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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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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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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

秋日的一个周末,天气很好,这个位于桂黔交界的小城已经有了丝丝凉意。早上吃过早餐,他跟着他的几个朋友,背着双管猎枪,开着吉普车,在鸡肠似的山路上兜兜转转几个小时来到了一个阒无人迹的深山老林。他们是打猎爱好者,经常相约一起打猎,为了逃避警察的视线,他们通常选择一些比较偏僻,人迹罕至的山林作为狩猎地点。如果没有发生意外,这次便是他无数次打猎活动中极为平常的一次。

但不幸的是,意外发生了。他为追赶一头受伤的野猪而脱了队,更要命的是,他在浓密的树林里面奔跑穿梭的时候把传呼给弄丢了--这是他联系队友的唯一工具。当然,他也带了手机,但这里一点儿信号也没有,打不了电话,发不了信息,手机只相当一个会发光会唱歌的玩具。他刚意识到掉队的时候队友离他还不算很远,因为竭力呼喊后仍能听到队友的鸣枪回应,但这回应的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即便有十多年狩猎经验的他也分不清这声音的确切来向。他凭着自己的感觉走,可越往前走同伴鸣枪的声音就越模糊,他又尝试着实往回走,奇怪的是声音变得更弱了。直到最后,他终于分不清听到的是同伴的鸣枪声还是自己的心跳声。

也许是疲惫,也许是恐惧,他开始出现了幻觉,他觉得耳边老响着一些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不像是风吹树叶发出的飒讽声,又不像是动物的嚎叫,而是一种尖锐的,绵长的,使人毛骨悚然的嘶叫。他看到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不再像往常那样熟悉友好了,它们个个长相怪异,有的像一具具惨死后扭曲的肢体,有的像一头头张牙舞爪的妖怪,有的像一张张诡笑着的人脸,那一根根垂下来的滕蔓在他看来仿佛是一条条吐着红蕊的青蛇,那一团团葳葳蕤蕤的野草,仿佛一捆捆血迹斑斑的捆尸绳,每一棵树都在哭泣,每一株草都在呻吟,整个森林都弥散着死亡的气息。他觉得森林深处的某个角落正潜伏着一个统治着这片山野的魔鬼,它正对他发出桀桀的怪笑。他终于崩溃了,瘫倒在一个草窝里,看着浓密如盖的繁枝杂叶,头脑一片空白。心力交瘁的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陷入了不深不浅的睡眠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 他渐渐了恢复意识,虽然脑袋依然是混混沌沌,但他隐约看得清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下午二点钟。此时他脑袋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什么东西在他的眼里都失去了基本的质感。他冥冥中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可能发自于他的潜意识:走出这片森林。是的,在天黑之前,他一定要走出这片森林,否则他很可能成为野猪或恶狼的晚餐。即便他有幸没有遇到野猪和狼,也躲不掉这丛林中成群的嗜血的巨蚊和隐蔽在树皮,败叶,枯草间啮着毒牙的致命的毒蛇和蜘蛛。

他跟着太阳一直朝西走,至于能不能走出这片森林,至于会不会走进另一片更阴森,更恐怖的森林,不知道,也来不及考虑,他只知道他在天黑之前一定要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走,一直往前走⋯一路上他披荆斩棘,如一条蚯蚓般在蓊蓊郁郁草丛间钻出一条仅仅能容纳他身体的隧道。他累极了,但不敢停下,仿佛身后时刻跟着一头啮牙裂齿的猛兽,只要他一放慢速度,它就会像风一样疾弛而来,从背后把他擒倒,然后再像剥香蕉皮般将他撕个粉碎⋯他甚至忘记了他手中的猎枪与及背包里的食物,他已经放弃除了逃出森林之外一切想像,饥饿、疲劳、干渴、晕眩、胃痛、手脚酸疼⋯这些感觉在极度的恐惧面前变得不值一提,他的脚步随着他喘气的节奏而不断加快,而比他脚步更快的是他的心跳⋯

大概走了三个小时,他发现幽暗的森林变得越來越亮,树木杂草越来越越稀,风声也越发响亮,抬起头,他甚至能看到一线绀蓝的天空--终于走到森林的边缘了!不出半小时,就能走出这片地狱般的森林。他兴奋得像个兔子似的手脚并行地往前蹿,果然,几十分钟后,他终于走出了森林,来到一个高高的山岗。但呈现在他眼前的情景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乐观:他看到的是一片片连绵不绝高低起伏的群山,它们宛如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地蔓延到天际,天地相接的地方悬着一轮即将西坠的的夕阳--它发出软弱的光勉强能把天地照得微亮,夕阳的两边横着几抹惨红的晚霞。在他的下方是一条狭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山谷,浓密的墨绿色的植被尤如一张巨大的地毡将狭谷完美地覆盖,狭谷的上方笼着一层绞绡般的薄雾,薄雾乘着山顶漏下的微弱风势缓缓地向东南方向飘行。这时正值晚秋,不过一刻钟,天就会完全变黑。

眼前的光景虽然让他失望透顶,但他紧绷的神经好歹放松了些,前方开阔的视野多少淡化了他内心的恐惧,恐惧被压了下去,身体机能上的其他需求便像胀气的尸体一样渐渐浮出了水面,饥饿、劳累、酸痛等如癌细胞般正在他体内慢慢地苏醒、成长,繁衍,最后将他整个地吞噬⋯他从背囊里拿出仅存的一些干粮和水,对半分开,吃了一部分,绞痛的肠胃多少舒缓了些,他没什么胃口,便把剩下的放回了背囊里。风渐渐大了起来,四处都响起猎猎的风声,凄厉的鸦啼,粗哑的狼嗥以及各种野兽发出的怪叫伴着阴冷的晚风在空旷的山野中回荡。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拼命地扩张,汗水在风中慢慢地蒸发,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森森的寒气,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他现在的最大愿望就是找到一个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个晚上的地方,他可不想就这样被野兽叼走或被活活冻死,这时那怕一个山洞也会让他心满意足。他掖了掖襟前单薄的风衣,准备下山往山谷里走,因为在这样的荒山野岭,若果真的有一两户人家的话,那肯定是在温暖湿润的山谷里的,当然,他也不奢望着那里能有什么人家,只想找一个温暖点的不至于冷死的地方罢了。

他整理了一下背囊,扔掉了一些杂物,往双筒猎枪填满了子弹并上了膛后,便向山谷里走去。天色越来越暗,他下山的时候不时地透过远方两座矮山之间的缺口观察着那轮愈发暗淡的夕阳和那三两道色彩变幻的晚霞,在他离到达山谷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隐入了西山,那几道晚霞由惨红色变成暗紫色,不久又从暗紫色变成灰蓝色,最后便融入了莽莽的夜色之中。

到达山谷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森林里四处都充斥着昆虫的噪鸣声和树枝树叶沙沙的磨擦声,几只萤火虫在林间飞来飞去,发出耀眼的绿光。他借着手机闪光灯微弱的光线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他每走一步都会惊动几只正休息的山雀,它们"鸦鸦"一阵乱叫后便噗噗地飞走了。他提心吊胆地往前走,因为每弄出一点动静都会引起野兽更多的注意,都有可能带来更大的危险,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地方最多的就是野猪和狼。月亮慢慢爬过了山顶,移到了山谷的正上方,一缕缕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漏进林子里,在地上描出一片斑驳的树影,无数细小的虫子和飘扬在空气中的尘土都闪着金色的光芒,在月亮所赐予的光柱里旋转飞舞。他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顿时觉得自己就像置身于梦境一般,地上魅影瞳瞳,晃如一幅形状怪异的抽像画,一层层流动的薄雾在林子里穿梭,整个林子如同浮在雾上一般,轻盈而飘渺,神秘而梦幻。

他悬着的心仍平静不下来,他老是觉得有几对发着红光的眼睛正在林雾的深处幽幽地盯着他。他不敢掉以轻心,紧紧地握着双管猎枪,呼吸缓慢而滞重,每向前迈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好像在做着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他用疲惫的双眼环视着四周,发麻的手指紧扣着扳机,一有风吹草动,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开枪,依一个猎人的经验和直觉,他知道狼群是最喜欢在月夜里出动觅食的了--遇上了狼群就等于遇上了死神。在没有找到地方落脚之前,他绝不会放松警惕。

他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这棵树应该是一棵上了年纪古树,巨大的树干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树干上沟壑纵横,老滕盘绕,突出在地面上的树根蟠蟠虬虬,如同一团纠缠难分的蟒蛇。他准备在这棵树下休息片刻,他太累了,自脱队到现在,整整步行了十个小时,他的双腿几乎没了知觉,只会机械地走动,行走时好像全身骨骼都在发出咯咯的惨叫。这十个小时里,他只吃了半片面包和一小口水,现在他的肚子里翻江倒海百鼓齐鸣,喉咙像着了火般,喉干舌燥并伴随着阵阵灼痛,他的耳朵边像有千万个蜜蜂在振翅齐飞,一阵阵嗡嗡的噪鸣令他心神不宁,他的眼皮尤如绑看万斤巨石,不断地往下坠,一不留神就会昏睡过去。他给了自己两个耳光,下意识里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睡着,千万不要睡着⋯即便如此,浓重的倦意还是如潮水一般,慢慢地,悄悄地,从他的双腿一直漫过他的头顶。休息片刻,他逼着自己睁开了眼睛--他知道他必须这样做,在这个地方睡着无异于自杀。他拖着麻木的双腿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了一片篮球场般大小的空地。这片空地位于两山的夹缝之间,两边是如刀削般平整的山壁,前后是葱䓤茏茏的尤如横桓于天地之间密不透风的屏风般的密林,整片空地就如深深的桶底一般狭窄而局促,四面都是天然的屏障,抬起头来只可以看见一方形如平行四边形的窄小的天空。空地的东南角,也即山壁与树林夹角的地方有一栋破败的木屋,这间木屋靠树林的一边已经崩塌。

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栖身之所,他心里庆幸着,疲惫的身体像突然接通了电,一下子变得有劲起来,在他眼里这间没了一边的木屋简直比宫殿还要雄伟,他甚至激动得流下了眼泪。把猎枪挂到背后,他急忙地拔开眼前齐胸高的野草,跨过横在地上的枯木,以短跑运动员的速度越过了这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向木屋奔去。木屋不大,只有四五十平方的样子,况且又塌了一半,看起来就显得更狭窄了,木屋的墙壁挂满了青滕,青滕又被一层厚厚的蜘蛛网覆盖,蜘蛛网上淡黄色的液体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木屋的左侧有一扇小窗,木制的窗门已经被白蚁与蛀虫啃得千疮百孔,借着月光,透过破窗的洞口能看到屋里杂乱无章的家具。窗子的右侧是木屋的大门,大门没有上锁,是半开着的,一缕缕月光从门缝间钻进屋内,照在剥落的木制墙壁上,墙脚下面躺着一只干死的老鼠,大门两边挂着四五个用枯滕串起的野猪和狼的头骨,它们正呲牙裂齿地对着将要进屋的人。看样子,这里很久以前应该是一个猎人的家。这些头骨大概是用以吓唬那些想进入木屋的野兽。他仰头仔地端详了一遍木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真不是人住的地。但总比在山林里露宿好,这里起码有四面墙和一个屋顶。再说这天还真够冷的,阵阵阴风带着凛冽的寒气穿过潮湿的树林扑向这片开阔的空地,他被这该死的风吹得眼泪直流,鼻涕横飞,他的体温渐渐下降,如果再不及时保暖,便会有伤风的危险。在这个鬼地方生病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无论如何,这里就是他唯一的去处。

他揣揣不安地踏上木梯,继而轻轻地跳上了行廊,行廊是由几块很长的木板钉成的,木板间的间隙有两指来宽,从间隙中可以瞧见下面疯长的野草,及卧在草丛间咕咕乱叫的蟾蜍。他提心吊胆地站在戛戛作响,摇摇欲坠的木板上,好像每走一步到有导致整间房屋崩塌的危险。他屏着气,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挪到大门前。他死死盯着这扇土灰色的满是裂缝的大门,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额头上又慢慢地渗出了冷汗,冷汗汇成了汗珠,汗珠沿着他的腮一直流到下巴尖。这扇神秘的大门后究竟藏着些什么?他满脑子都是电影里面那些青面獠牙的僵尸以及披头散发的女鬼,他的心跳得厉害,好像要冲破肋骨的束缚,直接跳出来。他举起颤抖的手,轻轻地推开了这扇虚掩着的大门⋯

戛支⋯,木门慢慢打开,门檐上的木渣和尘土漱漱地脱落,墙上的月影像幕布一样不断地展开,扩大,爬在墙上的蟑螂壁虎见到了光迅速钻进了墙洞,屋檐上蹲着一只正在觅食的黑猫,受惊的黑猫倏地跳了下来,跳到墙角的一张布满灰尘的破凳上,用它那双幽幽的绿眼死死地盯着他,喉咙里响着呜呜的怪叫。他吓了一跳,神经像一把拉满了的弓,绷得老紧,盯着那只猫的那双眼睛,背脊掠过一丝寒意,从黑猫的双眼中,他不仅看出了恐惧与警觉,还察觉到它的软弱和绝望,它仿佛正在用眼神向自己传递一种信息:求求你别伤害我。但他还是伸手去下取背上的猎枪,不料手一抖,枪掉到了地板上,发出叭的一声,声音钝重而清晰。黑猫弓起了身子,眼睛扫了扫掉在地上的枪,又看了看那个站在门口穿着绿色风衣头发凌乱形容枯槁的直立怪物,犹豫了一下,接着便迅速地跳下了椅子,化作一道黑影,闪到黑魆魆的房间中去了。

看着猫从自己眼皮低下溜走,他多少觉得有点可惜,甚至自责,如果枪没有掉的话,今晚也许有一顿美味的烤猫肉吃了。不过这些无用的情绪并没有在他脑袋停留多久,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休息,刚才那阵狂奔已经用尽了他仅有的最后一点力气,现在他的身体近乎于虚脱,双腿酸疼的厉害,脑袋一胀一胀的,就像一个想要爆炸气球。至于饥饿,他几乎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钻心的胃痛--他胃病又犯了。现在只有那点原始的求生本能支持着他,使他睁开干涩的双眼,使他在恐惧、气馁、烦躁等众多杂乱的情绪中乃保持清醒的意识,使他迈动重似磐石的双腿,一步步走出死亡的泥潭。艰难地弯下腰,他仿佛听到自己腰椎发出的咯咯的响声,他拾起猎枪,站起来的时候脑袋突然一阵晕眩,几乎要昏倒了下去,他用枪支持着身体,不得不倚着门椽休息一下。闭上眼睛大约休息了五分钟,他缓缓地揭起眼皮,用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头倒不怎么晕了,但像是针子扎般暗暗发痛,好在好歹比方才清醒了些。他没有把枪挂回背上去,而是紧紧地握着,以备待会儿再碰上那只黑猫。他对那只黑猫仍抱有一丝幻想,从它逃走时不协调的脚步可以看出,这只猫多少有点跛。

跨过门槛,他轻轻地探进了屋。很小的客厅,地上积满了灰尘及各种小动物的尸体,那只黑猫留下的一深一浅的脚印隐约可见,这些梅花状的小脚印连成一条曲线,一直延到黑暗的深处。四面破落的墙上贴着一些奇异古怪的壁画,看起来像是自己画的,靠墙角的一张壁画下面凸出一个铁钩,钩子上挂着一个鱼网袋,袋子上装着三个的壶子,一个壶子像军用的水壶,很大,而另外两个则像个脱了皮的罐头瓶子。鱼网袋下面的墙角里有一堆黑黢黢的东西,由于位于月光的死角,他看不清是什么,他踢踢那堆东西,很硬,还发出铛铛的声响,他掏出手机俯下身子一照,才发现是一些锈蚀了的铁链,大刀,斧头之类的物件。墙角上靠着一杆土制猎枪,猎枪上积满了灰白色的蛛网,枪管和扳机都已经被严重锈蚀,皮制枪带也已烂掉了,剩下两根发霉的麻绳,一只很大的蜘蛛若无其事地从枪口里钻了出来。这些东西让他更加坚信这里曾经是某个猎人的家。借着皎白森冷的月光,二十来平米的厅子,如一个窄窄的匣子,一目了然。厅子中间放着一个木制的同样是织满蜘网的方形小茶几,茶几中间摆着一个黑不溜秋的瓦碗,碗缘上停着一只黑亮黑亮的大蟑螂,茶几旁斜着一把支离破碎的藤椅,藤椅一侧的地上有一杆自制的烟枪在静静地安息。他脑子里不由地浮现出这样的一个场景:一个老猎人悠哉悠哉地躺在藤椅上,怀里躺着一只温顺的黑猫,他哼着小曲,吸着旱烟,嗫着瓦碗里自己酿制的烈酒,迷离的目光写意地投到门外那片葱绿的草地上,淡淡的烟香氤氲着这间小屋⋯他突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一切都似曾相识,好像他曾经在这里住过,有过类似的经历,但这些经历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宛如飞机在蓝天上画出的白色的被风吹散的航迹一般难以捉摸,它似是而非,以至于分不清究竟是航迹还是白云。他的舌头仿佛还残留着烈酒独特的涩味,他的双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支已经锈蚀了的猎枪的重量,他的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只坡脚黑猫的体温和心跳,他的鼻子仿佛还能嚊到烟草燃烧时散发的芳香⋯简直像做梦一样⋯很快,他就从这种不着边际的幻想中清醒过来--因为此时他闻到的不是烟香,而是一股刺鼻的腐臭,这股臭味从他迈进木屋的第一步就开始强奸他的嗅觉神经。他用食指揉揉自己的鼻孔,使劲地吞了一口唾沫,把目光移到右边墙壁上的那个小小的门口上去。他握紧猎枪掂起脚尖轻轻地向门口挪去--刚才那只野猫就躲在这个房间里面!他刚刚走到门口,还未来得及往房里看,月光突然变暗,屋子刹时黑得像沷了墨一般。他心里猛地一颤,冷汗又开始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没事的,没事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了而已,放松,放松⋯"他不断地暗示自己。他又咽了一口唾沫,握紧了枪,鼓足了勇气,把头慢慢地探进了门口。一股浓烈的恶臭几乎把他熏得昏倒过去。猫!他又看到了那只猫!准确地说他又看到了那对绿幽幽的眼睛。它正在盯着他!他瞄准那双眼睛想也没想就扣动了猎枪的扳机。"呯"⋯尖锐的枪声撕破了宁静的黑幕,森林里受惊的乌鸦发出一阵鸦噪,枪声在辽阔山野中久久回荡。他衰弱的身体禁不住猎枪强大的后助力,猎枪枪托狠狠地撞击他的肩膀,他不由向后撤了几步。很明显,这一枪没有打好,子弹不知打中了什么,前方传来类似木材爆裂的声音,而那双绿色的眼睛如流星般一闪而去,再也不见了踪影。现在他的耳朵被枪声震得嗡嗡作响,肩膀上的剧痛迅速地传播到全身,双腿又开始发软了。他不得不用猎枪拄住身体,闭上眼睛一个劲儿喘着粗气。

当他睁开眼睛时候,皎洁的月光又重新照亮了这间木屋,他凝视着前方,小房间右面墙壁有几块木板已经剥落,刚才那只野猫就是从那里逃出去的。现在月亮已经西斜,月光穿过墙洞在浓重的黑暗中犁出几道刺眼的光柱,光柱在地面上画出幅不规则的几何图案。但这个小房间里的黑暗实在太浓烈,就好像被人拿着黑色的刷子狠狠地刷了好几遍,黑得纯粹,黑得无懈可击。所以这几道光柱并没给他的视力带来多大的帮助,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仍被黑暗统治着。他把猎枪挂回到背上,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打开手机闪光灯,柔弱灯光被浓烈的黑暗逼成一个可怜小方块,只能照亮眼前一米以内的地面。他借着这点灯光走进了房间,统治这个房间的不只是黑暗,还有让人窒息的恶臭,他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往前走。当快要走到房间的尽头时,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几乎喊出声来,手猛地哆嗦了一下,手机叭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朝上的闪光灯刚好照亮他刚才所见到的一切:棺材!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棺材盖没有盖上,棺材缘上挂着一副干硬的尸骨,尸骨的身上裏着一件黑色的背心,他的右手右脚以及头颅露在棺材的外面,就像三条挂在木板上被晾干了的咸鱼,头骨只剩下一半,眼睛以上的一半已经被子弹削去,子弹打碎头颅后还在棺材上钻出了一个拳头大的弹洞⋯他瞪着眼睛愣住了,头脑一片空白,汗水像小溪般从他的两颊滑下,一滴一滴拍打着地板,整个身体像筛糠般抖个不停,脖子上的青筋如一条条蠕动着的蚯蚓⋯好几分钟后他才如梦初醒,竭力狂喊了一声,接着便连滚带爬地退到房间门口的墙角中去,他缩在墙角里,双手抱着膝盖瑟瑟发抖,但眼睛却还在盯着那副棺材和棺材上的尸骨,那具尸骨看起来像想要从棺材里爬出来⋯看着看着,他心里又一惊,拔腿便往门外跑,一直跑到木屋外的草地上才瘫倒了下去。

他躺在草地上,眼睛瞪得圆鼓鼓的,仰望着幽蓝深邃的天空以及浮在薄云上的那弯皎洁的瘦月,阴冷潮湿的晚风夹着野草的气味从他的鼻尖掠过,耳边灌满了各种昆虫的噪鸣声,不知从那里传了几声夜莺的啼叫⋯刚才所见的那一幕像电影一般在他脑海里无限循环播放。倒塌幽暗的木屋、眼泛绿光的黑猫、令人窒息的恶臭、漆黑古老的棺材、挂在棺材上缺少一半头颅的尸骨⋯他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他竭力不去想关于刚才在木屋发生的一切,但是那副棺材和那具尸首却像钳子般死死地钳住了他思维的触角,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棺材、死尸以及与这些东西相关的一切恐怖传说。"他是怎么死的?"在恐惧的缝隙中突然闪出这样一个疑问,这个疑问像正在充气的气球般不断膨胀,随即完全占据了他的思维空间。他就这个疑问做了无数个假设,接着他开始逐个推翻,直到最后他才找到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说法。"也许他是自然死亡。"他对自己说。于是他根据这一说法展开了充分的想象:他是一个孤独的猎人,他之所以在这个远离尘世的山林过着原始独立的生活很可能是对他祖上生活习惯的沿袭,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因素,或许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屡屡碰壁,饱受人生的挫折,看破了尘世的纷纷扰扰,于是便投身山野,反菐归真,过上与世隔壁的狩猎生活,又或者是因为他过分沉迷老庄哲学,极度崇拜陶渊明谢灵运而产生逃遁凡尘的想法,并且将这种想法付诸行动⋯无论原因如何,总之他肯定是只身一人过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原始生活,这种生活而且肯定延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十年、二十年、或者贯穿了他的一生。他每日重复着同样的劳动--早上喝一杯自制的蛇酒,抽两口自制的旱烟,然后背起自制的猎枪,开始在莽莽的山林中奔走穿梭,寻找能维持他生存下去的猎物,不狩猎的时候,他或许叼着烟枪闭上眼睛静静的坐在藤椅上,手里抚摸着那只黑猫,陷入漫无边际的幻想之中⋯对此他非但不感到厌烦,反而在这种机械、单调、缺乏交流的生活中找到了某种微妙的快感,这种快感便是他长期维持这种生活的唯一动力。他数十年如一日地生活着,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他自己不再年轻,不再像以往那么精力旺盛了,于是他萌生了为自己准备后事的想法,毕竟没有人想曝尸荒野。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他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一口棺材。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他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狩猎的范围不断缩小,所获得的猎物也开始难以果腹,他仿佛看见死神正脸带微笑缓缓地向他招手。他走到死亡的边缘。为了让自己苦心打造的棺材不至于浪费,他决定每躺在棺材里等待死亡的来临,能在自己做成的棺材里安安静静地死去成了他晚年的唯一愿望。死亡并没在他有所准备的时候及时来临,一天早上,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于是便想像往常一样出去寻找食物,他刚爬到棺材边上,手脚还未碰到地面,久候不至的死神却在这个时候措施不及防地向他伸出了索命之手⋯他的愿望仅仅实现了一半。

这般想着,浓重的倦意如同一张巨大的黑网劈头盖脸地向他袭来,大脑迅速陷入混沌,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基本的实感,像一颗石头,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沉到睡眠的海底。朦胧间,他做了一连串奇怪的梦:他梦到了他漂亮贤惠的妻子和他刚满十岁调皮可爱的女儿,他们在一个草地上玩耍,时间大概是傍晚,西边地平线上余霞未褪,但东边升起的月亮却挂上了树顶,天空没有星星,宛如一个巨大的无底黑洞,月亮侧像一片发黄的叶子悬浮在黑洞的中间。他上身套着一件黑色的背心,他的妻子女儿都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他们在放风筝,没有风,但风筝却飞得很高很高,他看到他的妻子和女儿在说话在笑,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后来,风筝的线无端端地断了,风筝坠落在不远处的一堆草丛中。他跑过去捡风筝,返回时却怎样也找不到刚才的那片草地,草地变成了一片农田,农田上一高一矮立着两个身披白布的稻草人,一只黑猫蹲在稻草人的肩上,目光幽幽地眺望着树梢上的月亮。他心一惊,便拔腿狂奔,一个巨大的湖泊挡住了他的去路,湖水明净如镜,他蹲下喘气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倒影在水中的自己正是那具缺少一半头颅的尸骨⋯

做完第一个梦他并没有立即清醒,而是跟着又做了第二个梦:梦境是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时间是早上六七点,黄金色的柔和的朝阳透过白色的帷幔在光滑的地板上描出了几朵扭曲笨拙的小花,病床床头有一张漆成白色的小茶几,茶几的水晶花瓶上插着几枝娇艳欲滴的康乃馨,花瓶的旁边有一个装着各种水果的果篮,果篮上精致的水果刀被阳光镀上一层暖暖的金黄色。整个病房弥漫着一种酒精混合康乃馨的奇妙香气。他身穿大白褂,正准备给病床上发高烧的孩子打退烧针。那个小孩六岁左右,胖嘟嘟的,看起来很乖巧很可爱,由于发高烧,他整张脸都是红彤彤的,他现在正卧趴在病床上,闭着眼睛接受医生的治疗。当冰冷的针头刚扎进他粉嫩的屁股时,他像着了魔般突然翻过了身,顺手抄过果篮上的水果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医生的胃部捅去。他捂着伤口,洴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床单,也染了那个小孩子的脸。他瞪着暴突的眼睛惊愕地盯着小孩子血迹斑斑的面孔,小男孩天真的脸上露出诡谲的微笑⋯

胃痛,钻心的痛⋯

剧烈的疼痛终于使他从梦境中抽身。他已经醒了,但仍闭着眼睛,他拒绝看见眼前的一切。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摇晃,好像躺在海面上,随着波浪忽上忽下地漂行,胃痛让他呼吸加重,现在他闻到的不再是野草略带苦涩的青香,而是一股难介于汽油味与汗溲味之间呛人的恶臭。即使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但是他仍能感觉到有一束强光透过眼睑直抵他的眼窝。他的胸口开始发闷,胃里的东西开始像泉眼似的不断向喉咙上涌,一股呕吐的欲望扼住了他的神经,使他忘记了胃疼。终于他忍不住了,侧过身子哗的一声吐了出来。

"浑蛋,吐了我一脚!"他耳边响起男人粗砺的尖叫。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枕在一个男人的大腿上,那个男人的脸很模糊,但他能断定他是跟自己一同狩猎的伙伴。从窗口射进来的强光使他再次闭上眼睛。

"醒啦,你醒啦!我的乖乖,吓死咱们了!哎,哎,还睡?来,睁开眼睛喝口水。"一只粗糙的大手正用力地拍打他的脸。

他重新把眼睛睁开,同伴已经把水壶的壶口放到了他的嘴边,他微微地张开了口,喝了一口水。

"我现在在哪里?"

"车上啊!"

"⋯我还以为你们再也找不到我了呢。"

"怎么会?不过,找你这小子可费了大劲。"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你小子不一直鸣枪吗?"

"别开玩笑了,我哪里鸣枪了。那是昨天的事。"

"你估计是吓傻了,胡言乱语!"

"现在几点了?"

"下午五点半。"

"噢!原来我足足睡了一日一夜。"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真傻还是假傻?你从脱队到现在还不过五小时!"他的同伴瞪大了眼睛。

他心头一震,用手支着身体坐了起来,夕阳染红了他半边脸。

"你说什么?"

"我问你在说什么!"

 他把他昨天怎么脱队,怎么找到了木屋,怎么见到黑猫、棺材、尸骨,又怎么睡了过去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同伴。

"你肯定是做梦!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正昏睡在一个草窝里,哪来什么木屋棺材死尸?我看你真的是被吓懵了。"

他不作声,垂下了头,默默地陷入了深重的回忆之中,昨晚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的肩膀甚至还能隐约感受到被猎枪枪托撞击后的疼痛。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他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我们真的在你身旁发现了一只肥硕的但腿脚不太灵活的黑猫。"

"黑猫?"

"没错,我们找到你的时候看见那只畜牲正在舔你的嘴,它发现我们后想逃跑,可惜它忘了自己是个跛子,没跑两步就让我一枪给灭了,好傢伙,还想逃跑⋯拜你所赐,那只肥猫是我们这次出猎的唯一收获。"

说完,他的那个同伴又坏坏地笑了笑,把嘴凑到他的耳旁问:"那你有没有发春梦,梦到跟一个美艳绝伦的猫精亲嘴?"

"快把那只猫拿来让我看看!"他向他的同伴吼道。

"这混蛋,你凶个球!"他的同伴从座位后面拽出一只白色的麻袋扔到他的脚边。"爱看看个够!难道你还想跟它亲嘴不成?"

他松开袋口,抓住猫腿把它拖了出来。真的是昨晚他见到的那只黑猫!它的眼睛是睁着的,从它的眼神里中,他看到了恐惧、哀求、还有怨恨!它渗血的嘴角挂着一缕似是而非的微笑⋯

他的头好像突然遭到了重击,疼痛欲裂,他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他的听觉,嗅觉,触觉慢慢消灭殆尽,组成他躯体的皮肉如同蛋壳一般悄悄破裂,然后一片一片地脱离他的身体,在空气中飘浮,接着被阳光融解,化为乌有。当最后一块碎片在空气中消失的时候,他便完全地失去了意识⋯

成群的乌鸦在窗外飞来飞去,被阳光染黄的白色窗帘时而闪过乌鸦黑色的剪影,窗外草地上成千上万的昆虫正扯着嗓子拼命地嘶叫。虫鸣,鸦啼以及风吹草动的声音组成了一曲极不协调的交响乐。从屋顶瓦缝中漏进的阳光晒得他的额头火辣的,他闻着太阳炙烤木材散发的淡淡焦味,不紧不慢地咽了一口唾沫。"我还活着。"他对自己说,声音带有些嘲讽。"竟然又发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梦!"他的嘴角泛出了一丝笑意,眼睛仍然是闭着的。"这样的梦发了三十多年,现在快要死了还在发。谁还会记得我?在他们看来,我早已经死了。真奇怪,我怎么还不死?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十岁的女儿⋯不应该是四十多岁,她还记自己有我这么一个父亲吗?"这年迈的猎人的眼角滑出一颗浑浊的泪珠,他们在狭窄的棺材里翻了个身,开始回忆起自己过分漫长的一生。

他原本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住在桂黔交界偏远的山村,他与那里的农民一样,老实,安分,勤劳,易于满足,对生活的最大幻想便是一日三餐能果腹,一年四季没病疼,他从未走出过那座大山,也从来没有离开家乡的打算,他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样子的,当然对此他也没有多大兴趣。他三十岁才结婚,妻子不算漂亮,但是温柔,贤淑,还很能干,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比男孩大两岁。他们一家平淡幸福的生活着,他的两个孩子都很乖巧,从来不让他操心,他们是他的全部。在种田之余,他喜欢带着他自制的猎枪外出打猎,打到的猎物不仅可以改善伙食,有时候还可以卖钱赚点外快。他对一切都感到很满足。但是,这种无忧无虑的家庭生活仅仅只维持了十多年,在他儿子八岁那年,幸福戛然而止,灾难接踵而至。

那年春季的一个夜晚,他的儿子突发高烧不省人事,他骑车连夜把儿子送到几十里之遥的镇中心医院,他达到医院时,东边火红的太阳已经越过了地平线,朝霞染红了半边天,同时也染红了他儿子滚烫的脸。医生告诉他他儿子只是普通的发烧,叫他不要担心,然后就把他儿子抱进了病房,说要打退烧针。他坐在病房外走廊的一张椅子上静静地等待,看着来往的行人发呆。医生推门出来,跟他说打完针了,他可以进去看他的儿子了。他抚摸着儿子的额头,他注意到儿子的嘴在嘟嘟哝哝地说些什么,但听不清,他轻轻地拍打儿子的脸,问他在说什么,儿子没有任何反应。他越来越觉得不妥了,把手重新放到儿子的额头上,儿子原本滚烫的额头慢慢变凉,脸色渐渐由红变黑,身体开始发抖,继而痉挛、抽蓄,眼珠上翻,口涌白沫⋯他疯了似的喊医生,医生跑了过来,看到这种情况竟也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他儿子在转移到其他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镇中心医院的领导向他解释说是医生一时分心,打错了针,发生这种事是谁都难以预料的,既然人都死了,他就应该节哀顺变,如果他答应私了并且不把消息泄露出去,医院愿意给他五十万的经济赔偿。他不晓得五十万数目有多大,能卖到些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儿子被他们医死了,那个医生刚见到他儿子时还笑着叫他别担心⋯

一天中午,他埋伏在医院门口的不远处等待着那个医生的出现,那个医生跟他的朋友告别后折进了他正在埋伏的小胡同,他迅速从背后拿出了水果刀猛地向他捅去,本来他想捅他的心脏的,但由于过于紧张和着急,小刀仅仅刺穿了那个医生的胃部⋯作案后的他开始疯狂地逃跑,他回到了家,但知道躲在家里肯定会被人找到,于是他背上猎枪,准备好充足的粮食和弹药,眼泪涟涟地辞别了妻子女儿,然后逃向山林深处。他走了几日几夜,直到遇到他现在所在的这间木屋,他才停下逃亡的脚步。他在这间木屋住了下来,屋子里面有不少能忙助他生存下去的东西,包括斧子和土制火药。他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但他能肯定别人绝对找不到他,相对于在监狱中等死,现在他很自由,很安全。时间像在山林中穿梭的微风一样从他的耳畔悄悄掠过,一成不变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叠,他忘记自己在这里躲了多久,并开始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厌倦,他虽然没了儿子,但他还有妻子跟女儿啊!这种厌倦和对妻女的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沉淀堆积。终于,他决定冒险回家看一眼他朝思暮想的妻女。但是他万万想不到,这里的山林如同迷宫一般,根本找不到出路,他做了几十次尝试,有几次差点丢了命,但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他绝望了,坐在高高的山岗上,看着西沉的夕阳默默抽泣,眼前连绵不绝的群山如波浪一般铺展到天际,山上密密麻麻的草木比撒哈拉沙漠的沙子还要多,他觉得他的心随着落日一同埋进了幽暗的山野之中。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天天幻想,幻想着有人来这里找到他,即使是警察也好,有时候他还会出现幻觉,他会把远处的风声听作是吉普车隆隆的引擎声;他会把森林里的鸟语听作是孩子们的嬉笑;他会把夜莺的啼叫听作是妻女对他深情的呼唤⋯他晚上开始不断地做梦,各种稀奇古怪,颠三倒四,扭曲变形的梦,有时候梦境中的他同样在做梦,他的梦既可以像蜘蛛网一样纵横辐辏,又可以像台阶一样逐级递进,还可以像同心圆般层层包裹,梦中有梦。虽然他梦中的人物过程千差万别,但是结果却出奇地相似:无论如何他最终总会以各种方式逃离这片森林。对于梦,他从来都不大在意,因为他知道梦不过是梦,它除了扰乱他的睡眠之外毫无义意,但是昨晚发的梦却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震撼,以致于他醒来之后还对那个梦耿耿于怀:他竟然在梦中看到自己死了之后的情形,这也未免太天方夜谭了。

一只硕大的蚊子打断了他的回忆,在他的鼻子上狠狠地叮了一下,他感到奇痒无比。他有气无力地伸手挠了挠鼻子,却刚好碰到一滩湿滑粘稠的鼻涕。可能是着凉了,昨晚没有盖上棺材盖,况且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小背心,他旋即觉得自己的鼻孔塞满了鼻涕,喉咙灌满了浓痰。既然还死不了,那就很有必要起床洗个脸,接着再弄点吃的,他虽然不怕死,甚至渴望死,但是他并不愿意主动地放弃生命,他坚信在他没死之前总会有人找到他,并把他送回到他的妻女身边,只要没死,一切都存在可能,这便是他全部的也是唯一的人生哲学。他吃力地翻过了身,此时他觉得全身的关节已经像锈蚀的螺丝般失去了最基本的灵话性,每做一个动作都会使他筋疲力尽。他整整花了五分钟才把身子扶正,他背靠棺材板一个劲儿地喘气。窗口有只黑猫正在盯着他,"你怎么还不走?"他也看见了那只猫。"你就不怕我再用枪打你?"那只猫低下头舔了舔伤受的腿,伤口的血已经结成暗红色的疤。昨天晚上,他准备回棺材睡觉的时候发现一只黑猫正驮在棺材板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对于他来说,自己的棺材上驮着一个黑猫多少有点不吉利,他曾经听别人说过黑猫会叼走刚死的人的灵魂,他不希望自己的灵魂被它叼走,他灵魂还要继承他生前未竟的事业:回家。他拿起了猎枪,他仅仅想把那只黑猫赶走,并没想过要伤害它,他这一辈子已经杀了足够多的生,做了足够多的孽,他不希望带着一双血淋淋的手离开这个世界。开枪的时候,子弹发射产生的强大后助力使他失去了方向感,子弹并没像预期那样射向地板,而是朝黑猫所在的位置呼啸而去,最终子弹不但打伤了黑猫的前腿,还在他的棺材上留下了拳头大的弹洞。他把黑猫抱进怀里,清晰地感受到它炽热的体温以及剧烈的心跳。他把一些中草药嚼烂涂在黑猫的伤口上,然后把它抱到屋子外面的草地里,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发现黑猫的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水。

   "别指望我养你,我现在也不久于人世了。”他苦笑。黑猫摇了摇尾巴,喵喵地叫了两声算是回答。"难道你是想等我死了再来吃我的肉?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倒要给点耐心了,我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要死,但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地睁开眼睛。估计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对不起,要你久等了…”猫连叫三声,表示理解。"是时候起床了…”说着,他一只手撑着棺材沿,吃力地迈出了右脚,“这也许是个愚蠢的做法,如果晚上爬不回棺材那该怎么办?”他用手抚摸着棺材板,眼睛里充满了惋惜。但后来事实证明,他这种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当他把头探出棺材,身体压在棺材沿上的时候,他的胃部突然一阵痉挛,灼烈的痛疼感如电流一般瞬间传遍了全身,他感觉到有一股热流从他的胃部往喉咙上涌,他正想吞一口唾沫,鲜血便立马从他嘴里喷射出来,他顿时轻松了很多。这时候他咽唾沫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但那口唾沫却卡在喉咙死活咽不下去。这种感觉真难受,他瞪着眼睛拼命往下咽。终于,他咽下了那口唾沫,同时也咽下了他这辈子最后一口气。就在这时候,那只黑猫从窗檐上倏地跳了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他的身边,若无其事舔着他嘴角的污血……

"妈妈,妈妈,快来看看爸爸,他怎么啦!我推不醒他,你快来,快点…爸爸你醒醒…”女孩带着哭腔的尖叫划破了医院宁静安详的清晨。在病房外聊天的妈妈闻声而来,"你爸他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有一只黑猫在舔他的嘴,我推他他也不醒,呜呜呜呜…"小女孩放声哭了出来,一只黑猫从床边的窗户跳了出去。妈妈走过来摇了摇她丈夫的手,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僵硬…

他曾经是个医生,也是个打猎爱好者,工作的间隙常跟同伴一起到大山里打猎。两年前的一天,他的同伴跟他说他们准备到桂黔交界的深山里打猎,那里有大量的狼和野猪,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用受到警察的骚扰…听到这个消息的他异常兴奋,他急切地等待着假期的到来,心里无时无刻不盘算着打猎前应做的准备,满脑子装着打猎时扣人心魄的刺激画面。他工作时的分心使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在给一个小男孩打退烧针前正沉浸在打猎时应该用双管猎枪还是霰弹枪的问题上,纠结之中,他给那个发烧的小孩注射了过量的胰岛素,而这瓶胰岛素是为隔壁病房的糖尿病人准备的。小男孩随即浑身痉挛,口吐白沫,在转移到省中心医院的航班上,小男孩咽了气,他死的时候没有闭上眼睛,胀鼓鼓的眼睛写满了怨恨,小男孩的手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角,他和他的同事掰了半天才掰开…

小男孩的父亲接受了医院五十万元的经济赔偿,但临走时却回过身对他说这件事还未完,他要他血债血偿。他也为自己的过失受到了应有惩罚,他上缴了几十万的罚金,并被撤销了医生执照,永远不准行医。这个打击让他一厥不振,极度的懊悔与恐惧如同两只魔鬼交替地把他折磨得心力交瘁,以至于他每天混混噩噩,疑神疑鬼。他白天不敢出门,他害怕孩子的父亲会来寻仇,晚上不敢睡觉,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小男孩临死前幽怨的眼神,即使侥幸睡着也会噩梦连连,每天晚上他不是被噩梦惊醒就是彻夜不眠。终于他熬出了病,一年前他因胃疼接受检查,检查报告单上赫然写着胃癌晚期…

他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等待死神的降临。

昨天晚上,他发现他床头的窗户上蹲着一只黑猫,那只黑猫绿色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他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至。

昨晚他睡得特别香,在生命结束的前几个小时里,他做了一连串很长很奇怪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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