了这门念想才是。”竺阴阳一脸正经。
“这是真的?”女孩直盯盯的看着竺阴阳。
“假作真时真也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相面相面,相由面生,相解面卦。你信了就是真,不信亦是假。婚姻可以儿戏,但命只有一条。姑娘,你信还是不信?”竺阴阳目光里满是阴沉。
“不信?——信,相信你。”女孩的眼睛里已经溢出了泪水,“他这一次去的是朝鲜战场,九死一生,我希望他能活着回来呢。”女孩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呜咽的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不能害了他,害了他。”一滴接着一滴的眼泪从女孩的指缝里渗了出来。
女孩坐着黄包车离开时,竺阴阳一脸阴冷得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你啊。难怪当年铁匠老爹要砸烂了你的摊子……”不知什么时候邱大麻子已托着只鸟笼从拐角里走了出来,“那是他眼睛里有毒啊。”邱大麻子吐一口浓痰从竺阴阳的摊子前过去,上台阶,进屋,又从屋子里出来,从台阶上丢过来一条烟,玫瑰牌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竺老板,对不住了,悦来堂门口地小人多,车来车往,上客下客,碍事。”邱大麻子向着竺阴阳拱了拱手,“请竺老板移步。”邱大麻子丢巴着脸转身进了屋。
竺阴阳家的房子在高邮湖湖西的神居山上。草色葱茏,月色如水,竺阴阳无声的站在了自家的门前,湖风稀疏,影子孤寂的贴在门板上一动不动。
“吱呀呀”门轴声响,门从里面打开来。
“爸,回来了?”
“回来了。”竺阴阳的影子跌进屋里,拉出老长。
“对不起赵芙了。”影子尽头的黑暗里一个声音竭力的抑制着感情。
“真的对不起。”竺阴阳想起女孩远去的身影。
“也让您为难了。”
“当初为了有个女人,不择手段,今天为了不要了女人,不择手段,冥冥中早就注定好的。”竺阴阳深深叹口气,“这招牌今后再也用不着了,就送给你上战场吧,伤时拭血,死后裹身……”竺阴阳向黑暗里伸出了手,手里赫然是那块写着“相面”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