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摩托车从乌伦古河南岸的定居点阿克哈拉,穿过阿尔泰的一大片戈壁荒野,花了近十二个小时才到了吉尔阿特连绵不断的丘陵地带,这里有阿勒玛罕老太和沙列安一家。
首先迎接我的是沙列安家的两条狗,一条花白色的新疆哈萨克牧羊犬,一条黑色的汉族土狗,它们狂吠着从雪地里冲过来,跟在我的摩托车两边乱咬乱叫,我害怕得向上提了两条腿狂按了喇叭,摩托车的后轮就左右地在雪地里打飘,掀起雪下面的黑色泥土。在我感觉快要摔倒时,沙列安终于从毡房里出来叫住了狗。
沙列安看见是我,立刻跑过来,在后面扶住了我的摩托车。沙列安和我在援疆自愿者一对一帮扶会议上见过,当时他是牧区代表。“雅达西,你怎么过来了?”雅达西在维吾尔语里是朋友同志的意思,随着国家对新疆的深度支持,很多新疆人说维吾尔语也会说汉语,我援疆三年也学会了不少维吾尔语。
“沙列安,你有没有听到收音机?”我顶着大风,很响地呸被风沙吹得黑糊糊的门牙,又在雪地里跺脚上的毡筒靴,“春节前后吉尔阿特会降至五十五度左右,乌伦古河北岸将会有前所未有的暴风雪。”
“听到了,我是七天前收听到的。”沙列安用力地蹬我摩托车的撑架,撑架给雪水冻成了冰疙瘩,最后还是靠在了毡房旁的压水井上,“先进屋里去吧,外面太冷了。”沙列安掀开毡房门帘子的一角。我回头看一眼摩托车,还是把身上落满雪的大衣脱下来盖在了摩托车的油箱上。
沙列安的毡房里很暖和,还有一股枯草燃烧着的香味。毡房中央的火炉里没有像阿克哈拉一样烧煤炭,烧的是羊粪。沙列安的毡房下面就是羊粪。浅冬的吉尔阿特广阔而又单调,不是黄沙漫漫就是白雪皑皑,但总有沙丘后的一小块是黑色的,那是羊粪一年年堆积,又一层层风化的结果。尤其羊圈里更是堆积了又厚又结实的粪层,最表面那层厚厚的软羊粪积集在一起又黑又纯,铲起来晒干就是冬天里最好的燃料。
沙列安往火炉里又加了许多羊粪,羊粪不熬火,需要不停的加。沙列安挑选出最大的几块团团围住之前的火焰,再用嘴一吹,一束束热烈锐利的火苗就从粪块的缝隙里钻出来。我站到火炉旁揉搓着冻僵了的手问沙列安,“为什么已经听到了天气预报还不赶紧迁徙到南方的冬牧场去?”这件事让我很疑惑也很恼火,因为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在暴风雪来临之前督促牧民们能够搬迁到乌伦古河更南边的冬牧场,以保证牧民的羊牛马骆驼能够顺利过冬,“如果不是在乌伦古河南岸的定居点遇见牵着骆驼搬迁的新什别克一家就不知道你们仍留在吉尔阿特。”很多牧民在听到收音机双语播报的寒流预报后已经行动了起来,但还有极少的一部分仍然滞留在老牧区,“你不能有侥幸心理。”我严肃的对沙列安说。
“噢,你说的一定是带着两个小女孩的那家。”沙列安想起曾经给小女孩的一家人送过酸奶。给路过自家牧场的搬迁驼队准备家中最好的酸奶,是哈萨克牧民的传统礼节。黏糊糊的酸奶是牛奶的高级蜕变,又解渴又充饥,这对于辛苦行进在转场途中的牧民来说是莫大的慰藉。沙列安在火炉上支起三角的铁架子,挂上通体焦黑的茶壶,茶水里放了黑胡椒和丁香,火苗受了压制从旁边窜起来,狠狠地舔着茶壶重新换过的壶底,没一会儿,壶嘴就咕噜咕噜的向外冒了白气,毡房里弥漫起了丁香和黑胡椒的香味。
沙列安用一个铁瓷罐子给我倒上茶并递给我一只皱了皮的苹果“你应该很饿了,先吃点东西。哈里格孜一会回来我们做焖肉的手扒饭吃。”我没有问哈里格孜是不是他的拖勒依干(老婆),我现在太需要一些食物把我空瘪成两张皮的肚子填上一点。十二个小时的路程我只在阿尔泰前山的一户牧民家里停留了半个小时,他们在知道我是援疆的干部后给我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肉汤麦子粥,粥里还拌了香喷喷的酸奶糊。我把苹果只在衣服上擦了擦就送进了嘴里,在新疆冬天能吃上苹果是很少的。
“我们正在准备转场的事,可是阿勒玛罕老太怎么办?”沙列安看一眼毡房的厚布门帘。阿勒玛罕老太是沙列安家的邻居,她只有一个人,四十三只羊,一头牛,没有骆驼,我在牧民信息登记表里看见过,“难道你没有告诉她暴风雪的事吗?”我看见沙列安正在向一只裂开口子的塑料桶里倒水,里面有一些煤屑和泥土,再用一个铁勺搅拌均匀,挖出一块一块饺子形状的放在铁板上,准备夜里当作煤块烧,这些煤块火力并不强,还容易熄灭,但总比羊粪熬火,中途只要起来添两次火就可以坚持到天亮。“我已经跟她商量过两次了……”沙列安将铁勺在塑料桶里连敲了几下,勺子上残留的煤屑就纷纷的落下来,“哈里格孜应该回来了。”沙列安转过头去看毡房的门帘,门帘下面的一只角在动,沙列安家的两只狗带着一身冰冷从门帘下面钻了进来,它们围着我的腿嗅闻了一圈,又一前一后摇着尾巴跑回去靠近后面进来的女人,女人看见我愣了一下。沙列安说:“这是县里来的雅达西。”又指了女人,“这是哈里格孜,我老婆。”哈里格孜怀里抱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小男孩应该瞌睡了。
“哈里格孜是不是刚从阿勒玛罕老太家回来?”我小声的问沙列安,我不希望惊醒了睡觉的小男孩。
“是的。你来之前我让哈里格孜带着哈吾勒过去再劝劝她,希望她能跟我们一起搬迁,她很喜欢哈吾勒。”我想沙列安嘴里的哈吾勒一定是睡觉的小男孩。
“难道她还是要留在这里?”我问正在躬身把哈吾勒放上炕的哈里格孜。
哈里格孜转过脸来说:“她是个固执的人,她不愿意离开这里的牧场。她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吉尔阿特。”
“可是她低估了今年的暴风雪,气象部门预计这是有史以来最强降温。”我不无焦急的说:“沙列安,你能不能陪我再去一趟阿勒玛罕老太家?”
沙列安围着火炉走了一圈,火炉的火很好,火焰中的羊粪块发出透明的煋红。“我们再过去一趟?!”沙列安一副信心不足的模样,但还是带着我走出了毡房。
毡房外又下起了雪,刚才过来的车辙印已没有了痕迹,盖在摩托车上的大衣堆成了一个雪包包。
阿勒玛罕老太的家和沙列安的毡房隔着一个沙丘,现在是一个雪白的隆起,沙丘顶上很多的雪给风刮下来,人不能从沙丘下面走,一步一个深窟窿。我跟在沙列安的身后从沙丘的腰部绕到沙丘的背风处,那里是阿勒玛罕老太的地窝子。
顺着一条倾斜向下的通道就到了地下的一个封闭洞穴,阿勒玛罕老太一直就住在这里。坑壁四周甚至通道的两旁都垒着羊粪块。吉尔阿特在准噶尔盆地的东部,土质松软沙化,没有羊粪块的遮挡容易塌方。羊粪块是羊圈里靠近地面的那一层,新鲜的羊粪粘接了地面的沙土平摊着晾晒了整个夏天秋天,又硬又结实,撬起来时跟石板一样平整。阿勒玛罕老太用壁毯和锈毡装饰了地窝里的墙壁和同样用羊粪垒起来的睡炕。我和沙利安走进她的地窝时,阿勒玛罕老太正坐在炕边用报纸条卷莫合烟,那是一种少见的绿色烟粒子,我来新疆三年第一次见到。沙利安向阿勒玛罕老太介绍了我,阿勒玛罕老太很客气,给我和沙利安各裹了一支莫合烟。我来新疆后抽纸烟也偶尔抽莫合烟,莫合烟最讲究用写满维吾尔字的报纸卷烟粒,而我抽不惯报纸上的油墨味,所以很少抽。沙利安用火柴给我点燃,我试着抽了一口,劲大,我给呛得直咳嗽。阿勒玛罕老太就笑了,“这种绿色的烟粒子只有吉尔阿特才有,有劲,抽习惯了,其它的都不要的。”阿勒玛罕老太说话很慢,她给我端过来茯砖煮的黑茶,又在茶水里加了一点点盐,“喝点茶水压一下烟劲就好了。”又抱歉的说:“今年的雪下得早,我羊圈里的奶羊收奶收得早,没有更好的奶茶招待你了。”我知道阿勒玛罕老太只有四十三只羊,羊奶卖出的钱只能维持她最基本的开支,我笑着说:“阿勒玛罕奶奶,我来你这里不是为吃喝来的,我们是一家人。”
“我知道你们汉族人好,汉族干部对我们也好。”阿勒玛罕老太又坐回了炕边,抽起烟来,“沙利安一家没来之前,沙丘那边就住过一家你们汉族的。”阿勒玛罕老太一定抽过很多莫合烟,因为她衣服的前面烫出了许多小窟窿,莫合烟不像纸烟,颗粒大,总是落下火星。烟雾娴熟地笼罩着阿勒玛罕老太苍白的面庞。
“阿勒玛罕奶奶我还是要跟你商量一下迁移的事。”我看了一下只顾蹲在火炉旁埋头抽烟的沙利安,“因为春节前后的天气会很糟糕。”虽然他们有他们的诺鲁孜节,但我已习惯以春节为节点告诉暴风雨到来的时间段,“过了这个冬天,我们还可以回到这里。”我又看了阿勒玛罕老太。
阿勒玛罕老太没有说话,她一直凝视着地窝中央燃烧的火炉,火炉里也是烧的羊粪。“我不会离开吉尔阿特。”阿勒玛罕老太在必须给火炉里添加羊粪时慢声地对我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我再想劝劝阿勒玛罕老太时,一直不吭声的沙利安却站起身来,“雅达西,你为了我们冒着大雪骑了十二个小时的摩托车过来,还没有吃饭,我看还是先回我屋子里吃饭吧。”沙利安失望地劝我跟他回去。
回到沙利安的毡房,哈里格孜已准备好了晚饭,焖肉的手扒饭,土豆白菜炖的风干肉,肉还用羊油煎过了,黑白的羊尾巴和羊肝。沙利安给我面前的碗里斟上酸奶茶,让我大口的吃肉,但我只拿了两块馕块泡在酸奶茶里。这顿晚饭吃的很压抑,我们都没有说话,醒来的哈吾勒手里抓着一根羊排在地上爬来爬去,两只狗趴在角落里眼巴巴的看着桌子上面没有动过的一大盘肉。吃过晚饭,我就和衣睡在了火炉旁,我太累了,一天一夜的奔波让我睡得很沉。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沙利安一家不在毡房里,我掀开门帘走出去。
外面没有太多的风,空气新鲜冷冽,天空一望无际的深邃优美,连绵无垠的丘陵裹着一身的白色起伏地向远处延伸,一棵树在远处孤独地站立。毡房背后的坡后有羊群和狗的叫声,沙利安一家已经在毡房后面准备着搬迁的事情。这是暴风雪来临前短暂的平静,虽然现在的吉尔阿特牧场只覆盖了浅浅的一层雪,甚至更南面的丘陵后面还有羊牛群可以啃食的牧草,但暴风雪一到,这里将沉寂进雪里,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抓起一把雪在脸上揉搓,牧民们都是这样洗脸,我从指缝里看见阳光在雪地里流淌。我又回到毡房里,火炉里新加了羊粪块,还加了几根柏枝,柏枝的清香遮盖住了夜里煤块的硫磺味。火炉上的蒸笼还冒着热气,我从蒸笼里拿了几个满得塞进嘴里,沙利安还是贴心的给我准备了早餐,满得是像包子一样的食物,沙利安一定把昨天晚上没吃的羊尾巴羊肝剁碎了做成了肉馅。
我打着饱嗝从毡房里出来,抖掉大衣上的落雪,摩托车靠着抽水井站着,我正准备跨上去试试电起动,回去的路还指仗它呢,却瞧见阿勒玛罕老太从丘坡上下来。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慢声的向我打招呼,又慢声的问我能不能陪她散会儿步,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我想我会在阿尔泰前山的那户牧民家留宿,再顺道查看一下阿尔泰有没有滞留的牧民,但我知道我其实是想再喝一碗他们家拌了酸奶糊的肉汤麦子粥,那香喷喷的味道令我难忘。我答应了阿勒玛罕老太的请求。
吉尔阿特的戈壁坦荡无边,我跟在阿勒玛罕老太的身后,沙列安家的两条狗疯也似的狂奔而来,我们微弱渺小地行走在大地的起伏之中。阿勒玛罕老太一直沉默着,沉默的像面前不停升起来的沙砾丘。我们翻过一座沙丘,又翻过一座沙丘,沙丘的下面是一道干涸宽阔的河床,这是一条山洪冲刷出来的沟壑,每年夏天下暴雨时,洪水都会从这里经过,绕过准噶尔盆地的边缘,奔向地势低洼的额尔齐斯河。阿勒玛罕老太在沟壑的深处停下,指着坡顶的一棵树,“你看一看那棵树。”我仰头看那棵树,那是棵杨树,很直很粗,没有叶子,光秃秃的跟身下的丘陵融为一体,这应该是我站在毡房门前看到的那棵孤独的树。“我每天站在我的地窝顶上也能够看见它。”阿勒玛罕老太喃喃地说:“在沙利安一家来到这里之前,不,应该是沙利安父母亲来到这里之前,这里是一片树林,那时的沙利安还没有出世,树林里有芨芨草、红柳和铃铛刺,还有现在已经绝迹的许许多多能叫出名不能叫出名的青草。那时我们家有二百多只羊,汉族邻居家也有二百多只,我们从地窝的地方赶着羊群出来,沿着树林的边缘跟随着牧草的方向前行,冬天我们在吉尔阿特的南面放牧,春天我们的羊群在吉尔阿特的最北面,秋天,夏天,羊群放牧我们。”阿勒玛罕老太嘴角有着浅浅的笑意,“后来我们的羊群壮大了,五百多只,一千多只,羊群像滚动起来的山丘,越来越大,但我们从来没有必要离开吉尔阿特,吉尔阿特的盛大足以让我们的羊群和我们都活得自由自在。我的丈夫和汉族邻居家的丈夫骑在马上,抽着绿色烟粒子的莫合烟,任由马儿跟随着羊群走,羊群走到哪儿,我们就在哪儿停下生火。夏天,牛粪比羊粪熬火,走过去时踢一脚,风干的一面朝下,潮湿的一面朝上,走回来时就可以捡回来生火了,我和邻居的汉族女人在火堆上架上木头架子,挂上加了奶酪的茶壶和刚刚切开的羊腿,火苗不急不忙得舔着壶底和已经滴油的羊腿,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男人在羊群很远的地方已打开随身携带的牛皮酒囊,我们女人也会在他们不停打出酒嗝时加入其中。我们喝醉了就睡在满是星星的天空下面,任由羊群在月光下如天上的云朵一样游走,我们从来没有惧怕羊群会因此而走散,也从来没有想过羊群有一天会因为缺草而饥饿,因为额尔齐斯河和乌伦古河永远都在那里,吉尔阿特的草原永远都是绿的。只到有一天……”阿勒玛罕老太说得很慢很慢,“只到有一天我站在地窝顶上看向远方,吉尔阿特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深邃优美,连绵无垠的丘陵起伏地向远处延伸,一棵树孤独地站在那里。”
“那里只剩下了一棵树。”阿勒玛罕老太又慢声地重复了一遍,“那年的夏天,我们的羊群从我们现在站着地方随着突然而至的洪水流向了低洼的额尔齐斯河,也带走了我的丈夫和汉族邻居夫妻俩。”阿勒玛罕老太再次沉默起来,不再说出一句话。
长长的风顺着洪水流经的痕迹吹向沟壑深处,我感到了暴风雪将至前的寒冷。背阴的河岸下皑皑的白雪随着风越走越厚,越走越遥远。沟壑的宽度越走越大,越走越宽广,像把张开的扇子无限地辐射开来。
太阳照耀天顶时,沙利安已把毡房捆扎上骆驼的驼峰间,哈吾勒坐在一侧的篓筐里笑着招呼跑前跑后的两只狗子。我发动摩托车冲向坡底,经过坡底化雪的一小截浅水时溅起老高的水花。我加大油门,又冲上南面的一面高坡,在高坡的顶上,我停下了摩托车回头望,沙利安家的羊群像天空中的白云一样向南移动,曾经的住处有黑色的羊粪一圈一圈的漾开,一个黑点在一片沙砾中迎风而立,更远处,一棵树光秃秃的站在绵延天际的沙丘之中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