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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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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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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柱行记

石柱行记

武汉的夏天着实热得过分,我和舍友三人终日呆在宿舍里,把两台上了年纪的摇头扇折磨得嗷嗷叫。毕竟熬到了暑假,一直呆在宿舍里未免有点虚度光阴,想策划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又苦于囊中羞涩。愁闷之际,小胖提议去他重庆石柱的亲戚家玩,他亲戚经营着一家农家乐,如果我们想去,他能为我们的食宿争取个八折优惠。听他说有亲情价,我颇有点心动,但一想到是在另一个“火炉”,又不免犯怵。另外,舍友老吴是学社会学的,正为他的调研笔记发愁,去一个没有调研价值的地方无疑是浪费时间。

小胖看出了我们的顾虑,便向我们介绍起石柱来。他说石柱虽地处重庆,但位于深山之内,地势较高,植被覆盖率达到90%,夏天平均温度只有25度,是个避暑胜地。此外,石柱黄连生产系统是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其社会学价值自不必说。听他这么一说,我们都来了兴致。老吴看似淡定,其实已经暗中约上了两个社会学的小学妹,并死磨硬泡从教研室借来了一套专业的拍摄设备,扬言要拍一部“惊世骇俗”的农业民俗纪录片。

就这样,五个人的“石柱游学小分队”算是组建完成了。

第二天,我们上了高铁,一路向西。列车驶过江汉平原,到了恩施一带,地势便愈发险要,上有千仞高山,下有滚滚大江,高铁一会穿越山洞,一会跨过大桥,简直是飞涯走壁,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学生惊叹不已。

    高铁抵达石柱站后,我们刚出站就被塞进了一台事先联系好的面包车,一头扎向大山深处的冷水镇八龙村。经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后,气温从原来的30度骤降至22度,同行的两个学妹默默拿出外套。司机见状,咧嘴一笑,用一口不太标准的西南官话说:“欢迎各位来到‘广寒宫’避暑”。

    小胖亲戚家的农家乐就建在路边,是一栋四层高的大房子,室内装潢得十分气派,要不是院子里种了些葡萄藤,你很难把它跟“农家”扯上关系。当时已是晚上十一点,我们都晕得不省人事,所以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回房休息。

    早上,当我下楼时他们已经在吃早饭了。我刚坐下就看到了一碗果冻状的东西,通体晶莹剔透,呈细条状,活像一条条泡在水里的菜虫。说实话,光看样子确实有点倒胃口,但毕竟没有吃过,我就试着夹几根尝尝。    

    初吃时,其口感与冰粉无异,圆融滑嫩,从舌头一直溜进喉咙。学妹看到我这种囫囵吞枣的吃法,一脸嫌弃地说:“你好歹嚼一下!”于是我又舀了一勺子,一口咬下,想不到其中却是与表面相反的爽脆质地,慢慢嚼还会发出微微的嘎嘣脆的声响。我闭上眼睛,感觉到丝滑爽脆的口感与阵阵清香在齿间经久不散。

    很快我就把这一大碗“果冻”吃完了,眼尖的老板娘迅速地又端来了一碗。从老板娘口中得知,这种菜的名字叫莼菜,是鄂西南一带的特产,尤以利川、恩施、石柱三地为盛,此外江苏、浙江一带也产莼菜,但未及鄂西南有名。“咱这莼菜啊,不仅好吃,还可以当药材使,有清热解毒、预防贫血的功效,像广东、山西很多地方都从咱这里收购莼菜呢。”老板娘一脸自豪地说。

我突然想起了西晋文人张翰“莼鲈之思”的典故,《晋书》有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张翰的“莼鲈之思”显然是避世托辞,但是莼菜羹的对游子的诱惑在这里却可见一斑。估计连张翰自己也没想到,莼菜后来竟能成为一众诗人抒发思乡之情的重要意象,从“紫青莼菜卷荷香,玉雪芹芽拔薤长。”到“荻花枫叶愁江渚,莼菜鲈鱼忆故乡。”可谓佳句频出。

听老板娘说,当地就是莼菜的重要生产基地,我们决定去调研一下。

    老板娘把我们带到了附近的一个莼菜田。该莼菜田位于山岙之中,十亩许,呈方块状,田间竹篱相隔,溪流环绕,有无名花草点缀,田中之水清可见底,水面圆叶相依,小鱼相逐,宛若荷池。远处山峦如黛,烟雾缭绕,近处微风动草,薄露湿花,好一派西南深山田园风光。

    为了帮助社会学的同志们完成作业,我们做了大概分工:瑗瑗负责摄像,紫怡负责访谈,小胖拍照,我主要做一些文字纪录。老吴美其名曰是总指挥,只会在旁边发号施令。

    拍了十来分钟后,我们绕道而行,来到了一片更大的菜田。该地视野颇为开阔,远山起伏,呈环抱之势,把菜田拥入怀中,山脚有小楼数栋,白墙灰瓦,楼顶呈人字形,大概是因为西南深山雨水较多的缘故。菜田形状不一,田垄纵横,田中作物稍欠修整,蚊虫成群,不时有白色长颈巨鸟掠田而过。

    菜田中有一农妇在俯首采菜。采摘莼菜是技术活,既考验腰力,又考验眼力。农妇放一红盆于身后,一白桶于田边,身穿迷彩服,脚着长统鞋,置身田中,田中之水已没其膝。此时,她已汗流浃背,行动迟缓,足见劳作之苦。农妇采菜动作与摸螺无异,拨去水面之叶,采其根茎,莼菜状如泥鳅,通体湿滑,稍不留意,则漏于指间。采菜一事,劳心劳力,其难度超乎想象。小胖一时兴起,也下田摸了两下,很快小腿沾上了几片黑黑东西,本以为是叶子,拨撩了几下才发现是水蛭,吓得他连滚带爬上了岸。

    我们整整拍了一天,收获颇丰,第二天我们趁热打铁,一大早就去拍黄连。我们在农庄老板的带领下开往山林深处,走了半个小时,在路边发现了一片黄连地,有两个农民正在除草。他们正好是村长的熟人,于是我们便带上傢伙钻进黄连地,开始这场遭遇战。

黄连地仅有两亩大小,窝在一个棚子下,棚子类似于瓜棚,一米来高,进入黄连地需要屈腰而行。据说黄连喜湿怕阳,对气温要求极高,是种娇惯的材药,棚子看似防雨实为遮阳,当阳光猛时,棚上铺满枯草,让黄连地保持湿凉。黄连地上的黄莲苗密密麻麻,交枝接叶,织成一张墨绿的地毡。两个农民正手脚并用,试图把杂草从田间铲除。他们顶着草帽,戴白色手袜,手持一柄弯刀,蹲伏在田间,腰弓成c字状。由于杂草茂盛,又怕踩伤黄连苗,他们不得不轻手轻脚,瞻前顾后,虽手法娴熟,但效率并不高。

为亲身体验除草的感觉,瑗瑗不得不放下斯文,撸起袖子帮忙除草。只可惜笨手笨脚,屡屡误扯黄连,稍作尝试,不得要领,只好作罢。好在田里的农民性情敦厚,热情好客,乐意与我们交谈。可惜方言晦涩,我听得一头雾水。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句俗语可谓人尽皆知,但对于黄连这种植物,人们却是知之甚少。其实黄连在中药谱系里算是老资格了,在我国最早的药物学著作《神农本草经》中,黄连就被列为上品,及至后来的药学巨典《本草纲目》,黄连的生长习性及药学价值都有了更为详细的记载。不同地方的黄连长相各异,药效也有所不同。唐本草有载:“蜀道者粗大,味极浓苦,疗渴为最,江东者节如连珠,疗痢大著。”石柱的黄连当属“蜀道者”,根茎粗壮,不仅可以“疗渴”,据说还有泻火解毒、安神助眠的奇效。

早在几十年前,因为种植、加工技术低下,黄连价格奇高。而近十年来,随着乡村振兴的逢勃开展,黄连也迎来了系统化种植的新纪元,石柱因其得天独厚的水土优势,所产黄连品质优良,被誉为“中国黄连之乡”。当地人也因黄连的种植而走上了脱贫至富的快车道。

    下午回到住所,老板娘特意为我们泡了一大壶黄连茶,我们一人喝了一口后,都神情痛苦地转过脸去。为了不负老板娘的美意,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喝完了一杯。结果是,吃晚饭时感觉连辣椒都是苦的。但到晚上睡觉时,我的失眠症状确实有所缓解。果然是“良药苦口利于病”。

    接下来的两天天晴雨不定,几乎无法出行。这里的雨下得毫无征兆,猛下一阵后,便随着流云匆匆离开,到其他地方转个圈,很快又会折回来,像个淘气的孩子。当地人把这种雨称为“散雨”。

    我们躲在房间里连续打了两天麻将,终于坐不住了,听说当地有一个景点叫“云中花都”,光听名字就够吸引人的。于是,我们决定即使冒雨也要去看一看。农庄老板说他知道一条私家小路,从那条小道去云中花都每人能省掉六十块门票钱,就是路有点难走,不知你们这些大学生受不受得了。听说不要门票,我们都笑了,就跟老板说,我们既然是来社会调研的,就应该发扬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老板你放心,就算是踩着牛屎去,我们也绝对不认怂。农庄老板呲着黄牙一笑,说,像你们这种不怕苦不怕累的人多了,云中花都的老板怕是要破产。

     老板所说的小路确实小得可怜,这条“小路”其实是从山顶流下来的一脉小溪,溪水将要断流,溪底的碎石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青苔,就变成了小路。四周密不透风的残枝乱叶把小路围成一条逼仄的绿色隧道,这眼隧道幽暗深邃,接天连地,以山脚为起点蜿蜒前行,一直通往山顶的烟雾缭绕处。

     隧道仅有一米来宽,只容一人通行,我们只能排成一队,踩着乱石,扶着枯藤惊险前行。小胖走在我前面,脚底屡屡打滑,看得我心惊胆战,一旦他轰然倒塌,我肯定会被他砸晕,然后再像个保龄球一样,从山腰一直滚到山脚。

    越过一座山,我们走到了遂道的尽头,顿觉豁然开朗,天地清新,一个全新的世界在我们眼前铺展开来。

    云中花都。花确实种在云中,零零星星的花被一帘淡淡的雾气笼罩着,颇有点仙气。但把它称为“花都”简直有点过分了。这里鲜花种植远不成规模,很难找到一片成型的花田,零散的花圃东一块西一块地点缀着这光秃的山头。周围稀稀落落地建有一些娱乐设施,没什么新意,且价格奇高。别的不说,景区里最为宏伟的玻璃栈道就矮得可怜,家住重庆市区的小胖对它就嗤之以鼻:切!都没得重庆的地铁修得高。

    我对花没多大兴趣,毕竟生我养我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花,真正吸引我的是远处耸入云天的大山。在丘陵地区长大,又在平原地带读了几年书的我对大山有着一种特殊的痴迷,这种痴迷源自于陌生与距离。所有的大山对我而言都是壮丽而神秘的,在我眼里,每座烟雾缭绕的大山都隐藏着一方远离尘嚣的奇异仙境,都埋葬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古老秘密。

    我们下山的时候终于在路边发现了一片较为成型的花田,花田里各种颜色的花热热闹闹地开着。一种粉色的花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种花枝叶格外茂盛,花瓣向四周炸开,花蕊里吐出一根根粉白的触须,看起来十分招摇。它让我想起了家乡的牛屎花。牛屎花很美,它的花朵能吸引每一个路人的目光,可悲的是,它的美是一种廉价的美。为了获得养分,它专挑屎尿之地生根发芽,并在污秽中绽出妖艳的花朵。它为了美牺牲了气节,出买了尊严,因此它的美流于表面,令人不嗤。正当我想发出“所有的美好都生于污秽”之类的哲理名言时,紫怡学妹及时提醒我:“这种花叫醉蝶,原产热带美洲,在中国只能人工培育,是一种高贵的蜜源植物,并非我所说的‘令人作呕’的牛屎花。

    回去的路上没有公交,我们只能在山脚截了一辆拉蔬菜的皮卡,两个女生坐在副驾驶,我们只能在车尾箱与蔬菜为伍。迎着紫红的晚霞,三个抠脚大汉蹲在皮卡的露天尾箱上唱歌,引来路人一束束怪异的目光。这种自由、放纵的感觉,我在人满为患的城市里从未体验过。

    原计划在石柱呆一个礼拜,但那里的“散雨”着实烦人至极,我们似乎从一个笼子走进了另一个笼子。到了第五天,小胖转道回重庆老家,我们也打道回府。后来,老吴把拍摄的素材捯饬一下,加上音效和文字解说,还真弄出了一个很不错的纪录片,据说里面的一些镜头还上了重庆卫视。更重要的是,在那短短的四天里,老吴与瑗瑗的关系迅速升温,成功结束了二十多年的单身生活。至于我,如果说有什么收获的话,每当回忆起那段旅程,我的舌头就会无端泛出莼菜羹的清香和黄连茶的苦涩,心底就会升起一股淡淡的清凉与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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