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至小暑进伏天,天变无常雨连绵。小暑日,开门见雨。携一方矮凳坐于门前,泡一壶龙井于手边,睡眼惺忪,似醒非醒间放空了自我。
雨从几天前的傍晚开始就没有真正停过,或小雨如酥,或大雨如注,下累了下过性了,又间或让太阳出来露下脸。夏天的太阳是得势不饶人的无赖地痞,见势卖乖,一出来就张牙舞爪地祸害一番,终又会为乌云所遮蔽。小暑天的云是霸道的,厚重的,他沉沉地倒扣着我所能目及的天空,只让雨儿复又无休无止地从他的云端落下,下成了小暑日的风景,下成了一幅烟雨醉江淮的飘渺。
细雨轻抚屋脊,脊砖青青,黛瓦叠叠,雨水凝聚成形,在檐瓦的凹槽处稍有停顿就坠落而下,滴入阶前的水窝里,水窝叮咚,浅水荡漾,白墙红门的倒影隐约可见。门前的石板台阶蜿蜒向巷口,被水汽拂去灰尘,可见其中的纹理沧桑。几株没开花的苦马菜摊开叶子跼屈在石板间的罅隙里碧绿如洗,一棵 凌霄花攀附一角院墙虬曲而上,叶绿花红,“六月翠烟隐烈焰,一枝红艳凌九霄”,形如其名,花红似火,花香馥郁惹人醉。
一阵风起,雨势骤大,雨珠轻叩瓦面叮当作响,屋面似烟起雾起。檐口挂起珠帘,溅起雨花纷纷。檐口下的电线上有躲雨的燕鸟蹲成两排,或用尖喙梳理羽毛,或炸开颈羽猛抖身上的雨珠,又有几只凝神屏气地观雨听雨,它们已厌倦了雨中低飞,淋一场雨听一场雨看一场雨,如我一般在雨中获得一份闲适也是件快乐的事。
水流汇集石阶旁的浅沟,急急而出,过路面,斜着东面院墙墙脚奔着巷口前的河流潺潺而去。风裹雨势,吹落凌霄花瓣缤纷朵朵。
河流涨盛着水,水面阔大了许多,雨珠倾落水面,泡泡四起。河旁的柳树已被溢过栏杆的水淹没了脚踝,浅浅的苔藓沿着树身的粗糙攀援而上,柳枝随风雨飘摇无绪,柳叶却清鲜翠绿,蓬松着树冠掩向河面,早先聒噪枝叶里的蝉虫也不见了踪影。街道上,行人匆匆,嘈杂之声全无,只听见雨声滴嗒。
一把透明雨伞从巷口走进,是一位手牵小女孩的母亲,母亲白裙白靴,女孩身穿白色透明雨衣,红裙红靴。风吹动裙摆,母亲持伞的手慌乱四顾,又顾及不暇,只得松开小女孩的手,小女孩划着小手踉跄向前,追逐路面上的积水塘连揣小脚,红靴蹬蹬,水花四溅,小女孩笑着闭起眼睛,缩着脖子任由溅起的雨水打湿睫毛,母亲就在身后。
我回头看一下门里,仿佛也看见了做针线活的母亲。她正眯着眼睛穿针,一次、两次、三次……她叹一口气,放弃了尝试,母亲并不似我一般喜欢小暑的雨天。“不冷不热,五谷不结。”母亲惦记着她九亩四分的秧田。
我很享受梅雨季带来的凉爽和惬意,这是夏季里难得的时光。它在我眼里就是一幅画,一幅水墨山水画,有雨有风,有矮屋有深巷,有五孔桥有桥下潺潺而过的流水,有雨中撑伞嬉戏的母女,有小女孩一惊一喜的一颦一笑。梅雨黄时雨,雨意朦胧,醉眼迷离,在诗人的眼里它是一首婉美的诗,写而不腻,吟而不倦,令人念念不忘,一个漫长的雨季一定会滋生出许多诗情画意,走过唐时的风,穿过宋时的雨,定能感受到古韵幽幽,步步皆诗情。宋赵师秀的“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唐柳宗元的“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清秦廷璧的“江南梅熟雨纷纷,门巷深沉羃湿云。”而更多的诗人写到梅子黄时雨却似母亲一般是悲情的,“梅雨丝丝未放晴,泥途剩作几程行。”人生如浮萍,人生皆苦旅,漫天梅雨笼罩着一切,是进?是退?而母亲没有诗人的情怀只有对生活的惦挂。
我们眼里可以伏暑的梅雨只要是落错了一点儿时刻,农事就会变得十分艰难。我见过母亲穿着雨衣脱粒的情景,那年的麦子都长出了胡须,母亲将脱下的麦子铺在屋子所有能够放置的地方,夜以继日地翻挪,却不能改变麦子霉黑的现实。我瞧见母亲日渐水色的眼眸,如门外的雨一样连绵不绝。当太阳出来的一两天,雨间隙消停片刻,母亲立刻把麦子搬到阳光里,那是一场与时间的抢夺,雨情不会给母亲任何迟疑的喘息,那时的母亲是炎炎烈日下的一把探耙,一把扫帚,阳光的炙烤让她无比的兴奋,农民刻在骨子里的秉性让天时强加给她的苦难变得不再深重。
插秧时的母亲是快乐的,尤其恰好是雨季。雨季给予了秧苗不可缺失的水,也给予了母亲希望,母亲唱起秧歌,和秧苗一样青青,但秧后的母亲又是焦虑的,她害怕雨水会淹没她的秧田。“天漏了。”母亲穿起雨衣准备下地。这是母亲唯一咒骂老天爷的刻薄,她甚至想象自己能够变成一朵云,一朵硕大无比的云,能够遮盖住她的秧田,这是她超越生活最大最美丽最富有诗意的幻想。“我去秧田里排水。”母亲在小暑天的梅雨里向我挥手。那个湿漉漉的雨季,对每一个贫穷的家庭来说,虽未必完全绝望或者悲伤,但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
母亲还是讨厌雨季的,她走在梅子黄后很久的雪天,雪天没有小暑天的闷热和连绵不休的雨,更没有她心心念念的秧田,她的秧田里铺满了皑皑的白雪,如诗一般辽阔。她所不知道的是大雪纷飞和大雨磅礴于我是一般的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