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大麦茶香

暑气稠叠盛天地，熏风炽灼漫宇畿。大暑日，暑意正浓，阳光似芒似刺般倾覆大地，众生万物都不得惬意的安生，我藏身斗室之中空调之下竟给自己泡上了一杯大麦茶。

大麦茶不是刻意所买，更不会自己现炒，却是妻子购买养生粥的赠品，养生粥本就便宜九块九包邮，赠品可想而知，故一直弃之一偶不曾过问，今天心血来潮竟想起了它。我一直以来都是喝茶品茗雪碧可乐，大麦茶只是小时候喝过一次。大暑日，竟有了重温旧时光的冲动。

煮沸了水倒入杯中，麦粒随着水花上下翻滚，看似小鱼误入漩涡随暗流汹涌四遭游走，却又禁锢激流之中，身不由己，虽努力腾挪终又在杯中。开水浸渗麦壳，曾经失水干瘪的褶纹就重有了原始的光泽和凹凸，表皮上的粗糙变得舒缓轻松。又一会儿，麦壳一端的裂口轻微爆裂开来，开水涌进，包裹住麦粒，浅浅的黄色从麦粒的管状细胞里幽幽散发又消融进水中。水停麦沉，一粒粒麦粒拖曳着黄色的烟雾袅袅沉淀向杯底。杯外光线正浓，折射进杯中，杯里水色渐趋深沉，光线变幻，一杯天然冰种黄玛瑙就剔透晶莹在这个暑日的午后，我小嘬一口，麦香潜滋味蕾，清澄却不醇厚，久远却又不比了从前。

大麦清场收小麦。大麦是和收割菜籽蚕豆双事的物事，割动大麦就预示着之后的日子农人再无半点的闲暇，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农人愈发的忙碌起来，那时的土地还没有机器的介入，只有父母的肉身和无休无止的农事抗衡，收麦、打场、耕地、踩水车、施肥、插秧、薅秧草……一番番农事连轴转。汗如雨下湿衣襟,疲惫体力尽耐心。父母在田间垄头抛洒汗水，“裤头子都滴水”，农人的比喻永远是最贴近现实的描述，先行收获的大麦就成了农人补充水份的最佳选择，因地置宜就地取材也是农人的智慧。

新收成的大麦连壳带籽倒入铁锅里，灶下有金黄的麦杆不急不缓地燃烧。火候永远是烘焙成否的关键，母亲炒大麦茶全凭感觉，灶塘里塞进一把麦杆，又回到灶前挥舞起铲子。麦杆将余生给了铁锅，铁锅又把温度传递给麦粒，麦粒就在铁锅里舞蹈，“沙沙沙”，颜色也由浅入深，由黄澄澄变成深褐色，这已是火候恰好的颜色，再塞进一把麦杆，竟成了焦褐色。我一直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添最后一把火，好俏俏的大麦炒过了火。

泡了水的大麦茶盛在圆柱体的木桶里，旁边吊着麻绳连着的搪瓷缸，干累活的父亲、母亲，甚至田里劳作的所有人都可以共用这只搪瓷缸，从桶里满满舀起一缸，一仰脖子，可以看见大麦茶在喉节处的一次停顿，接着“咕咚”一声，大麦茶就沉进了胃里。我记得父亲喝完抹嘴的神情，满足、舒爽，我也喝上一口，焦苦、难以下咽。直到今天再次喝上大麦茶，我才明白母亲最后添上的一把火，大麦茶不是空调下的饮品，包装精美的大麦茶少了许些母亲的焦糊，它醇厚在苦涩，母亲是聪明的，她明白只有超越了生活的苦，苦涩才能变成甘甜，这个道理只到今天我才明白，因为这些年我也经历了生活的苦。

有人说大麦茶起源于1587年的日本桃山文化时代，我并不苛同。那叫丰臣秀吉的日本人将大麦茶纳入了茶道，创立了著名的北野大茶道会，但这确确佐证了大麦茶不是起源于日本。大麦茶最初的形态和茶一样不是为了品尝而是解渴。炎炎烈日之下，麦子正熟，陇东高原的汉子为了生存，手提水罐，颡戴草帽，背了两把长把镰刀就翻越南北横亘的陇山，过陇县，出千阳，进入凤翔岐山扶风眉县武功一带的地面，他们是麦客的后代。陕甘宁的漫漫黄土地上，他们的祖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割麦，他们俯伏在麦浪之中，背后的皮肤已经给阳光晒得爆裂，他们渴望一口水，水罐里却早已空空如也，他们只能忍耐只至夜晚来临。他们聚拢到麦地旁边的一处凹地，在夜幕中燃起篝火，火光照耀着他们古铜色的脸膛，这是他们短暂的休整时光，他们叙说着家乡的父母、婆姨、儿女，以及贫瘠的土地。一个内敛的人一边听一边想着心思，想在老家塌腔瘪肚的母亲？还是未过门的女人？不得而知。他心不在焉地用小树枝从火堆的边缘拨拉出烧焦的麦粒，又鬼使神差地拾起几粒放进了火堆上挂着的水罐，这也许才是大麦茶起源的真相。虽然时间还可以追溯至公元前三千年大禹治水时期，但可以肯定那位叫伊尹的大臣创制大麦茶不是为了改善百姓的口味，正如母亲为什么最后要画蛇添足地往灶膛里加上一把麦秆，还是因为苦难，苦难的生活顾及不到改善口味，能活下去就行。

近些年，大麦茶成了火锅店、酒店、饭店、高档会所的新宠：富含纤维素、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可以有助于降低胆固醇、防治疾病等功效，还可以减肥，它们和我面前的大麦茶一样火候恰好，冲泡出来的茶水清雅淡爽，它给赋予了冲刷我们肠胃油腻的新功能，但这些大概只能是我们吃多了鸡鹅鸭鸟，大鱼大肉后的一点希望罢了。

茶分许多种，乌龙茶、黄茶、白茶、黑茶、绿茶，红茶，花茶，茉莉花，铁观音，素茶，普洱茶，苦丁茶、还有大红袍。品茶又可雅称品茗、饮甘露、佳茗和沏香茗，但大麦茶仅此一种，喝大麦茶还是叫了喝大麦茶。唐刘禹锡送李郎中李播赴蕲州刺史任，“薤叶照人呈夏簟，松花满碗试新茶”，蕲州有薤叶簟和蕲门茶，时为太子宾客的刘禹锡所写的新茶许指蕲州绿茶，蕲州绿茶讲究北山上的泉水或是高山的雪水煎煮，才能有松花泡沬漫碗沿的最佳效果，大麦茶也有泡沫，但又怎能入分掌各司事务的李大官人的法眼，大麦茶只能在田间在垄头，它就是老百姓杀口的茶。喝茶最初也杀口，只是后来才喝出茶香，喝出茶香喝出品味就会有一套繁琐的喝法和茶具，有了茶道和茶文化，这是进步。

屋外的高温仍在，空调吹出冷气阵阵，我惬意的再品一口大麦茶，冷却下来的大麦茶直阴凉进心底，也许这就是进步，是环境进步了，但是大麦茶仍然质朴如初，还是老百姓的茶，买一赠一的赠品，不容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