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小姐结婚以后,从不让人称她“女士”。婚姻对于她来说,就像男人选择职业:借此为生,但不能成为“事业”。她说,她的眼睛似乎永远无法停留在一个男人身上。它们总是在滴溜乱转,不停地在人群里摸索,放肆地暴露主人内心的不安。我的房间里挂着一张梵高的《在圣马迪拉莫海边的渔船》,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当我们做爱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盯着那幅画,仿佛要望穿一片朦胧的灰色大海。
Z小姐的脸庞并不漂亮,那是一张极为普通的面孔,从中很难看出个性。Z小姐的身材也很平常,显得过于娇小,尽管比例恰到好处。Z小姐的胸很平,像未发育的姑娘,也许这恰是吸引人的地方。当她躺在地毯上的时候,我忽然有些可怜她。如果你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你总会感到厌烦和灰心丧气。虽然你知道,这一切毫无意义。
Z小姐从来不喜欢男人,如同我不懂女人。她告诉我,正是在结婚之后,她才发现了自由。“为了摆脱牢笼,有时候恰恰要跳进去。”那天下午,她跑到我家,使劲敲开房门,很严肃地对我说:“阿K,你并没有故事。”这是她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她说,她渴求静默。生活的喧嚣令她饱受折磨,所以她逃来我这里。因为我有一张干净的浅灰色地毯,有半书架的意识流小说,还有布鲁克纳。更重要的,我是一个安静的伴侣,一个“没有故事的人”。“---如果是一个人,那就不是静默,而是寂寞、冷漠和淡漠!”她认真地向我解释几个词的区别,虽然我始终认为,这本身就不是“静默”的。于是我吻住她的唇。也许,人的不安正是来自安静时候才能听到的咆哮和悸动。
黄昏时分,天气依然很热。阳光从玻璃中折射进来,照在沁出汗珠的皮肤上,迸出淡黄色的光,像刚刚酿出的啤酒花。Z小姐把厚厚的《尤利西斯》枕在头下,将短发胡乱地抛洒在封面的插图上。地毯上铺着手卷钢琴,Z小姐拉过来,压在身子底下。其实,我们都不会演奏音乐。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才会对每一个音符,对构成巴赫和肖邦的神秘元素,抱着近乎愚蠢的神圣敬畏。一瓶酒不足以使两个人喝醉。Z小姐的呻吟,伴着不成节奏的敲击,就像一道道闪电,击打着暗淡的天空。
人的行为究竟受何驱使?我想,始终有一个地方,凭逻辑或者情感都无法抵达。我们盲目地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也许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不去发问。陷阱的洞口总是覆盖着相信。Z小姐说过,她从不相信。这也是我爱她的理由。一个人,应该只去关注自己的呼吸,除此之外,再没有重要的事了。
傍晚的余热渐渐散去,窗外升起一片靛蓝。点上一支烟,Z小姐靠在我的肩上。夜就要开始,酒还有半杯。我知道,Z小姐总是该走的。而且,当她下楼梯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回头。Z小姐说,她是一个单纯的女人,我不太懂。但我想,她并没有骗我。