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陈因就已从床上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不偏不倚地指向了六。
“冬天了啊。”
陈因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哆嗦。他简单地捯饬了一下自己,就轻手轻脚地去卫生间洗漱去了。
走廊上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几声鼾声从房间里传出。
陈因在多年的帮工生活中养成了比较健康的生活习惯。他家开的是面馆,在附近也算是小有名气,为了应对一天的生意,陈因基本上需要天天早起准备一些物料,以便提升出餐效率。
至于为什么是他来准备,也只是因为父母觉得这些事情理当是他来做。没能念好书,为了经营家里的面馆又去念了三年厨师,如果他在家里还不做点什么,那他的处境会变得更加难堪。
陈因看了看镜子里自己似乎已经被固定住的死灰面容,随手擦了擦就下楼去了。
打开冰柜,挑出常用的菜,处理,分装——这就是陈因每天早晨的工作。
他倒是庆幸,自己在学校里练就了一番好刀工,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并不算困难,只不过很枯燥。他心底里是不想过这样重复乏味的生活的,可是离了这里,自己又能往哪去呢——
作为某种意义上的罪人,他必须留在这个家赎罪。
沉闷的切菜声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回响,如同陈因无力的心跳。
结束了准备工作,陈因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六点半。已经可以准备开店了,这时候应该会迎来第一批吃早餐的客人。
果不其然,刚到店门口就已经看到一些赶着上早班的人等在外边了。有上班族,有学生,也有遛弯的老人,都是些熟面孔。
“我就说,六点半等在这准没错。”
“您倒是把我们这开店时间摸得很清楚。”
陈因也就只有和客人寒暄的时候会笑,一半真心,一半客套。
只有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人。
“还是老样子。”
“明白。”
陈因回到了厨房开始忙活,这时候父母也已经揉着惺忪的睡眼下来了。现在开始他就不是厨师了,而是店里唯一的服务生。
他端着一碗碗热腾腾的面条到客人的桌上,偶尔应答几句闲聊,就又站回前台等着点单。
“拉面一碗。”
一个轻飘飘的女声传了过来,陈因想都没想,就知道那肯定是只坐在三号桌吃饭的那个女孩。三号桌只能供一个人坐,那女孩估计也不想被别的客人拼桌打扰吧。
陈因很喜欢她,不论是外表出众的气质,还是偶尔从眉眼间流露出的温柔,都让陈因着迷不已。他知道那姑娘爱吃面里放的炒蛋,所以每次在出餐的时候,他都会多捞一把放里头。
不过也仅限于此。他没勇气迈出开始的那一步。他和她最近的距离,也就只有送餐到桌的那一刻。还有总能听到的那句“谢谢”。
等到忙活完,外边的天已经亮的差不多了,金色的阳光让人们完全忘记了昨夜的冷彻。陈因在厨房里洗着碗,时不时抬头通过窗户看向外面的世界,他感觉有点陌生。他听说有的人被关在监狱里关的太久,出来后感觉哪哪都不熟悉,他感觉他和这种人差不多,只是自己没被关着。
“妈,我出去一会。”
母亲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手机的短视频发呆。
陈因又看了看坐在店里闲着没事在聊天的父亲,对方只是朝店外挥了挥手,就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陈因缓缓地拉开店门,一股冷风直接顺着缝溜了进来,店内的原先的温暖直接被驱散一空。
“赶紧关门。”
母亲这时候才有了回应。陈因咬了咬苍白的嘴唇,看了眼一脸阴沉的母亲,没有再说什么,便走了出去。
山城县的冬天相比起陈因之前上学的城市来得要更早一些,也更冷一些。在此之前,陈因从来没想过冬天有时候还能穿短袖。这也是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现在他不得不回到这里,回到一切的原点,他出生的地方。
街道上没什么人,大多是些买蔬果的小商贩,算算日子,没过多久好像也要新年了。
新的一年对陈因来说除了年岁的增长,好像也没什么能称得上是“新”。
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常光顾的水果摊前,一个皱纹横生的白发老人佝偻着背缩在椅子里,迷离的双眼逐渐聚焦到了正慢慢靠近的客人身上。
“林伯,我,陈因。”
“我这没山竹。”林伯摆了摆手,“你实在要的话去超市找找吧。”
陈因愣了一下,连忙解释:“没有,我知道冬天没山竹,我就是随便买点。”
“哦……那你要什么自己挑吧。”
陈因看了看,几乎半车都是小小的沙糖桔。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发红。
陈为他爱吃这个吗?他想了一下,扯下袋子装了一点。
“二十。”
“给。”
陈因递过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纸币,老人在接过以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另一边听着比较热闹的地方。陈因也顺着看了过去,那里好像在做清仓甩卖,但也只局限于音量的声势浩大,几乎没什么人驻足停留。
大概走了一公里路后,一个锈迹斑斑的公交车站牌出现在陈因的视野里。想要去山城县外的墓地,离水果摊最近的就是这一站。只不过后面还要转两次车。
他想起来自己在夏天的时候,总是到林伯那里买一袋山竹,然后花一整天的时间转三趟车,只是为了去看看自己早逝的弟弟。
弟弟陈为天生有一个好脑子,他小陈因三岁,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跳级到陈因十七岁时才上的高三年级。在陈因看到陈为站在讲台上微笑着站在自己班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在这个班也没有容身之处了。
后来的高考中,陈为不负众望地考到了外省很著名的大学,父母高兴地大摆筵席,请了很多老顾客老朋友来参加。而陈因则是被要求留在后厨帮忙,说是为了厨师专业积累经验。
他曾趁着休息的空档偷偷看了一眼,父母满面春风地拉着陈为到每桌敬酒,那样的神色,陈因从未在父母对他时看到过。不知是不是兄弟间的感应,他明显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和他对上了眼,陈因顺着方向看去,是陈为在偷偷地对他眨眼睛,看上去还颇为无奈。陈因赶忙低下头,逃进了后厨。
他知道弟弟没有恶意,但他依然无法直视弟弟的双眼。
“你家出了这么个人才,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放下了手中的菜刀,看着坐在角落里的陈因,冷不丁地搭话道。
“应……应该吧……”
“我记得你是他哥吧,怎么不出去跟着他们一起?”
“我就算了吧,我还是不出现在那的好。”
大汉看着脸色越发阴郁的陈因,只是叹了口气,就转过身继续忙活了。
这光鲜亮丽,对于陈家来说如同梦幻般的一切,全都止在了陈为十五岁的那个夏天。
“陈为,哥来看你了。”
陈因看着面前贴着陈为黑白相片的石碑,照片上的陈为笑容依旧灿烂,他记得这是陈为高中毕业时拍的照片。他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石板,眼角流下了一滴不知道是不是伤心的泪水。
“不知道你爱不爱吃这橘子,网上查的,说这还挺甜,你记得自己尝尝。”
陈因盘腿坐了下来,偌大的墓园只有他一个人,偶尔能听见几声乌鸦干哑的鸣叫。他感觉自己才应该是被埋在这里的人。
“哥,吃山竹吗?”
他想起来那个本应该让现状有所改变的夏夜,陈为罕见地主动跟他搭起了话。
“你吃就好,我就算了。”
“哥,我知道的。”陈为有些为难地别过了头,眉头紧蹙,“今天爸妈不在,你就吃个吧。”
“……”
陈因默不作声地接过了山竹,偷瞄着弟弟的样子,有样学样地剥开后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甜吧?”
“甜。”
陈因从来没在家里吃过这些东西,父母明确告诉过他这些都是弟弟的,他不许动。
“我一直觉得爸妈对你太严苛了。”
“没关系,我……不是很在意。”
“怎么能不在意呢?哥,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那又怎么样。”
兄弟俩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默之中。陈因看着放在盘子里的几个山竹,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拿。
“哥,要不然我去和爸妈说说——”
“不用了。就算你说了,我想现状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陈因没等陈为把话说完,就出声打断了他。那出自本能的拒绝,连他都感到意外。
——我不需要这种违心的施舍。
陈因为了他可怜的自尊心,没有把深藏在心里的想法表露出来。
他当然清楚,父母一定会为了让陈为开心而答应他的任何要求,但是这样就好了吗?一切就都能改变了吗?说到底,父母依旧不是真心想要对自己好,他们打心眼里就看不起自己,如果甚至还想借着这样的机会向他们索取什么,那只会更糟践自己。
他不是不想,他只是怕。不管是为了什么,他只能去坚守这脆弱的底线。
“就当是为了我好,陈为,你不要和爸妈去提这种事情,算我求你了。”
陈因向陈为低下了高他几分的头颅,陈为感觉现在呆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哥哥,而是一头满身是血的困兽。
“我……好吧,我只是希望哥你能在家里能过得好点。”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陈因站起了身,去厨房的洗碗池洗手,“但没用的,你想听原因吗,陈为?”
“你说。”
“我没成绩,没去上个好大学,在他们眼里这就不算成功。还有……”陈为突然感到哥哥的目光有些陌生,原先颓废的眼神转变为了一瞬的凶光,“你,陈为。你的存在,就注定不可能让我能在这个家里得到更多的什么。”
“……”
陈为无法否认,自他记事起,他就没有看到父母对着哥哥露出过一次笑脸。他曾翻过家里的相簿,那些泛黄的老照片上,只有在哥哥还是婴幼儿时,父母的嘴角会勾起对着他时才有的弧度。
“说实话,我当然有点恨你,但也只是以前。”陈因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语气越发无奈与悲怆,“但我也知道,这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我不再恨了。”
“对不起,哥。”
“不用道歉,你没错,错的是……我也不知道谁错了。对了——”陈因生硬地转换着话题,“今晚想吃什么,一下没注意时间,都快七点了。”
“那就……捞碗拌面吧,汤的话就用饮料替一下好了。”
“你这有面吗?”
“在冰箱里,最下层,右边那抽屉。”
“找到了。”
陈因感觉有点奇怪,他记得自己从来没见过陈为下厨,在学校也是吃食堂,应该没有这样的机会才对。
“你……会煮面吗?”
“不会,嗯……爸妈晚上会过来煮,我基本上是在这看家的。”
“看家?面馆里不是有住的地方吗?”
陈因只知道这是父母特地给陈为租的一栋公寓,目的是让陈为别在大早上给店里忙活的声音吵醒。
“诶?爸妈没和你说吗……”陈为在话说出口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这……这是他们买的房子。我没想到他们没跟你说过这事。”
难怪他总感觉这间房子就陈为一个人住来说,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突然,一股冲动驱使着陈因行动起来,他想要确认一件事情。于是他迈步往房间前的走廊迈去。
“哥,别去——”陈为马上就明白了陈因想要干什么,他从沙发上跳起,想要拉住陈因,但还是晚了一步。
一间,是父母的房间。
一间,是陈为的房间。
一间,是陈为学习的书房。
一间,是家里的卫生间。
——没有属于他的房间。
“哈……哈哈……”陈因突然很想大笑,他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想哭,笑得想吐。嘶哑的笑声到最后化作了一阵阵呜咽。
“对不起。我……”
“你是该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没有你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只要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天,我的未来就只会更灰暗一分!”
这也许是陈因自降生以来,除了出生时发出的哭声以外,发出过的最大的声音。
“陈为,我恨你,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就算我没办法得到他们的爱,但至少我们还能算是表面上的家人,但是你……你的降生,彻底夺走了这一切……我甚至连他们住在这里都不知道!”
陈因的双目由于充血胀痛的难受,他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长期以来对自己的欺骗被很轻易的拆穿了。他始终认为,就算自己再不受待见,至少还是他们的家人——
“凭什么,我的要求也不多吧?难道我不是他们的孩子吗?我也只是想要普通孩子的待遇而已,我有错吗?”陈因死死地盯着陈为,扭曲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抹恍然大悟,“对啊……只要你去死就行了,陈为。”
“哥……你说什么?”
陈因从未在他这个优秀的弟弟脸上看到过一次惊慌的神情,学习方面他是永远的胜利者,生活方面也有父母替他兜底。
他感到了一丝快意,这丝快意就像毒品般令人上瘾,原来看人如此挫败的感觉会是这个样子的……他从未体验过。会不会父母看到自己颓败的模样,也是这样的感觉呢?反正自己根本不算是他们的家人,只是个可供随时差遣的下人,只是个被他们丢弃的提线木偶,毫无价值,毫无用处。
“我终于有地方能胜过你了!陈为!”
“我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比哥哥优秀啊!我除了成绩优秀,在生活上就是一无是处,但凡我想做点什么,爸妈他们也只会说他们做就行,或者说麻烦你就行,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不是没和他们说过你的事情……”
陈为显然被凶相毕露,或者说歇斯底里的陈因吓坏了,他被陈因缓缓靠近的脚步逼得连连后退,眼看着就快要到阳台门口,他脚底一滑,跌坐了下来。
“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哼,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好了,那看来就连你说话都不管用啊……”陈因自嘲地笑了笑,顺手抄起了放在厨房案板上的水果刀,“我说啊,陈为,你觉得要改变现状,该做些什么?”
陈为看着陈因手里闪着银光的尖刀,颤抖着摇了摇头。
“你去死吧,陈为,只有你死了,我说不定才能作为独子得到我本应拥有的一切。”
“什么?”
“如果我死了,他们可能也就草草地办个葬礼吧……不,说不定连这个都不会有。但是你不一样啊,陈为……”陈因感觉现在在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某个极度陌生的存在。他就像头有着恶趣味的野兽一般,面对着眼前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不是选择进行一瞬间的扑杀,而是极尽所能的折磨。
这才是他的本性吗?
而他更失望的是,自己的弟弟本应该是更加优秀的猎手,现在却像只绵羊一样靠在阳台的栏杆处不敢吱声。
陈因看向不远处的天空,他从未感觉天空的云层是如此的厚重,原本闪耀着无数星辰的夜空此刻却黯淡无光。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陈因一边念叨着,一边逼着陈为向着本就没有的后路拼命地靠着。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张湿漉漉的纸张一样,被随手贴在了栏杆上边。
“陈为,在这个家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你。”
就在陈因念出这句几乎是魔咒的话语后,陈为没能扶稳抵在他腰间的栏杆,一个趔趄就向阳台外的夜空跌去——
“啊——!哥哥救我!”
陈因在看到陈为就像个纸片一样向外飞去的时候,原先高度亢奋的大脑突然就跟被塞进了极地的冰层一般,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把水果刀往旁边一丢,本能地向前冲去,想要抓住陈为的腿。
自己明明这么恨他,为什么还会……
这就是唯一能改变自己的生活的机会,为什么我还是想要救他呢?
但还是晚了,陈因几乎是要跳着去抓住陈为的腿,但奈何实在是没能赶上,只留下他的手臂在空荡荡的窗外僵住不动——
留给他的,只有重物坠地的一声闷响。
陈因傻愣在了原地,记不得在这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好像听到了救护车铃与警笛交织而成的交响乐;听到了爸爸妈妈高低不同的哭声组成的和声;听到了街坊邻居议论纷纷的吟唱声;而这段疯狂乐章的休止符,最终落在了陈因面对问讯时的沉默不语上。
陈为是意外死亡的。在得知这个结论的时候,母亲明显不相信地看了陈因一眼。因为母亲从邻居的嘴里得知在陈为死前,她好像听到了兄弟俩的吵架声。
看着陈为被如同虫子般扭曲的无数针线缝合完的丑陋头部,陈因想到了自己那晚的所作所为,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哭泣的冲动,却发现自己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他拼命地挤,最后只挤出了可怜的几滴眼泪。
“猫哭耗子。”
母亲小声的嘟囔传进了陈因的耳朵,而后他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一股浓浓的热意,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母亲盖了一巴掌。
“你给我滚。”
父亲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没有制止母亲的所作所为。
陈因没说什么,只是木然地转身离去。在离开停尸间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了母亲的如同暴雨般轰隆作响的哭声。
他应该清楚的,现状,本不就会有任何改变。
……
陈因给陈为剥了几个橘子放在石碑前边,这时湛蓝的天空已经能看到一丝血红盘踞其上。他没想到会突然想起那个晚上的事情,以至于在这发呆着坐了那么久。
他收拾了一下剩下的橘子,迈着有些发麻的双腿,缓缓地向来时的路走去。
遵循着自然规律照旧西沉的寂静夕阳下,陈为的笑脸灿烂依旧,一如逝去的过往。
等到陈因回到县城时,已然冷月当空。初冬的寒风徐徐吹着,陈因几乎是缩着身子在街上快步行进着。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店家还开着灯,不过大多也都已经歇业休息了。
“我回来了。”
陈因推开门走了进去,父母正坐在桌前和附近的一些老头打牌,他们只是朝陈因看了一眼,就继续投入到被打断的牌局当中。
“橘子我放这了,今天去看陈为的时候买的,要吃的话自己拿吧。”
母亲听到“陈为”两字的时候跟触电般抖了一下,等她准备对陈因发泄心中的悲愤时,陈因早就不在原地了,只留下了一个红塑料袋稳稳地立在那。
这时的陈因,正蹑手蹑脚地爬上面馆顶部的一个小阁楼,或者说一个小仓库,里面整齐地堆放着诸如食用油、调味料之类的东西。
这地方对于陈因来说,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场所——
他曾透过这里的窗户看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向日葵。
小时候,陈因总吵着要在自家种一株向日葵,这样他就能天天看到它了。那时的父母还没有变成现在这样,他们拗不过陈因,就弄了一些向日葵的种子给陈因自己种着玩。
起初,向日葵还真的在陈因的悉心照料下长了出来,在看到那朵金灿灿的太阳花时,陈因兴奋地手舞足蹈,还把它用幼稚的笔触给画了下来,贴在了面馆二楼的走廊上。
后来的某天,向日葵不知为何悄然地枯萎了,而陈因的画也不知道在何时就从走廊消失了。
想到这里,陈因就想起了那个拔去呼吸机面罩自杀的好友。那是陈因唯一一个能被称作是朋友的人。
初中时期,陈因就表现出了对绘画的极大兴趣,那时候的他虽然成绩也谈不上优秀,但那是相对陈为的天才而言。只是,想要系统学习绘画的请求最终还是被父母驳回,并被斥责这样是不务正业,还不如多花精力考个好高中。
所以,陈因只能流连于美术教室,观摩别人的绘画,偶尔还会打打下手。
初二时某个雨后的下午,陈因在美术教室看到了个新面孔。那是个留着长发的男生,面容俊美,像是个精致的瓷娃娃,年纪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大。不过这不是吸引陈因上去搭话的主要原因,最重要的是,那个男生的面前摆着个向日葵的盆栽。
“你好,你是在画向日葵吗?”
“哦……?哦,对,这么听上去,你好像不是对我的画感兴趣,而是对向日葵更感兴趣。”长发男生用着开玩笑的语气应答道。
“算是吧,我小时候也很喜欢画向日葵,只是后来就没怎么见过了。今天又见到了,所以情不自禁地就过来搭话了。”陈因挠挠头,把视线投向了男生的画作,一株栩栩如生的黑白色向日葵跃然纸上,“你画的是素描?”
“嗯,我也想画梵高那样的向日葵油画,奈何这里没有这样的条件呀。”
“没事,虽然是黑白的,但我也能看到它本来的颜色,而且还别有一番风味。”
长发男生惊讶地看着激动地说着什么的陈为,心中突然升起了极大的兴趣,他很想认识下这个人,听他这样说,那一定也是个很热爱绘画的人吧。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你问我吗?”陈因指了指自己,满脸的惊慌失措。
“对,我想和你交个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长发男生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锤手心,“差点忘了,问人名字得先自报家门呢。我叫何展翼,展翅飞翔的‘展翼’。”
“我……我叫陈因,因是因果的因,我还从来没想到能在这里交到朋友呢,有点被吓到了,哈哈……”
陈因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从没想到自己只是抱着观摩的态度来,一时激动竟然还能交到个朋友。
“我想我们在绘画这件事上应该会有很多东西能聊。”
“是吗,那再好不过了。”
那一刻,陈因感觉自己就像向日葵那样,终于在暗无天日的白昼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太阳。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因和和何展翼就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二人的话题基本都与绘画相关,何展翼的绘画技术也在这样的思想交锋中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让老师都为之惊叹——
只是何展翼始终对一件事感到疑惑,陈因虽然经常能提出专业的见解,但似乎从来没见过他提笔画画。于是在某个没什么人的下午,何展翼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吗?我只是个爱好者,虽然我也很想画画,但是……我父母不让我学,他们只想让我专心学习,考个好点的高中,这样才不会让他们蒙羞。”
“这样啊……”何展翼思索了一下,对着一直看着窗外天空的陈因说道,“要不我来教你画画?不过我不敢保证我能不能教好。”
“真的吗?这样会不会有点太麻烦你了,你不是还要准备美术考试来着?”陈因面对他人的好意,哪怕是朋友,第一反应都是拒绝。在父母区别对待的教育方式下,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好运。
“这有什么,你都帮我那么多了,我这算得上啥啊。”
陈因还想推脱,但看着对方不容拒绝的眼神,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这就对了,那我先从执笔开始教你吧。”
“嗯……”
何展翼递给了他一支铅笔,然后让他跟着自己的握笔的姿势来把握拿住画笔的感觉。在他真正拿起梦寐以求的画笔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被深深地触动了。
原来这就是执笔的感觉吗?那些画画的人,都是抱着这种美妙的感觉在作画的吗?原来在我的有生之年,还是有机会能拿起画笔的……
想到这里,陈因的眼眶湿润了,一滴滴豆大的泪珠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他伸手去擦,但很快就又补上了新的一批,源源不断。
“这就是拿上画笔的感动吧?我想你也等了很久了。”
何展翼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反倒是欣慰一笑。看着眼前泪流不止的陈因,心中暗暗惋惜陈因无法去尽情发挥自己的热爱。
“来吧,开始练习吧。”
“嗯。”
陈因收起情绪,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在何展翼的指导下努力地把控着全身的肌肉,力求达到最佳的状态,以及让身体更快地去适应这样的状态。
不知练习了多久,清校的铃声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二人沉浸的状态,陈因一脸不舍地放下画笔,直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对了陈因,这把笔送给你。”何展翼从笔盒里抽出了一支崭新未削的铅笔递给了陈因,“以后你就用这支笔来画画吧,对于初学者来说足够了。顺便教下你怎么削笔。”
“谢谢。”
二人搬了两把椅子,围坐在垃圾桶前。何展翼先示范了一下,然后把小刀交给陈因。出乎何展翼预料的是,陈因用刀时相当熟练,甚至比他还快上一点。
“你的刀工挺利落啊,感觉比我还快。”
“可能和我在家里经常帮忙做饭有关系吧,会经常用刀去处理东西来着。”陈因把刀刃转了回去,还给了何展翼,“我妈说如果我高考没考好,就得去学做厨师,然后回到家里的面馆帮工。”
“这是你希望的吗?”
“老实说,我没什么所谓……我想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去上什么大学吧,回到家里帮他们做事才是他们对我的期望。”陈因的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铅笔的笔杆,眼睛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瞟,“对我们家来说,只要我的弟弟能顺利成长就好,他的脑子很好,相较之下,我只要能做好服务他们的工作就行。”
“嗐,别想太多,我给你支个招。”
“什么?”
“你就先好好学习,等到高考考完选大学的时候,你就挑些离家远的大学……”何展翼的笑意透着一丝狡黠,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等以后工作也在那边找,做到自食其力,这样就不用再看他们的脸色了不是?到时候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机会的话还可以去报班继续精进画技,多好啊。”
“还能这样吗,我是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跟你说说我的事情吧?”
“你说。”
陈因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美术教室外的何展翼。
“我其实……得了很严重的病,医生断言说我活不过成年。”何展翼落寞地笑了,在陈因惊讶的目光下,何展翼将自己的一头长发给卸了下来,露出了藏在下面光溜溜的脑袋,“没想到吧,这其实是假发。有没有种破灭的感觉?”
“你要让我想……那我肯定是……”陈因几乎是强颜欢笑着回应道。
“不过也不是没有转机,医生说他知道一台手术,只是成功率很低,但如果能成功的话,我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何展翼把假发戴了回去,看着陈因哀戚的双眼,接着说道,“我从小就喜欢画画,我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成为举世闻名的大画家,只不过命运给我开了个很大的玩笑呢,我甚至活不过成年。”
“那你为什么还在继续画呢,明明没什么意义了。”
“不,陈因,虽然我身患重病,但是这和我去做我热爱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展翼摇了摇头,指着画板说道,“就算我最后没能活下来,这些画也能证明,一个名叫何展翼的人曾在这个世界活过。”
“你真的很厉害,就像向日葵那样,永远向阳而生。”陈因想到了自己,他无法做到像何展翼那样去坦然地面对所谓的命运,更何况还是几乎必死的结局,“我就做不到,我能做的就只是躲在阴影里苟且偷生一辈子,反正也不是活不下去,对吧?”
何展翼有些怜悯地摇了摇头。
“陈因,想想看,如果按我说的那个方法做,你能逃离现状的机会有多大?”
“我不知道。”陈因别过头去,避开了那炽热如火的视线。
“我也不知道,但我愿意为了那个可能性去赌。”何展翼的话语轻飘飘的,但却掷地有声,“人还是要有点血性在的,陈因。”
“哪怕会输?”
“哪怕会输。”
“如果你……最后赌输了呢?”
“我的生命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
“我还真是输给你了。”陈因惊讶地看着一脸轻松的何展翼,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我试试看吧。”
“这才对嘛,总得试试。”
何展翼冲着陈因眨了眨眼,笼罩在后者脸上的阴云终于散去了不少。
“走吧,天都快彻底暗了。希望未来能得知你逃跑成功的消息。”
“我也希望你的手术能够成功。”
两人碰了碰拳,一起走到了校门口后,就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陈因觉得这不是回家的路,这是一条名为“改变”的路。这是他唯一能改变这扭曲现状的机会。
“陈因,今天怎么这么晚?”
意料之中的斥责,陈因想起了何展翼的话,决定从现在开始就扮演一个乖孩子,等到可以逃离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抛下这个家。
“我被老师叫去帮忙了,美术老师叫我去帮他搬东西。”
面无表情地撒谎了,陈因惊讶于自己的冷静。
但显然母亲也不是很在意理由到底如何,还没等他说完,就摆了摆手让他赶紧把手洗了上桌吃饭。
饭桌上,陈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就着一点点菜赶紧把饭吃完就下了桌。他不想忍受那种被明里暗里孤立的感觉。他听着弟弟说自己又考了第几名,父母喜笑颜开地夸赞他,商量着要给他什么奖励……他感觉这一切都极度的陌生,不论是人,还是事。
或者说,真正陌生的,其实是不被期待的他呢?
自陈因上学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失眠的滋味。
他望着悬挂于天边的明月,祈祷着属于他的太阳早日升起。
在那天后,陈因似乎完全融入了“乖孩子”的角色,他的成绩虽然在父母眼里依旧不算起眼……或者说从来就没被注视过吧,但是在老师同学的惊讶中,他以优异的成绩顺利地毕了业,升到了市里某重点高中在山城县的分校。
毕业典礼那天,他几乎消失了一整天,和另外一个人一起,没人发现。
“这个,我上次去城里看到的,送你的毕业礼物。”
何展翼向陈因丢了个亮闪闪的东西,陈因接住一看,是个向日葵样式的金属挂件。
“喜欢吧?”
“喜欢。”陈因点了点头,“我也有礼物送你。”
“哦?”
“已经放在你的画架上了,去看看?”
何展翼笑着冲着陈因指了指,陈因只是耸了耸肩,跟着对方的脚步走到了画架前,画架上还煞有介事地披了层薄布。
“还整得挺神秘。”何展翼感叹了一句后,掀开了遮挡住画架正体的布,一幅鲜艳的向日葵画作赫然出现。青色的背景下,三朵金黄的向日葵朝着不同的方向探着脑袋,但无一例外,都是向着被阳光浸润的地方。
“我拜托老师给我准备了点东西,画了幅有颜色的向日葵。”
“这应该参考了梵高的其中一幅吧?”
“对,参考了《花瓶里的三朵向日葵》那幅,不过水平有限,只能模仿个大概。”
“对于只靠着空余时间练习了一年多的人来说,已经很厉害了,谢谢,我很喜欢。”何展翼的呼吸因为兴奋变得有些急促,他小心翼翼地把画卷了起来,用随身携带的橡皮筋把它捆了起来。
“你好像要去外省的美术学院了?”
“是啊,我听说你要去县里的那所重点高中分校了。”
“我是没想到能像今天这样,我第一次在他们眼里看到了惊讶,真的……是一种很稀奇的体验。”
“挺好的不是,这说明你未来能走的路也更远了。”
“是啊……”陈因靠在窗台边,语气中带着万分的感慨,“如果没有你,我估计还是那个样子吧,真的就打算一辈子活在他们的阴影下了。”
“主要还是你自己愿意做出改变,这是只有你才能决定的事。”何展翼做了个轻推的动作,“我就只是推了一把。”
“对了,你的身体最近还好吗?”
“哦……其实……”何展翼的脸上闪过了一瞬间的犹豫,但他看着正沉浸于喜悦之中的陈因,迅速回过了神,笑着答道,“医生说最近恢复的还行,等到条件成熟了就能去接受手术了,说不定真的有希望呢。”
“是嘛,真好,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一起画一幅向日葵呢。”
“这主意不错,要不等我们都考上大学了就来画一幅?”
“求之不得。”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畅想着摆脱桎梏之后的未来。
只是,等到陈因多年以后再次回想起这个下午时,他会发现,其实在这之后所经历的一切都早有预兆,只是他,或者是何展翼,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些。
改变命运,确实是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升入高中后,何展翼以学校开展封闭训练为由,减少了和陈因在网络上交流的次数。起初一个月还能联系一次,那时几乎能聊上一整天都不嫌多;但到了后来,何展翼就跟消失了一样,陈因发出的每一条消息,都像是投入大海中的石子般,毫无回音。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他在某次模拟考结束后回家时遇到了一对夫妇为止。
“你是陈因吗?”
对方似乎在面馆里等候许久,一听到陈因推门而入就激动地站起了身,语气十分焦急,让陈因有些错愕。
“是我,请问你们是?”
“我们是何展翼的父母。”发话的男人看了看正不停地往这边瞟的陈因母亲,“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稍等一下……”
陈因急匆匆地跑到了自己的房间,丢下书包,一屁股坐在床上。
为什么不是何展翼本人来呢?一丝不安的念头自陈因的心中升起,而后迅速扩散开来,充斥着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难道是因为在做手术?还是说准备做手术?所以自己来不了?
陈因知道如果这样想下去,问题将会没完没了地出现,他决定去问清楚……不过对方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来的吧……
陈因拍了拍自己有些发烫的脸,下楼跟母亲说了一声是同学的家长找自己有事,就跟着何展翼的父母向着店外走去。几人物色了一下,找了处公园坐了下来。陈因想起,这好像是自己小时候看到向日葵的那个地方,而现在,那片花海已经被一堆煞有介事的游乐设施给取代了。
“所以,叔叔阿姨到底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陈因不愿在按捺心中的焦急,直接开始了发问,“为什么展翼没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找过我了。”
“展翼死了。术后的不良反应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期。”
夫妇二人对视良久,最终那个看上去一脸颓废的中年男人开了口,语调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已经发生了很久的事情。
“……”
陈因没有说话,他在尝试着理解那简短的讯息。虽然他设想过这样的可能,但是他不愿意相信。他觉得这样的结局,配不上他心中的那个太阳。
不过,他突然想起了何展翼在那天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他应该不是因为病症去世的吧。”
“你怎么……?”男人先是一惊,但看着面前这个孩子,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对,他在死前自己摘掉了呼吸机的那个罩子,然后……”
“什么时候进的医院?”
“刚升入高中的时候。”
“他手术的成功率到底有多少?”
“几乎没有可能成功,哪怕成功了,顶多也就只会再有不到三年的寿命。而且,几乎没有什么行动能力。”
不到三年。哪怕他成功了,其实也没有办法实现一起画向日葵的约定。
这是一个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的约定。
陈因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欺骗。
“对了,展翼交给了我们一个箱子,他嘱咐我们,要是哪天他走了,就把那个箱子交给一个叫陈因的人。”一直没有开口的女人忽地插了一嘴,“展翼说,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请一定要亲手把箱子交到他的手上。”
“我想……看看。”
陈因很想知道,那个亲手结束了自己痛苦生命的人,那个靠着善意谎言的欺骗让他振作起来的人,还给他留下了什么。
“那孩子生前一直念叨你,希望你不要怨他以前没说实话。”
“不会的……应该吧。”陈因用着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应着。
十几分钟后,陈因从何展翼父母手上接过了那个还蒙着点灰尘的箱子,显然是很久没动过了。
“劳你们费心了,特地来这一趟。回去后,替我给展翼上柱香吧。”
“要把葬展翼的地方告诉你吗,这样你以后也好……”
“不了。”陈因笑着摇了摇头,“我觉得可能没什么机会了。多保重吧。”
陈因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在何展翼的死亡背后,似乎隐约窥见了些许自己的未来。
——他可能再也走不出这座牢笼了。
他有着这样强烈的预感。
陈因从阁楼角落的阴影处拉出了个裹着什么的黑色塑料袋,将绑在上面的结解开后,一个木箱子露了出来。
这是当年何展翼给他留下的木箱子,在看过一次后,他就把它藏在了阁楼上。这么多年下来,它被藏的很好,又或者说,这东西压根就不起眼,连被清理的必要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银白的月光照亮了箱内的一角,那是一幅素描画。
陈因将其取出,展平,一幅黑白的向日葵映入眼帘。
那是陈因最初遇到何展翼时,对方所作的画。也最经常被陈因拿出来观赏。
紧接着,他又从箱子的某个地方抽出了一个干瘪的信封,从里面拿出了一张被黄渍侵蚀了大半的信纸。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你心中的向日葵,还向着太阳吗?”
未来的某天,陈因在翻阅相册时,发现以前的自己似乎从未留下过任何有关向日葵的照片。他感到很奇怪,于是抱着相册去问过已经有点病恹恹的母亲。
母亲依旧如同以前那般固执,不肯和陈因说一句多余的话。
陈因自然清楚,有些事情在这个家里永远无法得到解决,即使是死亡。
白发苍苍的父亲虽然仍是一脸冰冷,但思考再三,像是厌倦了这般无意义的争斗一样,告诉了陈因:这个面馆附近,从未盛开过向日葵,或者更进一步来说,整个山城县就没有过一株向日葵。曾有人在这里试着种过,起初还有生根发芽,但最后长势不好,全都枯萎死去。
最后请专业人士检查了一番,得出了一个结论:山城县的环境对于向日葵来说水土不服,它就不适合在这里生长。
如果一定要说有在哪里看到过,那或许是曾经种下的那批向日葵还未枯萎的时候吧。
陈因点了点头,没有去追究真假,他只是觉得解开了长久以来的一个疑问。也终于清楚了,自己的理想自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
——毕竟,这个地方,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盛开过一株向日葵。
临近春节,店里的客人肉眼可见的少了许多,很多时候开着店门,也只是为了方便朋友能进来聊天。
而陈因暗自中意的那个姑娘,倒是一天没落下,几乎都是在中午的时候到店,点上一碗拉面,吃完后一直坐到下午两三点离开。女子曾问过陈因自己是否能在店里多逗留会,作为坐在前台唯一一个看店的人,陈因出于自己的私心同意了她的请求。
之后陈因从女子的口中得知,她姓林,叫林思瑶,芳龄二三,是个待业在家的大学生。此前向许多公司投出过简历,但是都没有回音。
陈因很喜欢跟林思瑶聊天,也并非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单纯只是因为他很爱听林思瑶讲她在大学时学习的经历。这对于在上学时只知道埋头学习的陈因来说,实在是一件新鲜的事情。
“好可惜,要是你高三也能保持以前的水平,那得比我强不少。”
陈因无意间聊到了自己高中时的事情,在知道陈因以前的学习成绩时,对方是一脸难以置信,毕竟学校算是有名,而陈因的排名也相当靠前,怎么说都不应该在这边默默无闻地当个厨子。
“没办法,状态没调整过来……等到想要弥补的时候,发现早都来不及了。”陈因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不过还好,也学了一门手艺在这,不至于饿死。”
“确实,这年头只要还有口饭吃就行。”林思瑶有气无力地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还在想到底是考研还是考公,但我感觉我一个都坚持不下去。”
“趁着春节好好考虑下吧?”
“本来也就是这么打算的。”
陈因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差不多要到林思瑶离开的时间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先回去了。”
在林思瑶起身的时候,陈因注意到了藏在林思瑶衣袖底下的一块青紫色的印记,像是块脏抹布丢在什么都没有的地上,格外显眼。
“你的手臂……?”
林思瑶看了看自己的右前臂,慌张地把衣服盖了上去:“没事,昨天走路不小心摔的,过几天就好了。”
那是被什么人打的痕迹吧,陈因很熟悉这种淤青。以前半夜归家的时候,曾被一个小混混揍了一顿,他找遍全身上下,也就找出了不到五十块钱和一部没什么人用的按键机。对方气得把手机一把摔在了地上,直接就摔坏了。最后那五十块钱也没要,狠狠地给了陈因一拳后,就自觉没趣地离开了。
“路上小心。”
虽然想到了被什么人打的可能,但陈因没有拆穿,他觉得这不合适,而且他多半也管不着。本想说出的问候,也变成了这样极为官方的告别。
每当林思瑶挥别时,陈因的内心就会感到一阵莫大的空虚,像是整个心脏都被人掏走了一样。
陈因确信自己很喜欢她,但也只能停留在这里,因为据林思瑶无意间提起过,其实她是有伴侣的。这点也在林思瑶右手中指上的那颗小小的钻戒上得以体现,在知道这代表的含义后,陈因彻夜难眠。
要这么想,该不会是她的男朋友对他施暴吧?
胡思乱想间,陈因瞥到了桌角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他伸手够到后,发现是一把钥匙。他仔细想了想,这张桌子从早上开店到现在都只有林思瑶一个人坐过,应该是她的钥匙没错了。
在犹豫了一会后,陈因决定追上去把钥匙还回去。
锁好店门后,陈因四下张望了一番,看到林思瑶的身影急匆匆地消失在了东边的一条小巷里。他赶忙跟了上去。
到了小巷前,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矮坡,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而显得黑漆漆的房子林立在坡道两旁,从天空投射下的阳光几乎穿不透这片黑暗森林,只能看到零星点点的光斑随意地散落在地面上。这般阴影之下,她的踪迹也几乎看不到了。
“放开我!放开我!”
一阵尖叫拉回了陈因的思绪,他瞬间就认出了那是林思瑶的声音,想都没想直接就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随着声音越发刺耳,陈因看到了在某栋楼的楼下,一男一女正纠缠在一起,男人一脸暴怒地说着什么,女人则是无助地望着周围,希望有人能前来为他们解围。
陈因抬头看了看,有些偷偷探出的眼神在对上陈因的双眼后,受惊吓般地缩了回去。
“住手,你再这样我要报警了。”
陈因紧握着那把钥匙,缓缓地接近冲突中心。还没等靠近,他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臭味。林思瑶看到来人是陈因,脸上露出了得救般的表情。
“家务事你管得着吗?”
“我管不着,但我可以找能管的人。”
陈因心中暗自苦笑,当初自己给小混混打了一拳后,自己可不是像现在说的这样。不过,对象不同,处理方式自然也是不同。
“啧。”暴躁的男人不屑地咂咂嘴,松开了扯住林思瑶的手,大步流星地往楼上去了。
“谢谢你……陈因,要是你没在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林思瑶靠在墙边大大地呼了口气,揉了揉被打红的手背,“不过你怎么跟过来了?我记得你不是住面馆里吗?”
“哦——给,你的钥匙落店里了。”陈因松开握紧的拳头,一把钥匙静静地躺在掌心中,因为用力过度,几乎都嵌在里头,“我看你没走多远,就跟过来了,没想到……”
“还麻烦你跑这一趟……”
“没事,从结果上来看,如果我不跟过来,估计只会更糟。”
陈因抬头看了看周围,那些好事者的视线已经都不见了。
“那我就先上去了。”
“不会有事吗?”陈因关切地看着她手臂的淤青处,“那不会就是你男朋友吧?”
“是啊,不过我不上去的话,事情应该会更糟吧。”林思瑶眼帘低垂,落寞地笑了,“明天我再跟你说吧?”
“好吧,有需要帮助的话,你就打我电话。”
陈因见状,只好点了点头,在叮嘱完林思瑶后,离开了小巷。
他想帮她脱离这样的处境。
一股强烈的念头在一瞬间就占据了大脑。
第二天,林思瑶如约而至,只是陈因注意到,她素来白净的脸上多了一些淤痕,很是显眼。
“你没事吧?昨天他又打你了?”
“没事,过几天就消肿了。”
“这怎么行……”陈因的声音跟着他不自觉的站起大了起来,看到对方受惊的表情,又马上挠着头坐了下来,“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了,我只是觉得这样纵容他下去……”
“谢谢你的关心,我也知道……”林思瑶的手一直在无意识地乱动,“他每次在这样之后都会哭着跟我道歉,说他错了。我也真傻,每次都能原谅他……然后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循环下去。”
“你没想过要分手吗?”
“怎么会没有呢……但他每次都会以死相逼,有一次他真的用刀把自己的手腕割破了……”林思瑶像是回想起了那个充斥着血色的下午,浑身都在发颤,“我真的很害怕,我怕他真的死了,然后又有更多的麻烦找上门来……”
——那就让他死了不就好了。
陈因看着趴在桌子上抽泣的林思瑶,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对了,陈因。”
“怎么了?”
“我能在你这借住一晚吗?”话说出口后,林思瑶赶忙摆了摆手,“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没事的,我就问问。”
陈因心中一惊,他断然没想到对方会问出这样的话。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睡我房间,我打个地铺。”
“这样不太好吧……”
“我不介意,主要看你行不行。”
林思瑶沉默着思考片刻后,点了点头。陈因看着她如释重负的表情,也不由得放松地笑了出来。
接着,二人又回到了平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模式,一直到了深夜。
“不好意思,借你家住一晚就算了,还借了浴室。”
林思瑶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吹着头发,完整的字句被风吹得零零散散的。
“没事,反正我爸妈也不在家,你就随意点吧。”
“对了,说到这个,你爸妈去哪了,这几天都没见到他们。”
“他们应该去新房子那里住了吧,我不爱去,就留下来看面馆了。主要也没啥客人,天天坐在店里也没什么区别。”
陈因苦笑一声,父母应该是去住陈为生前还住着的那栋房子了吧,自己是绝对没有资格踏进那间房子一步的。
“原来如此,倒也是,春节都见不到什么人的,像你这样还开着店的,多半就是招呼朋友进来坐的。”
“是啊,这不是就招呼你一个朋友进来坐?”
“好像也是。”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陈因几乎忘记了她还是个处于极度担惊受怕中的女生。
“我关灯了?”
“好。”
在耀眼的白炽灯关闭后,清冷的夜色终于得以在窗前展示自己寂静的美丽。陈因躺下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夜空中的月亮。这种角度下看到的月色,和在阁楼上看到的月色又有些不尽相同,是个很新鲜的体验。
“陈因,你睡了吗?”
“没呢,有事吗?”
“没事,就是想聊聊天。以前上学的时候不都这样吗,住宿舍里,然后等到了晚上,就开始互相八卦起来,说谁喜欢谁什么的。”
“哦,好像是这样没错,我那时候基本都是在旁边听着。”
“没参与进聊天吗?”
“也不是说没参与,我都是说我没喜欢的人,说多了以后他们就不爱找我说这些东西了。”
“这样啊……”林思瑶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会,“陈因,想听听我和我男朋友的故事吗?”
“你觉得可以的话。”
“谢谢,我总想找人说说,倒倒苦水,但是基本上都找不到什么人呢。”
“那就和我说吧,我就是个店小二,和我说完也不会有什么的。”
陈因往床的方向瞥了一眼,他感觉到林思瑶似乎在无声的哭泣,整张床都在微微地颤抖。
“我和他是在大学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们都是大一,在同一个班,加上他就坐我后边,所以接触就比较多。后来聊着发现,我们还都是山城县人,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像是回忆起了往昔的美好时光,林思瑶的语调都柔和了不少。
陈因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林思瑶往下说。
“然后在某个日子,他约我出去吃饭,还订了个包间,就我们两个人。吃着吃着,他突然从桌子底下拿出一束玫瑰,向我告白了,我本来对他也有好感,就顺势答应下来了。谁能想到呢,那时候他还是那样温柔的人。”
说罢,林思瑶长叹了一口气,像是那些早已消逝的美好过往。
“他没有念完大学,在大三的时候就辍学创业去了,而我则留在学校继续完成学业。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变得更爱喝酒了,或者说是酗酒。
“在大学聚餐的时候,喝酒基本上是常态,我也会喝一点,但不多。他属于比较能喝酒的类型,但不会喝得烂醉,所以这也算是矮子里边拔高个了吧。
“只是自他决定创业起,他就经常没日没夜地喝酒,和我打电话的时候基本上也都是神志不清的。后来我才知道,他给人骗了,启动资金全没了,想要去找,发现那人早都人间蒸发了,最后就靠买醉来逃避现实。”
林思瑶的语气中充满了惋惜。陈因想起以前好像也见过一样的人,只不过某天从同学那里听来,才知道那人不堪重负跳楼自杀了,离学校还蛮近的。最后丢下了一屁股债没人处理,后来也只能不了了之。
“等到我毕业后,就回到了山城县来找他。再次见到他时,他就住在那个小巷里的一栋楼上,地上堆满了酒瓶和易拉罐,感觉就像是到了几十年没人处理过的垃圾场一样。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这算是……家暴吗?可我们都还没结婚。我也不知道后面该怎么面对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要到这吗?”
陈因“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我被他赶出来了,钥匙都收走了,没办法,只能求助于你了。”
“至少在春节的假期结束前,我都可以像这样帮你。”
“是吗?谢谢你,陈因。我真是无处可去了。”
“无处可去……吗?”
陈因长舒了口气,小声地嘀咕道。他又何尝不是无处可去呢?他早已放弃改变,现在也只是偏安一隅罢了。
“陈因,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问我的意见吗?”陈因坐起了身,在无言中思索了一会后,缓缓说道,“我希望你能逃跑,离开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逃跑……是啊,这确实是最有效的方式。可是能往哪去呢,可以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那又该怎么克服其他接踵而至的困难?”林思瑶也坐起了身,边摇头边苦笑道,“想到这里,我就没有勇气去思考逃跑这件事了。”
“至少你还有机会,思瑶。”
“诶?”
“想想吧,其实只要手上有一笔足够周转的钱,逃跑就不是难事。缺的话,可以向你的父母要点,我想他们也不想他们的女儿就这样遭人暴力吧……然后收拾下行李,找个熟悉的城市,比如你之前上学的城市,先想办法安顿下来,再去考虑一下工作的事情……你看,其实这么一想,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了……只要你有离开这里的勇气,我可以帮你。”
陈因想起了何展翼,那个曾短暂照亮过自己生命的太阳,虽然转瞬即逝,但也足以救起迷失于黑暗泥沼的人。面前,是自己一直挂念的女孩,他希望她能够离开这个地方,免受暴力的侵袭,飞往更广阔的天地。
恍惚间,陈因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一阵凉意覆盖,但却并不刺骨,反倒令人安心。
“我真傻,原来那么简单的方法就摆在我的眼前,我却因为被恐惧蒙蔽没有看到……我这脑子,还真该拿去修修。”
林思瑶的眼中绽放着笑意的泪花,陈因呆呆地看着林思瑶握上来的手,良久才反应过来。
“能……能知道就好,为时不晚。”
“我说啊,陈因,你能和我一起逃跑吗?”
“什么?”
陈因猛地回过神来,在听到那个请求时,他的眼前浮现的是何展翼那张调皮的笑脸。
“我觉得你不该被这个面馆束缚着,你的能力很优秀,去到外面也一定能大放异彩的……”
“不行,我不能走,我和你不一样……”陈因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林思瑶的请求,“我留在这里,是为了偿还我的罪孽。”
“罪孽?”
“在几年前的一个暑假,我和我弟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后来他意外坠楼身亡了。我的父母,本来就不待见我,因为我所有的一切在我弟弟面前都显得一文不值,再出了这样的事,我更是被母亲认为是杀人凶手,虽然我的责任确实很大……”
陈因大大地喘了口气,他又感觉到了当时无法抓住陈为时,那发自心底的绝望的无力感。
“我很恨他,我恨他抢走了我的一切,但是在他掉下去的时候,我还是出于本能地想要去救他,只可惜……我还是没能做到。”
“所以,你就想要用自己的余生来赎罪吗……”
“我不是没有试过逃跑,思瑶,我不是没有……”陈因几乎是哭诉般说道,“我初中的时候,我为了和我最好的朋友完成逃离这里的约定,我拼命地学习,结果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对我撒了个巨大的谎。他身患绝症,根本不可能活到我们约定的那个年纪……”
林思瑶看着这个先前带给自己勇气的男人,讶异于对方藏在坚毅外表下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后来,等到陈为那件事时,我天真地希望他的死亡能改变我现在的处境,结果……还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放弃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对吧?我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别的什么,我也不想再去在意了……”
林思瑶沉默地注视着和先前判若两人的陈因,她咬咬牙,试图用陈因先前说服她的逻辑,来让陈因振作。
——但只换来了陈因逃避的双眼。
二人相顾无言,唯有寒月当空。
数日后,春节逐渐走向尾声,休憩许久的山城县开始恢复往日的生机。陈氏面馆以往的老客人也出现在了店内——
除了那个只坐在三号桌的女孩。
在那一夜过后,陈因就再没见到林思瑶到过店里。中间收到过一条短信,是林思瑶的号码,说她与父母的沟通相当顺利,现在已经在收拾行李,希望在正月初七的时候,和陈因在山城县的火车站再见最后一面。
陈因发自内心地祝福了她。
趁着高峰期一过,陈因就收拾好了穿着,照例地招呼一声后,就奔着火车站而去。
虽然山城县下雪不是件稀奇的事情,但陈因一路上都在盯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仿佛要把每一片雪花的样子都记在脑中。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陈因感觉自己似乎又在送别重要的人。
每个陈因曾在乎过的,曾恨过的,全都以不同的方式或多或少地离开了他的生活。他虽不愿去想,但也还是很好奇林思瑶最后会用怎样的方式和他分别。
“喂,陈因,我在这。”
陈因抬头看去,一个浑身穿得相当喜气的女孩正冲着他挥手。他也挥手致意,快步地跑到了她的身前。周边不乏有一些类似他们的男女在依依不舍地告别,但是陈因清楚,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几点的车?”
“一小时后吧,我打算去我上学的城市再试试,大不了可以去我亲戚那边帮忙嘛。当然,不在这里。”
“是吗,那先预祝你新生活顺利了。”陈因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酸痛,自己明明也没有劳累过度什么的,怎么会这样呢。
“借你吉言。”
林思瑶注视着陈因有些发红的眼睛,眼睛调皮地眨巴了几下,微微一笑。
“怎么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算有吧,其实……”
“其实?”
“其实我不希望我们就这样断了联系,哈哈,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到你家的面馆去吃碗面条的。”
林思瑶别过头去,嘴角抽动了几下,明显是在强忍着什么。陈因看在眼里,但也仅限于此。
“好啊,到时候……我们再聊聊吧。有什么烦心事,你要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跟我讲。”
二人心照不宣地都没有更进一步,说更多的话,只是就这样看着漫天的飞雪,看着它们乘风飞翔,看着它们消融于世。
“好啦,我要走了,多保重,陈因。”
“你也是。”
陈因看着林思瑶向着远处的进站口行进了没两步后,突然拉着行李箱狂奔回来——
一个温暖的拥抱闯入怀中,像是接在手心中的雪花,接得快,消失得也快。
等到陈因反应过来时,林思瑶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蹲在地上低声抽泣。
是啊,他的愿望从来都是如此的简单。
——他只是想要一个拥抱而已,不算多,但却太难。
不远处,传来了街边卖唱人的悠扬歌声,唱的大概是《爱人错过》。
天已亮了个大概,陈因从床上醒来,时针正好指向了六。
简单洗漱后,陈因就开始准备起物料来。
六点半,顾客开始涌入店内,陈因和往常一样,陪着一些悠闲的客人聊着。闲暇之余,他会瞥向三号桌,盯得出神。那个只坐三号桌的女孩已经没来店里好久了,上次得到她的消息,还是收到了她邀请自己去参加婚礼的电话。但陈因抽不开身,给对方发了个份子钱红包就草草了事。
平常除了在面馆帮忙,他在闲的时候就往陈为的墓前跑,有时带点水果,有时什么都不带,但山竹几乎没有缺席过。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这种充斥着死亡的地方才更适合自己才对。他在这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感觉更甚。
上次心血来潮,想去何展翼的墓前看看,才想起来自己以前拒绝了人家。于是陈因不得不找到以前的美术老师,好在那老师还没忘记他,倒是爽快地帮他问到了。其实离得不是很远,就在隔壁县。陈因抽了两天时间,先是坐车到了那里,花了一点功夫,到先前打听到的某个有特别种植向日葵的地方买了一盆后,才去往了何展翼的墓前,将它放在了那里。
父母日渐衰老,许多事情不得不交给陈因来做,而陈因确确实实地掌握着改变一切的主动权。但他早已像是被驯化的野兽,执着于这几近永恒不变的常态。
陈因从来都不是无法逃离,而是主动地选择了困在这里。
他心知肚明,但也仅止于此。
他时常梦到陈为,对方诉说着父母的暴行和自己的无辜;他时常梦到何展翼,对方痛斥着他面对梦想时的懦弱胆小;他也时常梦到林思瑶,对方无声地责备着他无数次的逃避。
待到梦醒时分,陈因睁开了自己的双眼,他看着指向六点的挂钟,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