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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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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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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窗外

 窗外传来远处车站低沉的钟声。

 我早就醒了,但是我不想睁开眼睛。我希望她坐在我的床头,永远不要离开。

 她轻轻拔弄着我额前的散发,我闻到了护手霜好闻的香味。她的手指那么柔软,那么光滑,如同刚刚摘下晒干的棉花。

 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被时间冲刷而失去重量的梦,梦中她对我所说的一切如同飘在天空中的云,被这早春温暖的风吹散,似有还无。

 我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昨晚,没穿衣服的她枕在我胸口上说这是我陪你的最后一个晚上,说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是永远爱着你的,说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的心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当时睡意朦胧的我还以为这只不过是楼下房东放电视剧时女主人公的煽情对白。

 但我清晰地记得她在我胸口留下的那滩滚烫的泪水,它也许已经悄悄地从毛孔渗进我的心里。

 早晨暖暖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纱在我的眼皮染上一层浅浅的蛋黄色,我听到窗外上线杆上小鸟的啁啾,街道上小贩小吆喝,从天空传来的飞机引擎的轰鸣以及玻璃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响声。

 一股馥郁的乳香寻找着我的鼻孔。

 我咽了一口唾沫。

 时间也许不早了,我不可能就这样闭着眼睛永远地躺在床上。我想。

 我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她高高隆起的白色蕾丝内衣,内衣外面绣着一朵盛开的海棠。

 她见我醒了,便转过身站了起来,拢了拢头发,从椅背拿起一条红色的连衣裙。

 她从来没在我面前穿过这么鲜艳这么短的裙子。

 阳光把她耳轮上稀疏的小绒毛照得发亮,她嵌着红色耳环的耳垂很迷人,像小溪里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

 “桌子上的牛奶是给你冲的,喝了再洗漱。”

 她熟练地合上连衣裙背后的拉链。

 我看着床头旁边那张白色的桌子,桌面上盛着牛奶的玻璃杯升起袅袅的轻烟。杯子旁边散放着两本华兹华斯和波德莱尔的诗集,其中一本封面上躺着两瓣风干的橘皮。诗集后面的相框裱着我跟她大学毕业时的合照,玻璃杯升起的水汽模糊了她稚气未脱的脸庞。

 “你昨晚说的是真的?”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把脸转了过去,点了点头。

 我的心被她的目光猛刺了一下,我从来没发觉她的眼睛是那么的美。

窗外传来班得瑞熟悉的旋律,收垃圾的清洁车准时地停在出租屋的门口。班得瑞令人神迷的琴声从清洁车车顶的大喇叭发出,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粗砺变形的琴声混着断断续续的电流声,听起来好像是小提琴、萨克斯、二胡和锁呐的大合奏。

 “你还记不记得这首钢琴曲,它叫《安妮的仙境》,我们大学时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就是它。记得有一次,图书馆闭馆了,你看杂志看上了瘾,不愿意离开。于是我们就到男厕所躲了起来,等管理员检查完了才敢出来。我们在图书馆顶楼度过了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你的头倚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一起看着那个城市的街灯一盏盏地熄灭……”

 她顿了一下,没有出声,然后继续把衣柜里的衣服塞进她那米黄色的行李箱。

 这个行李箱是大学毕业那年我帮她选的。离开学校的那天下午,天飘着小雨。我把她送上回哈尔滨的火车后就离开了站台,捏着天津到广州的火车票,寻找那辆南下的绿皮火车。我刚要进站,她就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我,她的眼泪和鼻涕打湿了我的衬衣,我能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和滚烫的泪水中含有多少悲痛与不舍。她缓了一会,带着哭腔跟我说,她不想回家,她要提着这个行李箱陪我浪迹天涯。

 我听到清洁车启动时发出的金属碰撞声,随后闻到一股夹着垃圾馊臭的汽油味。班得瑞的琴声好像被阳光融化了,渐渐消散在远处的街角。不远处的一个施工队在给一栋危楼实施爆破,大楼倒塌时发出经久不息的回响。

一切归于平静。但我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我想起了我和她相遇的那个下午。那时正值期末复习时期,在图书馆复习的人特别多。我离开图书馆时故意把几本书留在桌上占座,谁想到刚出门口时一个女孩叫住了我,说同学你的书掉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单纯可爱的小女孩。我用了半年的时间追到了她。

后来她告诉我她早就知道那些书是用来占座的,她把书还给我只不过是因为她看上了那个靠近冷器的好位置……

但我依然爱她。

我还记得我和她第一次上床的场景。那天晚上学校澡堂停水,她说她跑步出了一身的汗,想到我的出租屋洗澡。她从浴室出来时,湿漉漉身子上一件衣服也没穿……

 现在,她已经坐在梳装台前对着镜子专心地描画起来。梳装台上躺着一个白色的小猫,它是我们刚搬来这里买的。它毛茸茸的短尾巴在桌面上扫来扫去,胡子一上一下地跳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人出神。我看见猫尾拂起的尘土在淡黄色的阳光中有规律地旋转。

 “你还记不记得,那是一个下大雪的早晨,我们在学校的湖心亭上读着依娃的诗,你的脸被寒风刮得通红,你说你冷,于是我抱紧了你,把嘴贴到你沾满鼻涕的嘴唇上去…… ”

 她笑了一下,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她把猫抱到地上,然后把桌面上的化妆品倒进了行李箱。

 我不知道她的笑意味着什么。我坐在床上点燃了一支烟,从烟雾中看着她上了浓妆的脸,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你还记…… ”

 “我不记得了。”她转过头,把脸对着我,“我不记得了,过去的事是一朵凋败的玫瑰一茎枯黄的野草一张过期的船票一个爬满蚂蚁的蛋榚……我不可能将每一件事都记得那么清楚。”

 “可我仍记得你读林徽因的诗时好听的声音感冒时微微发红的鼻翼跳舞时笨拙的姿势在夕阳下散步时可爱的背影…… 你变了很多。”

 “没错。”她纤细白晰的手指捏着几根发黄的头发,无名指上有一圈浅浅的戒指印。

 “现在对于我来说…… ”

 窗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房东老女人正声厮力竭地冲着我的窗户喊。

 “楼上的死鬼,你的内裤又挂电线杆上了。”

 我探出头朝下面看,看见一条鲜艳的红色内裤如旗子一般随风飘展。

 那条内裤可能是楼上的,我从来不喜欢穿红色内裤。

“不要了。”

 我说完便把脸转过来。

 她接着说:“现在对于我来说张爱玲林徽因石评梅陆小曼并不比街头买臭豆腐的大妈可爱多少,人不可能永远活在诗里。你懂吗?”

 ………

 此刻,我觉得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那……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算离开我的?”

“每时每刻!”

 我狠狠吸了一口烟。

 沉默是流动的空气,是涨退的潮汐,它从窗口涌进来又从窗口溜出去。

 我朝窗外看去,看见一辆红色的轿车缓缓停在路边的树荫下。车上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不时地看着手腕的银表,他的手表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刺眼的光。

 那光慢慢变得迷幻,飘忽,漫散,朦胧,模糊……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了。”

 她站起来拉直了行李箱的把手,抿了抿嘴唇便向门口走去。

 她在门前停了下来,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头向我了走过来。

 我以为她要给我离别前深情的一吻,或者赠给我某句为人处世的铮言,至少,像以往一样,在我脸上狠狠地扇一巴掌。

她过来喝光了杯子里的牛奶,没有看我一眼。

 下面压着一张卡,一张银行卡。

关门的那一瞬间,我似乎察觉到她另一只手隐秘地从眼角滑过……

 她高跟鞋敲打地板发出的声音留给我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数字,当声音消失在空气中时,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

我吐出了一口烟,窗外天空高远,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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