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节是个肃穆沉重的节日,以往也只是把它当作一个为逝去的先人扫墓的日子。自从五年前父亲在清明那天辞世后,这个日子便成了泣血之日。每当清明来临之际,父亲的形象就在我脑海里浮现,清晰得就像刻在上面一样,父亲的点点滴滴便涌上心头。
父亲的童年十分悲惨,尚在襁褓之中,祖父便惨遭横祸而死,封建社会孤儿寡母的日子十分难熬,况且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妾。一年后祖母被迫携儿改嫁他乡。幸运的是继父待他们母子尚好,随着另外几个弟妹的出生,家中的日子过得十分拮据,于是从小父亲便得出去干活,难得有饱腹的日子,十几岁又随大人们去几百里外的广东韶关桃盐,其实也就是贩私盐,这个当时抓住了便是重罪。于是挑盐者都是披星戴月地赶山路,专挑偏僻的地方走,其艰辛危险不言而喻。艰辛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父亲也在苦难中慢慢长大成人,希冀却在不经意间突然降临。一九四九年湖南和平解放,共产党坐了天下,穷人翻了身,家中分了田地,日子也逐渐好起来。次年朝鲜战争暴发,部队正在招兵,闻讯后父亲偷偷跑了十几里山路到县城,当即报名当了志愿军,告别家人后便随部队奔赴战火纷飞的朝鲜,开始了他的波澜壮阔的军旅生涯。在朝鲜父亲所在的部队担负后方铁路公路桥梁遂洞的警戒保卫任务。在失去制空权的朝鲜,美军对志愿军的后勤线是狂轰乱炸,运输线上的危险和激烈程度不亚于前线。据悉朝鲜战场上阵亡率最高的不是前线的战士而是运输兵,由此可见运输线上的残酷。朝鲜停战后,父亲所在部队撤回国内,在旅顺营口一带休整驻扎。那段日子是父亲一生最舒坦开心的时候,有饱饭吃,还能扫盲学文化,没多久,父亲不但从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脱盲变成,不但能识一千多个字了,还能和家人通信。父亲怀着对党的一腔热血,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部队新的生活训练之中,由于表现突出,入了党还当了班长,后来又成了上士,还成了师里的射击标兵。
因为国家经济建设的需要,一九五七年一月开始,解放军第四次撤军,共转业复员一百万人,有46个师被撤,父亲所在的师也在栽撤之列。58年父亲复员分配到省属企业马田煤矿矿警队工作。我便出生在矿里,那时的矿山是喧喧闹和沸腾的,矿工的热情豪爽给了父亲很大的影响,也让他结交了很多来往一生的矿工朋友。六十年代中期为照顾家庭,父亲调到永兴县商业局工作,一直到退休。
父母的结合是典型的才女配英雄之举。母亲是远近闻名的美貌才女,五十年代的高中生在南方小县少有,女生更是廖若星辰。经人介绍母亲认识了还在部队回家探亲的父亲,英俊潇洒的容貌加之志愿军英雄的光环,母亲顿时迷失在爱情的世界里。从此风雨并肩渡过近六十年的人生岁月。
父亲是个热爱生活、闲不住的人,兴趣爱好广泛,喜欢养花、喂鸽子、抓泥蛙、扎泥鳅、钓鱼、养蜜蜂。小时候家中的阳台上总是开满各色各样的鲜花,茉莉花,山茶花,菊花,玫瑰,太阳花,鸡冠花,水仙,兰花,甚至连山上野生的金银花也有。然而我印象中最深的是他带我晩上去农村田间扎泥鳅,背着竹背篓,那里放的是从山上挖来松树蔸,晒干后劈成的小块,然后放在铁笼里燃烧照明,在阳春三月禾苗刚发芽的田边,松明子的光照见水中的泥鳅,便用手中的铁梳子扎去,一阵泥尘泛起,提起铁梳,齿间便有泥鳅在挣扎,取下放进系在腰间的鱼篓里。那时的泥鳅很多,一晚上总能扎个三、五斤的。只是松柴照明烟雾很大,回家后脸上都熏的“包公”似的。父亲最多的时候还是在饲养他的蜜蜂,那都是他从树上岩间抓回来养的,他找人做了许多蜂厢。那时我家的傍边有一块空地,四周都是围墙,空地上父亲种了一些青菜,靠山边有一个防空洞。父亲将蜂厢都放在空地四周,上面用牛毛毡搭个小棚子遮风挡雨。开始是一两厢后来发展到十厢。春秋季节是蜜蜂采蜜的旺季,也是父亲收获的时候,他用汽油桶做了个摇蜜机,把蜂叶插入里面摇动手把旋转,蜜便洒落桶中,最多的时候每季能收获一两百斤蜂蜜。那些天父亲的脸上满是笑容。那个年代是不允许私人做卖买的,父亲收获蜂蜜除了强迫我们兄妹每天喝几大杯外,其余的都送给左邻右舍单位同事和亲朋好友了。每到摇蜜时,家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都是别人拿来装蜂蜜的。到冬季蜜蜂入巢渡冬,野生蜜蜂会准备大量的蜜用作越冬储备,而人工喂养的则得喷雾糖水。因而每到冬天和春天蜜蜂繁殖期间,父亲便会从商店买来白糖溶化后用喷雾器喂蜂。母亲这时便会说你尽做“倒事”。这是我家乡话,意即赔本的买卖。随即便由他去了。乐极生悲,突然有一天夜晚十厢蜜蜂都被人偷了。那些日子父亲急得团团转,坐立不安。四处打探消息,渺无音讯。恰好那时我们住的单位房子由平房加盖一层,我们暂时搬家了。父亲也就逐渐定心了。一年后有人告诉父亲,蜜蜂是他一个熟人趁夜偷走的,来人说报警抓他吧。父亲思索半晌说,算了,如报警他就得坐牢,都是熟人,他既然喜欢养蜂就由他去养吧,说完长叹一声,心中仿佛放下了一块石头。
父亲孝敬长辈,乐于助人,急公好义。母亲是独女,外公外婆能干,家境殷实。我们兄妹从小都是在外婆家带大的。父亲对双方父母都十分孝顺。外公意外去世后,外婆便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从未对外婆说过一句重话、黑过脸,倒是母亲常和外婆拌嘴。六、七十年代,物质紧张,买什么东西都得凭票。父亲在商业系统工作,乡里乡亲找他帮忙买紧俏东西的人很多,父亲都是尽力帮忙。记得那时逢年过节父亲便会买来许多的粉丝和红糖,一斤一包,沿墙根摆放一溜,待乡亲们来,便拿一包粉丝,一斤红糖打发他们,那时节农民没什么现金,来人都是拿点土特产,诸如鸡蛋、南瓜、东瓜、烟叶子、红薯等。父亲从不嫌弃,和言悦色的收下他们的东西,招待一歺便饭,乡亲们拿到所需东西千恩万谢地走了,于是父亲的好名声便在乡里传开了。村里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都会来请父亲,当然也是托他买点办喜事不可少的紧俏商品,臂如香烟,猪肉,粉丝等。父亲总是想办法解决。其实父亲也是去求他的同事和朋友,好在父亲为人不错,大家也给他面子。有时候找的人太多,城里各商店不好解决,父亲便会骑自行车跑十几公里路去乡下供销社去买。“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父亲的帮助乡亲们都牢牢记住。农村承包后,乡亲们的日子好起来了,时常还有乡亲们送些土特产给父母吃,一直到现在。土地承包经营权外公外婆也分了一些田地山林,那时外公年纪己大,都是乡亲们帮忙种下来的。后来外公外婆去世了,所分土地山林仍然在外婆名下,由城里户口的母亲代管。其实田土母亲也是交给村里的人去种了,但这是乡亲们的一份沉甸甸的情谊。
父亲爱讲情面,甘于吃亏,却不善经营。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改革开放后各行各业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最吃香的商业系统最先倒闭,各个商店柜台都承包给了私人。父亲也承包了一个小饭店,生意倒是不错。饭店主要是母亲在经营。父亲听人说运煤去广东卖比较赚钱,便做起了贩煤生意,结果却亏的一塌糊涂,把经营饭店的钱都贴进去了。母亲责问父亲,他人贩煤都赚钱你为什么总是亏?父亲也十分困惑,不知原因出在那里。选了一个休息日我陪父亲跑了一趟广东,便弄清楚了父亲亏钱的原因。当时家乡的小煤矿价格在四十元一吨,到广东二百多一吨,按距离价格略有差异,价差在180元/吨,租车费1800左右,一车装十吨,从价格上来看根本无钱可赚。但精于此道者看出了里面的商机,便是在煤矿装车时给装车工几块钱,一车煤可装到十二吨左右,多装的两吨便是利润。而父亲实在,装车时矿主说十吨够了便不装了,到广东时过磅十吨还不到,自然也就亏了。另外包车后司机的吃饭由自己负责,而父亲好面子,每歺都是他请客吃饭,每次两台车四个司机加他自己,来回两三天时间吃喝的花就要三、四百元,如此下来一趟就得亏五、六百元左右。跑了几个月便亏了几千元。好在几个司机尚有良心,加之父亲待他们不薄,不忍心看父亲赔钱太多,便主动提出绕几十里路拖几车甘庶回县城去卖,几车甘庶拖回来卖完,总算把亏的钱补回来了。我把亏损的原因和父亲说了,父亲觉得装车的时候给工人点钱没问题,但不请司机吃饭觉得难为情,于是父亲的煤生意便以收支持平,全家劳累一月(帮忙卖甘蔗)而告结束。
父亲的军人情节十分浓郁,东北的八年部队生活也让父亲养成了一些北方人的习惯,说话梗直,待人真诚,喜欢吃面食,大葱,没有大葱便嚼大蒜子。父亲的一生中最难忘的就是部队生活的点点滴滴,最遗憾就是老部队的撤编令他不能再回去看看。父亲有个抽屉总是上锁,其实里面也就一个抗美援朝慰问团送的笔记本,还有几枚军功章和纪念章,另外就是一张获章证书。父亲时常一个人躲在房间看,而且从不让我们兄妹去动这些东西。父亲去世前嘱咐的唯一要求就是要穿军装走。在他弥留之际我亲手帮他穿上了军装,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但他的形象在我脑海中越来越清晰,我时常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感觉他总是在关注着我们。安息吧,我的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