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从工地走到赵台山家的楼下时天色还有点蒙蒙亮。
天生在楼下徘徊了好一阵,还是选择了像之前一样蹲在了对着楼道口的树荫里,这个位置很好,不显眼,既可以看见从楼道口进进出出的人,又可以看见四楼赵台山家的窗户。
“家里这时候应该可以看见月亮了。”
天生半蹲着支伸出一条腿,方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烟盒,烟盒皱皱巴巴得像遭受了太多的揉搓。“这烟一时半会戒不了了。”天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捋了捋直,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着,眼睛直盯着楼上的窗户一动不动。
城里的月亮见着迟,屋子却黑得早,刚一会儿楼上的窗户就纷纷地亮起灯来,只是赵台山家的窗户还是黑的,楼道口也是黑的,已经好久没见着人走进走出了。
天生动了动仰得麻木的颈脖,似乎又闻到了一股香味。“香味是从哪个窗子里飘出来的呢?”他连连抽搐了几下鼻翼,确定是红烧肉的香味,应该还有梅干菜。母亲做这道菜最拿手,梅干菜泡发后切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倒进灶口上炖着的五花肉里,肉汁浸润了梅干菜,梅干菜去了红烧肉的油腻,小火慢慢精,最后大火收汁,撒点蒜花,那滋味,打两个嘴巴也舍不得丢。母亲不常做,只有重要的节日里才会烧上一顿,再想吃就只有等到春节了。
天生咽了一口口水,就听到口水落进肚子里“ 咕咚”一声响。工地的食堂上个月就关了张,四口大铁锅都让没讨到吃的工人砸了个窟窿,工地停工了,哪还管吃喝的事,也搞不懂本来建得红红火火的房子说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了,房子没人买了还造个球,工人们找老板结算之前的工资却联系不上了赵台山,赵台山早跑得没了影子。
“你赵台山再能骗也不能骗我啊。”天生冲着电话里吼,“我们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啊。”赵台山和天生是邻居。
“我也不想啊,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啊。躲在外地,我口袋里一个大子都没有了,有家也不敢回,一堆要账的堵在家门口,老婆孩子都归别人了。”
“我口袋里也没一个子了……”天生再想说些,那头已经挂断了电话。
如果前些年一直在外的赵台山没有开着豪车回老家,如果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弟兄没聚在一起喝那顿酒,天生一定仍守着家里的十几亩田过生活。
“干工地那个钱来得个快啊!比种死田来票子。”赵台山喝得有点多,拍着胸脯说:“天生兄弟,我们谁是谁啊,跟着我,保证你在城里能买上房子。”天生信啊,那些年房子红火,还没个影子就销售一空,工人更是一个人恨不得掰两个人用,工资翻倍涨。“兄弟啊,你挣得钱放我这里,算你跟我投一股,搞了这个工程,你也能买我一样的房子。”迁新房子的欢喜酒上,赵台山满脸红光地对天生说:“挣大钱还是要自己买地皮建房子,钱总不能让开发商挣了。”赵台山真就在新城开发区的那块征了一块地。
“娘啊,房子建一半就能回本。”春节回家时天生自信满满地安慰母亲,“等拿了钱,我跟台山说下,半价拿一间,入了城市户口,你就享享清福,接送宝儿在城里上学。”天生是信的,母亲也是信的,却没想到房子快结顶了,一间也没卖出去,再后来赵台山也联系不上了,“我就不信了你赵台山中秋节都不回来过。”
天生撩起起了泡的人造革皮衣向里紧了三个扣的皮带,这样的时代饿肚子,天生觉得是一种讽刺。天生点着了一直叼在嘴边的烟,烟是个奇怪的东西,不杀馋不止饿却可以分散注意力。“赵台山,我就不相信你能死到天边去。”天生直了直腰,从嘴里吐出一口浓痰,浓痰正中了一只路过的蚂蚁,蚂蚁拼命地想爬出来,却又给粘牢了,刚挣出了左脚,又陷进去了右脚,最后就翻了肚子,一颤一颤地抖着,直至没有了动静,天生就一直冷眼地看着,没有半点的心疼。
月亮终于露了脸,从树荫里照进斑斑点点的白光,落了天生一脸一身。
“这时候,娘应该在门前放上了供桌。”
爹死了后,八月十五敬月亮的事都是天生在做,工地上再忙,天生也总会在这一天赶回去,点烛焚香, 磕头切月饼,一人一块月饼,边赏看月亮边吃月饼,开开心心,欢声笑语,但今天是回不去了。天生想起娘白天打电话问能不能赶回去?
“回不去了,怎么回去?”天生气急败坏地在电话里说。
“要着钱要不着钱的,日子照样要过……”娘在电话那头小心地说。
天生笑了,“要不着钱?!一家人怎么办?孩子上学怎么办?”自从跟赵台山来城里打工后,一家人的吃用开支全都指仗着他带回去的那些钱,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了,更何况还有之前挣的钱。
天生深吸了一口烟,只剩下了一截烟屁股,又狠狠地丢地上,跟上踩一脚,“上面看看去。”天生再也待不住了,明知道赵台山不在楼上,还是要上去。天生一口气爬上四楼,挥起拳头“咚咚咚”地敲门,赵台山没敲出来,隔壁的门却开了,“喂,敲什么敲,这家好久没人住了,吓着了孩子怎么办?”隔壁的女人丢了一个白眼,缩回身,“ 砰”地关上门。天生的拳头直愣愣地停在半空好半天才落下,“城里人就是伤薄,我敲门碍你什么事?”天生跺着脚还是回到了楼下。
楼下已亮起了路灯,月亮就看不得分明,“也难怪城里人中秋节只忙自己吃喝,有路灯了谁还会想着敬月亮。”天生还记着隔壁女人的气。
我在仰望 月亮之上
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
昨天遗忘啊 风干了忧伤
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
手机铃声唱起来时,天生浑身都抽搐了,“一定是赵台山的电话。”他抖着手掏出手机,慌乱得差点没落地上去,屏幕上来电却显示:娘。天生顿时觉得像是被抽去了最后的底气,打电话的却是儿子,儿子在那头问:“爸,回来了没?”
“奶奶、娘,和我都等你回来切月饼呢。”儿子稚嫩的声音问得天生不知道怎么回答。
“喂,喂,爸,不管有钱没钱,一家人在一起才是好。”儿子听不到回音继续说,“我们等着你回来呢。”天生知道这是娘在一旁教儿子说的。
“嗯,嗯,儿子,爸一定回去。”天生说出话时,泪已经流下来了。
天生走在街道上,头顶上的月亮亮晃晃地照着,八月的夜晚已起了凉意,一阵风来,天生裹紧了起了泡的人造革皮衣,急急地向公共车站跑去,那里还应该有最后一趟回家的班车。天生在跑过一个垃圾桶时从腰间掏出了在工地带上的锤子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